上篇 以改革應對風險社會
第一章 “風險社會”與改革困局
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以來,滄海桑田,乾坤巨變。中國的面貌煥然一新,發展成就世界矚目。經濟的快速發展,改善并沖擊著國人的生活,社會現實開始呈現出復雜的多樣性,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訴求也急劇分化。改革開放所帶來的經濟和社會文化結構的變化,使中國步入了社會矛盾復雜多樣的“風險社會”,中國未來的改革和發展面臨著極大的不確定性,這集中體現在五個“社會燃點”上,即貧富差距問題、“三農”問題、腐敗問題、就業問題和社會誠信問題。
在后改革時代,中國必須實現發展的戰略轉型,即必須完成從現代化社會到現代性社會,從生產型社會到消費型社會,從權力社會到公民社會的轉變,改革的重點必須從經濟體制改革擴展到政治體制改革。換句話說,必須通過社會結構性改革來有效解決五大社會問題。只有如此,才能跨越風險社會,為中國未來的穩定可持續發展奠定良好的基礎。
第一節 中國步入“風險社會”
一、“風險社會”與不確定的未來
知是行的先導,理論用來指導實踐。改革,這一偉大社會實踐,需要有正確科學的理論進行指導。然而,理論又源于實踐,形成中國的改革理論,必須清醒而正確認識中國的實際。
可以說,對中國現階段社會現實狀況的正確認知與解讀,是對中國未來現代化發展戰略與實現路徑進行“頂層設計”的基本前提。我們所關心的是,在人的自主性增強、社會現實出現復雜的多樣性、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訴求急劇分化、社會發展的未來呈現極大的不確定性,以及社會公眾的觀點和意見紛呈而“共識”不斷流失的狀況下,我們能否重構與人類文明發展目的相一致的改革理論體系,并在這一理論體系的指導下通過漸進式改革,逐步實現社會發展的目標?
不可否認,與信息技術革命把整個人類文明帶入“風險社會”相一致,中國社會的快速現代化也正在把我們帶入一個“風險社會”,改革與發展的不確定性在增強。正確認識阻礙改革與發展的關鍵領域和關鍵環節,并通過深化改革消除改革阻力,使現實的不確定性中內含一個確定性的未來,是我們當前極為緊迫的任務。
處于“不確定性”之中的“風險社會”
文明進程與發展經驗表明:“不確定性”與現代化結伴而行,是人類社會在對現代性苦苦追求中的一種常態化趨勢,是當前文明發展“現實狀況”在人頭腦中的正常反應。
唯其如此,“不確定性”才成為自 20世紀 60年代以來在哲學、人類學、政治學、社會學及歷史學等研究領域的一個炙手可熱的概念,尤以后現代主義、西方馬克思主義、新自由主義為代表。它的總體特點是對“現實的合理性”提出思考、質疑和評判,并企圖“確定”從當前狀況中“演變”出某種結果,從而能對文明的未來或“合理的現實性”做出一個“確定性”的回答。
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不確定性”都是對社會總危機的一個正常反應或總概括。在西方的思想流派中,后現代主義者們基本是“破壞”多于“建設”,對“不確定性社會”的來臨無能為力,幾乎沒有提出像樣的社會問題解決方案。新自由主義則在20世紀70年代提出一個差強人意的社會問題解決方案,其后成為一個實踐樣本,但其解決方案目前也遇到了大麻煩——伴隨著世界普遍的經濟危機而陷入窘境,加深了人們對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認識,對文明未來的悲觀主義預測成為社會的普遍心態,人類急需知道一個確定性的未來。
“風險社會”這一概念最早出現于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 1986年在德國出版的《風險社會》一書,作者對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非常熟悉,但由于當時新自由主義在歐美社會風頭正盛,這個概念并沒有產生太大的影響。直到1992年該書在英國出版后,才引起廣泛關注,特別是英國布萊爾工黨政府的上臺,為風險社會理論的流行奠定了政治和現實基礎。具有西方馬克思主義背景的英國風險社會理論的代表人物安東尼·吉登斯甚至被稱為英國工黨政府的精神領袖,是英國工黨政府社會改革的“思想庫”,他基于“制度主義的風險社會理論”所提出的“超越左與右”、“超越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的所謂“第三條道路”理論,成為英國工黨政府的改革綱領。
“風險社會”這一概念,可以理解為是基于對“現代性社會”或當代社會現實狀況的“不確定性”的一種界定,并企圖在科學技術進步與社會制度演變的張力之間尋求新的“平衡點”和未來的“確定性”,不確定性是風險社會的基本特征和內在品性。
其實,從188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被稱為歐美“黃金發展期”的這三十多年時間里,“無約束的資本主義”所表現出來的弊病就引起了當時的先鋒思想家們的關注,特別是在20世紀20年代到70年代這一時間段里,一大批思想家對人及人類未來命運進行了深入的思考,人們一改啟蒙時代以來對文明發展進步的樂觀情緒,文明發展的風險乃至毀滅成為思想界的一個重要話題。
啟蒙時代以來作為思想基礎的本質主義、歷史主義、表象主義、目的論的“烏托邦”等思想原則遭到了根本的懷疑。人們逐步相信,社會的現代化與合理化所導致的不是自由的實現,而是自由的喪失,是價值與意義的喪失,是對民主化的恐懼。用德國哲學家雅斯貝斯的話說,與過去的人相比,“今天的人失去了家園,因為他們已經知道,他們生存在一個只不過是由歷史決定的、變化著的狀況之中。存在的基礎仿佛已被打碎。”可以說,自德國思想家馬克斯·韋伯以來,現代性社會是一個“價值喪失”、“自由喪失”的“鐵籠”社會似乎已成定論。西方馬克思主義者霍克海默、阿道爾諾則稱現代社會是“工具理性”的勝利,后現代主義則認為現代社會陷入一條“歷史的歧途”。
當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對人類文明造成的幾近毀滅性的破壞,促使人們對現代化狀態下的人類文明發展進行了深刻反思,力求在不確定性的社會狀態下,確定“風險社會”的根源,并尋找一條避免風險、通向未來光明社會的坦途。
其中,典型的有益探索,一是 1944 年給哈耶克帶來世界聲譽的《通往奴役之路》,他在這部著作中對“極權主義”進行了系統的批判,并提出“市場的自發秩序”加“適度的政府活動”的社會改革方案,這一思路成為20世紀8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義提倡的“整體性的社會改革方案”的改革教條。另一個是奧地利哲學家卡爾·波普爾于 1945 年出版的《開放的社會及其敵人》一書,該書在當時與《通往奴役之路》一樣享有世界聲譽,其寫作背景也是基于第二次世界大戰對人類文明造成的傷害。
為了尋找極權社會產生的原因,波普爾從批判理性主義的角度,在對歷史上各種思想進行剖析的基礎上,對“歷史決定論”和“歷史主義者”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對建立在“目的論的本質主義”之上的、人類社會長期追求的“烏托邦理想”的社會改造方案提出質疑,主張“社會重建的零星工程”的社會改革方案,倡導一種不改變“歷史趨勢”的“社會工藝學”的社會改造理論。他說:“零星工程將采取找尋社會上最大最緊迫的惡行并與之斗爭的方法,而不是追求其最大的終極的善,并為之奮斗的方法。”波普爾漸進式的“社會工藝學”的社會改革理論,為防止極權社會的形成以及和平時期的“社會改革方法選擇”提供了一味良藥。事實上,這兩種社會改革理論為風險社會的改革提供了兩種思路,一種著眼于“整體”,一種著眼于“零星”。
從理論流變的情況來看,到了20世紀90年代以后,新自由主義的“整體性的社會改革方案”遇到問題,社會發展面臨的風險漸行漸近,在這種情況下,波普爾的“零星的社會工程”改革理論引起人們的注意。在前文提到的烏爾里希·貝克的“風險社會”理論和安東尼·吉登斯的“第三條道路”理論中,我們都可以看到波普爾的理論影響。
貝克認為,在發達的現代性社會中,財富的社會生產系統地伴隨著風險的社會生產,因此,“風險社會學是一門有關潛在性和對可能性進行判斷的科學,風險就是一種‘虛擬的現實性’。”這就是說,在貝克看來,風險概念是指人們使“自己的決定”將會造成的不可預見的后果具備“可預見性”,從而控制“不可控制”的事情。“我們正在討論和爭論的雖然不是‘現狀’,但我們如果不改變進程,卻‘可能’發生。”即風險是一種認知和理解的形式,風險社會理論注重對社會的“不確定性”或“人為的不確定性”的診斷,并通過人的自主性消除風險的根源,從而避免罪惡成為現實。這種從風險出發的“社會重建方案”,與波普爾的“社會工藝學”理論是相通的,都排除了“目的論的本質主義”,強調認知、學習及人的“有限理性”的能動性在“社會重建”中的重要作用。
吉登斯的理論與波普爾有所不同,為了現實政治的要求和構建“第三條道路”理論,吉登斯在“風險社會”的論述中,雖然承認現代社會的不確定性及其漸進性改革的基本路徑,但并沒有放棄“目的論的本質主義”,對“烏托邦”充滿了憧憬和信心。他說:“一種重新煥發生命力的批判理論要把烏托邦主義和現實主義同等看待并且結合在一起。”這顯然是對波普爾的“批判理性主義”拋棄“烏托邦”的不滿,為了實現“第三條道路”所描繪的社會重建方案,吉登斯需要一個“烏托邦”作為目的王國,并把“制度主義的風險社會”理論當成通往“烏托邦”的路徑。當然,吉登斯理論的效果如何,目前還在實踐之中,尚難做出明確判斷。
這里之所以對“風險社會”及“不確定性”理論的源流做一理論梳理與概括,目的還是要對當代中國是否進入“風險社會”確立一個分析框架,以便對中國目前經濟社會發展中存在的風險和不確定性進行診斷,確定中國社會避免風險并進行有效改革的現實路徑。
當代中國社會的“不確定性”根源
從歷史哲學的高度來看,對當代中國社會現狀進行正確的理論認知與解讀,必須立足于我們對社會本質的再認識,毫不含糊地標明我們改革與發展所依據的價值是什么,并由此對發展中的“現實”進行批判,形成和凝聚進一步改革與發展的共識,消解社會改革與發展進程中的風險和不確定性。
伴隨著信息技術革命和市場經濟的進展,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社會的內部與外部環境都發生了劇烈的變化,為進一步深化改革、謀劃發展帶來了一定的風險,使未來發展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增加。我們必須本著“批判現實主義”理念對發展中的現實進行剖析和判斷,找出改革與發展中的問題與不足,以便使中國的社會改革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
二、結構性變化的矛盾日益凸顯
無論是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30 多年的改革開放給中國社會帶來了兩個結構性變化。這種結構性變化一方面為深入推進改革拓展了新的空間,提出了新問題,另一方面也要求我們必須依據社會發展的終極價值,認真地本著理論創新和實踐可行原則回答這些問題。
第一個結構性變化是“經濟結構”的變化。“市場經濟體制”成為我們社會各種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改變了“計劃經濟體制”下資源“國家配置”的原有模式。市場經濟有三個主要的結構性特征:一是產權或所有制;二是通過價格體系調節經濟活動;三是以利潤和收益最大化為經濟目的。這三個特征推動了經濟發展和繁榮,增強了經濟活力,但同時,由于轉型期對市場的法律約束和對權力的民主約束不夠健全,也逐步推動了社會“不公正”氛圍的擴散,客觀上造成了社會利益分層的固化和社會既得利益階層的形成,這種狀況的一個重要后果就是引起人們的思想觀念混亂或多元化,并進而使社會發展的終極價值受到質疑,使經濟發展的目的失去了終極價值的保證,使全社會產生“價值迷茫感”,人們對未來發展的價值“確定性”喪失,“風險社會”逐步顯現。
我們必須強調的是,經濟結構變化和市場本身并不是問題,或者說市場本身并不必然帶來“風險”,問題是伴隨著經濟結構的變化,應市場經濟體制的要求,“權力結構”和“社會治理結構”也必須要改變,“風險”的最終根源是“社會治理結構”的滯后。
與第一個結構性變化相聯系,第二個結構性變化是“社會文化結構”的變化。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里,中國社會的快速現代化使中國的社會文化結構發生了突變,呈現出五個重要的結構性特征,即技術化、商品化、工業化、城市化、全球化。劇烈的社會文化“結構性重組”,不但改變了中國社會的面貌、人的生活方式和行為方式,也改變了人的心靈、觀念和認知世界的方式,個人的自主意識和自覺意識增強,個體決策成為社會活動的主要形式之一。
信息技術的運用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相互聯系的方式,即由直接聯系向間接聯系轉變。商品化突出了“錢”在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而歷史經驗證明,能用錢買到的東西越多,這個社會的公正性就越差。工業化、城市化和全球化使社會越來越成為一個陌生人社會,傳統的熟人社會離我們越來越遠,基于傳統信任的個體的安全感也就越來越小。這些社會文化結構性因素的變化所導致的一個綜合性結果,就是社會運行和個體感覺的未來不確定性增強,中國文明發展也進入一個“風險社會”階段,要求我們在新的發展時期,在對社會現實狀況深刻認識的基礎上,謀劃適應新發展階段要求的新的改革方略,給國家民族一個確定的未來。
以上兩個結構性變化,一方面,使中國社會的現代性特征顯現,社會的文明程度提高;另一方面,這種結構性變化無論是在個人層面,還是在社會層面,所引起的沖擊都是前所未有的。結構性變化帶來了復雜的社會矛盾和問題,需要我們用高超的智慧和堅強的決心去深化社會改革,推進社會結構性重組,消解劇烈的社會變化所帶來的不確定性,跨越風險社會這一必經的歷史階段。簡單地講,目前由于社會結構性變化所引發的主要矛盾和問題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發展的核心價值模糊與對眼前利益、現實利益的追求共振,使社會心理普遍失衡,社會的浮躁心理擴散,社會的價值導向失靈,這種狀況必然導致整個社會的不確定性增強,使“風險社會”的來臨具備了觀念和心理基礎。
其次,“有組織的不負責任”與“去組織化”并行,使社會管理與社會監督出現大量的空白,削弱了現代性社會正常運行的組織化基礎,致使“風險社會”的來臨具有了可能的現實性。這就是說,一方面,國家利益部門化、部門利益個人化現象的蔓延使公共組織“自我服務”狀況加劇,利用公共權力亂收費亂罰款謀取部門或個人利益,致使“公共機構私有化”,市場監管、社會管理與服務的公共責任精神缺失;另一方面,信息技術的發展與虛擬社會的形成,為社會的“去組織化”創造了技術條件,致使組織規范或邊界消失,個人的自主性超越了組織規范,形成更為個性化的話語體系,導致“組織話語”弱化。在這種“有組織的不負責任”與“去組織化”雙重擠壓的狀況下,隨著社會的組織化程度降低和規范管理失效,必然會導致社會的不確定性增加和“風險社會”的來臨。
再次,個人“主體意識”的覺醒與“社會階層固化”形成巨大反差,容易造成社會核心價值空置和社會基本制度空轉的不正常狀況,社會改革與發展共識在實踐中被弱化,導致人們對社會發展價值及其制度產生疑惑,形成個體人對未來的不確定感。主體意識是現代社會“個體人”的最根本意識之一,這也是文明發展進步的最根本表征。在具有現代性的社會條件下,主體意識就是公正意識、權利意識、平等意識等,而公正和民主正體現了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如果人們在社會活動中感受到的制度運行狀況與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要求有距離甚至背離,社會形成了一個“既得利益階層”,最大限度地享受著改革與發展所帶來的實惠而不思進取與改革,社會就容易產生分裂,團結、合作、具有凝聚力的和諧社會就很難實現,“風險社會”就成為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形態。
最后,發展成果共享的價值承諾和發展預期與現實中貧富差距拉大的事實,最終可能造成社會群體的利益分化,并動搖改革與發展的信心,喪失具有一致性的改革與發展共識,促使政府威信與社會誠信雙雙下降,社會整體的不信任感和不安全感增加,社會發展的未來具有巨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使具有平等對話與協商等現代性特征的公正、民主的社會公共生活領域難以形成。一旦正常的社會公共生活領域遭到破壞,再要凝聚改革共識就會出現巨大的困難,社會的發展進步、民族團結、國家穩定就會遇到風險。
因此,我們必須正視結構性變化及其所引發的社會現實狀況和時代精神狀況的變化,緊緊抓住社會的主要矛盾和問題深化改革,并按照社會發展價值的要求,按照民眾的需要和愿望做好改革的頂層設計,力求在關鍵領域和關鍵環節尋求制度突破。只有做到改革的綱舉目張,注重社會改造的零星工程,跳出問題循環的改革困局,才能使我們的社會有一個確定性的未來,也才能使國家民族有一個長治久安的穩定發展局面。
三、社會核心價值日漸缺失
目前,在信息化和全球化的雙重推動下,中國社會的整體轉型和未來社會發展新秩序的重構,都遇到了較大的麻煩。眾說紛紜式的各種情緒化理論思潮所反映的現實,并不標示著當代中國社會轉型期的理論繁榮,而是反映了我們在改革的路徑選擇上面臨著缺乏核心價值引導的真實困境。
在中國的社會現實呈現復雜多樣的特征和社會各階層的利益訴求急劇分化的“風險社會”情境下,如何指導和規劃未來的改革,切實從制度安排上體現社會發展價值的要求,做到“善政為懷民為天”,這不僅具有理論上的重要性,而且具有實踐上的緊迫性。
人類文明面臨“重新適應”的問題
改革是世界性的發展潮流。信息技術革命與全球化發展的一個必然結果是把人類文明拋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境況,這種具有“不確定性”特征的境況給我們的思想觀念、生活方式、行為方式帶來了巨大沖擊,人類文明面臨著一個“重新適應”的問題,各種文明都呼喚著社會體制改革的重新調整和適應。
如前文所述,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為了適應新的文明趨勢,西方國家一直在進行“新自由主義改革”,20 世紀 90 年代,為克服新自由主義改革所帶來的社會毛病,英國又開始了“第三條道路”的改革探索,這曾在西方理論界風靡一時。當然,目前看來,這些改革嘗試并沒有最終解決他們的社會問題,而體現為一種問題循環,頻繁上演著社會危機。
中國的改革開放幾乎與西方新自由主義改革同步,本質上也是對文明發展新趨勢的有效回應。我們說改革開放,事實上是指改革與開放一樣重要,開放不僅是指在經濟體制上要學習人類文明的發展成果,也指在思想觀念上要具有開放性、包容性特點,虛心學習人類文明發展過程中的好東西,并針對存在的問題進行改革。
時至今日,什么樣的價值和制度是實現人類幸福應該追求的終極價值也還沒有定論,制度競爭還處于一個過程之中。
社會公正是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
目前,中國已經進入了一個以社會建設為中心的新的發展階段,而“公正民主”的發展是社會建設的核心內容,是一個社會良性運行與和諧發展的體制機制基礎。從人類文明發展的角度來看,人對幸福的追求具有終極價值意義,不斷地致力于改善民生,是實現社會普遍幸福的根本方法。民眾安居樂業了,民眾迫切需要的教育、醫療、社會安全、社會保障等民生問題解決好了,人民的幸福感才會增強,政府才會得到老百姓的信任,社會也才能長治久安。
事實上,從 2011 年我們進行社會管理體制創新和民生建設以來,一些地方政府一直在扎扎實實地開展民生工作,用政府的切實行動和基層公務員的辛勤工作構筑政府信任的基礎。2012 年,我到中部的河南信陽市和山西左云縣搞民生調研,發現他們在教育、醫療、就業、社會保障方面的民生改革實踐確實做到了讓群眾滿意,和諧了當地的社會生態。山西左云縣實行 15 年義務教育制;河南信陽市每個村花 18 萬元左右,在全市2 800 多個村建立了鄉村醫療站,并對醫務人員集中培訓,基本做到了小病不出村,大病不出鄉;信陽市平橋區花了200萬元左右,在全區建立了18個鄉村圖書館,大大豐富了群眾的文化生活,改變了鄉村的文化氛圍,提升了村民的精神文化素質,這在全國并不多見。
上述兩地為我們提供的重要經驗不僅于此,重要的是提供了一個在發展中經濟條件下,政府財力有限,如何具體地、有效地推動社會、民生發展的樣本。社會公正是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一個公正合理的社會,其最基本的道德底線體現于對弱勢群體的關懷,社會中弱勢群體的生活狀態和民生狀況,反映了這個社會社會公正實現的程度。
2013 年 6 月 7 日,廈門市快速公交的一把大火讓 47 條生命瞬間化為烏有,悲劇的發生令人心痛。不管背后發生了什么,我們嚴厲譴責這種極端的、近乎恐怖主義的報復社會的行為。但是,作為一直關注中國社會改革的研究者,我不得不挖掘和深思這起悲劇背后深層次的社會原因。誠然,悲劇發生的直接原因是案犯不滿政府作為而遷怒于社會泄憤的扭曲心理,但是我們不能孤立地看待這一事件,也不能簡單地將悲劇的原因全部歸咎于案犯的個人極端行為。個人的行為是無法控制的,然而影響個人行為的外部環境因素卻是可控可究的。此次廈門公交縱火案和2009年6月5日的成都公交縱火案幾乎如出一轍,成都公交縱火案造成 27 人遇難、74 人受傷,犯罪嫌疑人張云良當場死亡。近年來,因為個人訴求得不到滿足,惡性的報復社會的事件時有發生,迄今已經發生多起公交縱火、爆炸案,以及幼兒園和小學兒童被砍殺案。悲劇重復上演,一定有社會的原因。
據媒體報道,犯罪嫌疑人陳水總在作案前,因個人社保問題,連續3 個月前后跑了屬地派出所、廈門市信訪辦等多個部門尋求解決,但跑了22次派出所都沒辦成,“總被推來推去,沒有人給辦理”。此外,多年來家庭生活拮據,低保收入被切斷,近20年來,曾經兩次嘗試自謀生計,開小吃店、擺攤,都被先后取締,家庭生活來源被切斷,數十年一直掙扎在貧困線上。
倘若政府相關部門在對待特殊群體時能多一點責任心,多一點靈活性,多一點耐心和愛心,多一點關照和照顧,而不是互相推諉“踢皮球”不作為,讓底層民眾能夠感受到政府對他們的關愛,也不至于產生挾私泄憤報復社會的想法。顯然,政府工作沒有做好做到位是此次悲劇發生的間接原因。所以,從這起悲劇中,我們可以吸取到的教訓,一是做好社區工作,即社區和單位對特殊群體要主動提供所需的支持與心理疏導,對于屬地內處于逆境、遭遇挫折、陷入悲觀絕望境地的弱勢群體以及存在某些心理缺陷的居民,主動給予心理、法律、政策甚至物質的支持和幫助。二是政府部門管理要人性化,即妥善處理好制度化和人性化之間的平衡;在重視管理法制化的同時也要注意在特殊情況下的人性化管理,堅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特殊情況靈活處理,及時解決實際問題,避免不良心理刺激,化解矛盾,消除隱患。
顯然,看待這樣的悲劇,不能像某些媒體一樣,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簡單狹隘地把悲劇的原因完全歸咎于個人,而將人們對此事件發表的一些看法視為不和諧的“雜音”。冷峻反思,為了避免類似悲劇的重演,需要個人、社區、社會的共同努力。如前所述,個人行為是不可控的,但是如果我們把體制、政策、社會的事情做好了,在一個以人為本的社會環境中,就不大會促使個人極端行為的發生,也能大量避免極端悲劇事件。不公開、不公正、不公平,是百姓最為忌諱的事情。
因此,實現社會公正,讓群眾相信政府,就是要執政者正確行使公共權力,保證權力的公正廉潔;就是要把“民生關切”和“善政情懷”放到群眾身上,利用公共財政,照顧好這個社會最需要照顧的人,照顧好了他們,不僅扎扎實實地推進了“公正”這一社會發展核心價值的具體落實,也實質性地照顧好了我們這個社會的社會良心,明確了我們這個社會的道德導向,匡正了我們這個社會的社會風氣。國家和政府要取得群眾的信任,靠的不是空洞的理論鋪陳,而是每一項能真正落實的、群眾在日常生活中可以感受到的改革措施。信陽與左云的做法之所以具有標桿意義,是因為在較為貧困的地方能做到的事情,我們國家的絕大多數地方只要愿意也都能做到。只有公正有效地解決了民眾生存、生活和發展的需求問題,執政的基礎才能穩固、才能常青。從這個意義上講,民生問題就是政治問題。一個國家的執政文明,表現在對弱勢群體的關懷上,而不是表現在富人有多富,也不表現在經濟增長的數據有多么漂亮。我們經常講民生投入,而能展示民生投入實效的,對促進社會文明、社會公正有實質性推進的,最能使民眾滿意的民生投入,首先還是應該放到社會最應該照顧的人群身上。全國的地方政府如果都能做到這一點,善政為懷民為天,建設和諧社會的社會新秩序就會有一個好的起點。
在改革和發展不確定性增強的今天,唯有牢牢把握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踏踏實實、公平公正地“謀民生之利,解民生之憂”,才可以讓中國在面臨和處于“風險社會”的情境下,依然可以臨危不亂、笑傲江湖,才可以避免中國陷入經濟和社會危機的泥淖。古語云“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今天依然如此。
四、警惕中國的顛覆性危機
上一次彌漫世界的金融危機爆發以后,在后危機時代來臨之際,國際關系格局已經進行了重新調整,中國在未來10年到30年內所面臨的國際環境會進一步復雜化,一些國家必然會以一種復雜的心態看待和解讀中國的發展,并不斷制造“麻煩”以牽制中國的發展。
同時,經過三十多年的發展,中國社會內部所面臨的主要矛盾和問題也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從這個意義上講,中國正式步入“后改革時代”。在這樣的時代環境下,步入“風險社會”的中國面臨著一系列的顛覆性危機,而迎接這些挑戰,我們的改革必須有新戰略,改革規劃必須有新的戰略路線圖。
后改革時代中國發展的內外部環境
我們知道,改革開放初期,中國國內生產總值(GDP)僅為 3645 億元,其時,社會的主要矛盾是解決社會的“普遍貧困”問題,因此,改革的目標相對比較單一,制度設計也相對比較簡單,就是讓人民盡快地富起來,甚至為了發展,我們還提出“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發展對策,這在當時的發展環境下無疑是正確的。但到 2012 年,中國 GDP 總量已達51.93 萬億元,社會財富大幅度增長,社會的普遍貧困問題已經基本得到解決,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由貧困問題變成如何實現社會公正的問題。
未來 30 年,中國改革將步入一個新階段,踏上一個新臺階。由于社會的主要矛盾發生了轉變,改革的重點和中心任務也隨著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我們必須清醒認識這種轉變,對發展的片面認識或自我陶醉都是對國家、民族和歷史不負責任的表現。
誠然,我們現在的 GDP 總量居世界第二,這當然是值得慶幸的事,說明我們的國家實力確實增強了。但僅就國際關系而言,無論我們是否愿意,中國作為大國的迅速復興必然引起世界格局的重組,中國勢必走到世界的前臺,成為這個世界的主角之一。可以預料,未來30年,特別是在中國發展關鍵“爬坡期”的未來 10年到 20年,我們必須清醒地意識到奉行“現實主義外交”的西方國家,無論是奉承我們的言論,還是“罵殺”我們的言論,都是以維護自己國家利益為目的的正常表現。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我們發展過程中,那些為了遏制中國發展,或為其新的國內危機尋找出路的人,會不斷地給中國制造麻煩和發展障礙。事實上,各種資料顯示,利用軍事資源、話語資源、地緣資源、經濟資源等圍堵中國的“大戲”已經開場,這說明我們未來的發展面臨著越來越復雜的國際環境,對外關系面臨重新定位和政策創新的任務。能不能為中國的發展創造一個良好的國際環境,取決于我們的智慧和決策。
更為嚴峻的是,轉型期的中國社會內部,同樣面臨著艱巨而復雜的制度和文化變遷的任務。為建立一個公正合理、人民幸福與尊嚴得到普遍實現的社會,我們的社會管理體制創新和政治體制改革已經起步,但異常艱難,其結果取決于我們的智慧和社會良心。從人類文明發展史來看,一個社會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社會財富的創造,而是社會財富和價值在社會成員之間的公平分配;社會發展過程的中斷,除了外來入侵之外,大多是由社會內部分配不公所引起的。中國的發展轉型,說到底是社會結構性轉型,是社會價值和資源在社會公眾之間公平分配的改革。
統觀社會全局,未來10年是中國改革的重要“機會窗口”。影響中國社會穩定發展的社會矛盾和問題已經顯現,如果沒有治本之策,不從制度和價值上思考這些問題,不從“社會結構性”改革的高度思考這些問題,而讓這些矛盾和問題繼續發展下去,繼續積累、重疊乃至發酵,錯過改革時機,就很可能釀成重大社會危機,延誤中國發展。
影響改革和發展的顛覆性社會“燃點”
通過對現有的社會矛盾和問題的梳理分析,我認為,總體來說,具有顛覆性危機特征的五大社會問題包括貧富分化問題、“三農”問題、腐敗問題、失業就業問題和社會誠信問題。這五大問題既是影響未來中國社會穩定和持續發展的“燃點”,也是我們的改革頂層設計要重點關注的社會突出矛盾和問題,是中國改革突圍的關鍵環節和突破口。
解決這些問題,不能靠零敲碎打、頭疼醫頭式的改革方式來實現,而要通過社會結構性改革來實現。社會結構性改革是指社會資源和價值在社會公眾之間公平分配的改革,是體制性和價值性改革,是有效解決五大社會問題的基礎性改革,是實現社會有效治理的前提。只有五大社會問題從制度安排上得到根本解決,我們才能獲得一個穩定、和諧、可持續發展的價值和制度平臺,也才能有效地解決教育、醫療、社會保障公共服務問題,從而讓人民滿意,讓人民具有幸福感。沒有價值內涵和制度保證的經濟增長,其發展結果有可能造就一個失敗的社會,這就猶如一個快速行駛在路基不實的軌道上的高速列車,出軌是遲早的事,在這一點上,我們要有憂患意識,要保持清醒的頭腦,要意識到改革的緊迫性。
我們知道,在現代世界,GDP神話幾乎彌漫于我們每一個人的頭腦,但事實上,GDP 只是權衡和反映國家經濟表現的一個簡單指標,只是家庭、企業和政府支出的總和加上凈出口值。它不能反映一個社會的公平程度,也不能反映一個國家個體國民的富裕程度,更不能反映社會公民的幸福程度。GDP 不能解釋一個國家在高速經濟發展下的深刻的貧富分化,不能解釋一個國家的國民為什么勤勞而不富裕,也不能解釋快速經濟增長所掩蓋的權力腐敗。一句話,它不能解釋一個國家和社會的整體發展狀況。
一個國家能不能可持續發展,一個社會是不是和諧幸福,關鍵還取決于整個社會的制度體系,在于對公共權力的制約,在于公共政策的質量,在于公共服務的供給和社會保障。離開了這些關鍵性領域的改革,經濟社會的可持續性發展及堅持的社會理想也不大可能實現。
第二節 走出改革困局
一、社會公正引領改革
我們生活在一個流動性和“不確定性”加劇的時代。這個時代所遇到的各種各樣的矛盾與問題,不但超出了傳統和既有歷史經驗能夠解釋的范圍,而且也超出了我們的理智所能把握的邊界。每個時代都有其必須面對和解決的特殊而緊迫的問題,數字化、信息化以及生物技術的發展所帶來的深刻的全球化,正在把人類文明這艘大船帶入一片未知的海域,既沒有航海圖,也沒有燈塔,我們只能在探索中奮然前行,我們正處在一個全新的時代。
不言而喻,對中國當代文明發展境況的認識與解讀,較之于對整個人類文明發展境況的認識與解讀要艱難與復雜的多。這主要是因為在西方中心論的現代文明解釋框架下,文明模式呈現出明顯的順序特征,文明形態按照農業文明、工業文明、信息文明等階段性特征依次展現,具有鮮明的歷史邏輯性。而中國當代文明境況則呈現出明顯的疊加性特征,農業、工業和信息文明相互交錯、疊加和影響,展現出前所未有的紛繁復雜的狀態。對這種“紊亂”狀態的分析和認識,以及把握這種狀態演變的內在趨勢,是解讀當前中國這篇大文章和寫好未來中國這篇大文章的基本前提。
中國用三十多年的時間,濃縮了西方文明三百多年的發展史,在經歷了近代百余年的苦難和衰退之后,正在加速從文明的邊緣向文明的中心突進。中國再也不是人類文明演進的“看客”和“配角”,而是當代文明向未來演進的主體之一。中國的文化傳統、人口規模和社會制度體系,決定了中國必將是創新和形成未來人類文明發展模式的重要參與者。中國發展的價值,只有放到整個人類文明發展的框架中來認識,才具有重要意義。
現代性反思
檢視近代以來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用一個簡單的概念來概括就是“現代性、現代化或現代主義”。雖然這三個詞在一些后現代主義哲學家那里表達的意思有所不同,如美國后現代主義哲學家詹姆森就把“現代主義”與“現代化”作為一個相互對立的概念來使用,但在我的分析框架中,基本上認為它們指的是同一個東西,即西方文明發展的一個相對確定的歷史時期。現代化是對整體發展進程的動態分析,現代性是對現代化進程的某一時間節點的靜態分析,現代主義是指一個歷史時期以來的一種文明發展態勢。當然,發端于公元 1500 年左右的這一現代化進程,首先是從歐洲開始的,隨后才逐步地影響到全世界,并影響到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與選擇。
對現代化或現代性的定義有多種看法,但我比較認同《全球通史》作者斯塔夫里阿諾斯的觀點。他說:“經濟學家把現代化定義為人類逐步提高對外部環境的控制能力并利用它來提高人均產出的一個過程。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指出,現代化的其他特征包括喚醒和激發大眾對現在和未來生活的興趣,認為人類生活是可以理解的而不受制于超自然的力量,以及直到目前才樹立起的對科學和技術的信賴。”
的確,歐洲國家通過文藝復興、宗教改革、技術發展、建立企業制度、海外擴張和國家建設等初期現代化進程,開啟了現代性的先河,到十八九世紀實現了科技革命、工業革命、政治革命三大相互依賴、相互作用的革命,使西方成為現代化的楷模、標志,構成現代人類文明的基本敘事框架。“西方中心主義”從此占據文明敘事的中心位置,成為衡量一個國家、一個地區文明與否的基本標準,這種狀況目前還在延續。
因此,現代性從其本源上來講是一個關于“西方的故事”。這個故事的名字叫啟蒙,是一個啟蒙故事。故事的主角是人,是關于人和人類解放的故事。故事情節是按照科學與理性戰勝迷信與信仰構思的。主體性的人最終打敗了上帝,上帝死了,而“人”成為“自己的主人”,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
在現代性的“紀念館”中,擺放著各式各樣思想巨人的“人物雕像”,雖然他們的思想體系、理論觀點各異,甚至相互對立與沖突,但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相信科學與理性,相信真理是存在并能夠被認識的,相信人的解放是可以期望的,相信有些價值是人類共同具有的普世價值,相信人類文明進步的必然性和確定性。總之,相信作為主體的、理性的人,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
當然,現代性的展開是從啟蒙開始的。按照康德 1784 年在《什么是啟蒙》一文中的經典說法,啟蒙就是人類擺脫自己加之于自己的“不成熟狀態”而能“成熟地運用自己的理性”。這種不成熟狀態的表現就是對權威的臣服,無論這種權威是宗教性的還是世俗性的。因此,在康德看來,啟蒙精神有兩個鮮明的特點:一個是理性,一個是批判性。康德認為問題不是人類缺乏理性,而是人類缺乏運用自己理性的勇氣,當人類學會了“公開地運用自己理性的自由”,不屈從于任何權威,對歷史與現實有了批判與反思的精神,啟蒙就開始了,恢宏壯闊的現代性的歷史長卷就展開了。
對于現代的人來說,現代性仍然是一個問題。按照哈貝馬斯的說法,現代性是一項“未竟之業”。這就是說,現代性既是一個時期的人類文明史,也是我們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現代性還處于一個現代化的延續過程中,歷史還沒有終結,爭論還在展開,生活演變還在繼續,人的解放仍然還是一個故事。在西方中心主義的文明框架內,現代性實踐是通過技術化、商業化、工業化、城市化展現的,人的解放是通過自由民主制度實現的。因此,“后現代主義”者、法國哲學家利奧塔于1979年在《后現代狀況》一書中,把現代性定義為“一種思想方式、一種表達方式、一種感受方式”,他認為現代性就是關于真理、人的解放、人的主體性等的“巨型敘事”、“大敘事”或“元敘事”,而后現代就是對“元敘事的不信任”。
換句話說,20世紀70年代出現的后現代主義,本質上就是對啟蒙的一種反思與批判,對真理性知識的一種解構,對人的解放的一種懷疑、對科學的一種不信任,概言之,是對現代性成果的質疑。這就是說,現代與后現代的區別,不僅是一種思維方式的區別,也是一種歷史社會的區別。雖然后現代主義在西方從來沒有成為主流觀念,也沒有提出像樣的社會問題解決方案,但后現代主義思想家利奧塔、羅蒂、詹姆森、福柯、德里達等對現代性的批判,卻挑起了從政治、經濟、文化、科技發展等方面對現代社會深刻的哲學反思。
對后現代主義挑戰的回應,主要是20世紀70年代興起的新自由主義。新自由主義秉承古典自由主義核心價值“自由”的理念,堅持“自由優先于平等”、“正義優先于效率”的自由主義教條。20世紀70年代以來的三十多年間,以哈耶克“市場自發秩序”和美國政治學家諾齊克“個人權利”的思想為基準,新自由主義開始用真理性的“話語”講話,并占據了人類文明發展的舞臺,幾乎成為世界各國改革發展的指導思想,其關于文明發展價值的理念滲透到全球各個角落,成為現代性的標桿,以至于美國新自由主義政治學家福山宣稱,近現代以來人類關于發展價值的爭論已經終結,新自由主義成為未來文明發展的唯一正確的價值。但 2008 年以來的世界經濟危機打破了新自由主義的霸權,關于文明發展理念、發展目的、發展路徑的爭論遠遠沒有終結,關于現代性的宏大敘事又成了一個問題,現代性陷入新的困境。
特別是中國作為一個大國,其在現代文明世界的迅速復興,為文明世界提供了現代性選擇的又一個版本,提供了人類文明發展價值、發展路徑、發展目標的新理念。中國在全面檢討自身發展的理論與實踐之后,提出改革開放的現代化發展路線,迅速改變了現代化發展困境,使中國的“現代性”進一步顯現,并具有了世界意義。
現代化與全球化
全球化是近些年來被廣泛討論的一個話題。與全球化相關的議論林林總總、汗牛充棟,但仔細梳理關于全球化的論點,一個顯著的特點是全球化與現代性或現代化概念緊密關聯。
在大多數有關全球化的論述中,全球化是指一種相互聯系的復雜網絡在全球范圍的形成。全球化意味著相距遙遠的社會中的人類生活被聯結在一起,并在全球范圍被組織起來;意味著人類行為活動相互影響的增強與加深;意味著人與人之間,不同的社會、民族、國家、文明之間互動規模的遞增與擴大。同時,在不同的觀點對全球化的表述中,全球化也經常指一種過程、一種政策、一種市場戰略、一種現代化走向,甚至一種文明發展困境、一種思想觀念、一種思維方式。毫無疑問,全球化是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事實”,全球化的演變與人類文明的未來走向息息相關,有可能決定著地球整體文明的命運。
雖然全球化概念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開始在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中被使用,并在 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學術界廣為流行,但從人類文明史的角度來看,全球化的起步要早得多,幾乎與現代化、與資本主義社會的萌芽、與“地理大發現”同步。無論我們對全球化持什么態度,全球化作為一種事實和一種歷史趨勢,都在改變和影響著我們的生活、觀念和思維方式。全球化正在對社會和文明形態進行大規模重構,全球化擴大了我們的知識視野,深化了我們對自身本質的認識。
正如美國歷史學家斯塔夫里阿諾斯在《全球通史》中所陳述的那樣,公元1500年左右引起歐洲擴張的“地理大發現”,徹底改變了人們的全球觀念,地球第一次以一個完整的形態呈現在人們面前,世界比人們原先想象的更大。如果說在這之前文明主要是在歐亞大陸展開的,那么,美洲、澳洲的發現與歐洲向非洲內陸的擴張,則開啟了第一次全球化的浪潮,并在人類歷史上掀起了一場現代化革命。“地理大發現”逐步推翻了傳統的社會結構,改變了歐洲人的世界觀念,推進了科學技術的進步,加快了世界經濟體系的形成。更重要的是,人們在地理空間上形成了全球性概念,物流與人流開始在全球范圍內流動,具有不同文化的民族開始了前所未有的碰撞與交流。全球化在早期商業資本主義對利潤的血腥追求中逐步展開。同時,隨著新時代以人文主義為核心的新思想、新觀念、新技術的出現,歐洲開始了漫長的初級現代化階段,歐洲國家通過資源掠奪和奴隸貿易,建立了世界范圍的殖民帝國。
18 世紀下半葉,歐洲開始了啟蒙時代。以自由主義和理性主義為標志,狄德羅、洛克、潘恩、盧梭、康德等一大批思想家闡述了啟蒙的理想與原則,歐洲進入了快速現代化階段。現代性的理念與制度逐步成型,“自由”與“民主”理念深入人心,自由民主制度成為資本主義的基本制度形式。此后的兩百多年來,人類文明的現代化過程基本是在西方主導下進行的,“西方中心主義”逐成定勢,西方的優越感、傲慢與偏見滲透到文明的方方面面,指導與左右著文明發展大勢。
啟蒙運動的最重要后果是法國大革命和美國獨立。法國大革命確立了現代性的兩個重要原則,即自由主義和民族國家;美國獨立則在世界文明史上產生了一個新的、對文明發展走向具有重要影響的國家,導致百余年后西方文明中心乃至世界文明中心向北美轉移,大大拓展了西方文明在全球的影響力,對于穩定現代化形式對全球的有效治理起到決定性作用。
自啟蒙運動及法國大革命以來的兩百多年間,歐洲國家在自由主義原則的指導下,在科學技術與工業化的雙重推動下,逐步形成了穩固的社會現代化結構。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經過1880—1914年的“黃金發展期”,以英國為首的西歐國家大多完成了工業化、城市化過程,并在民族主義和自由主義的影響下,誕生了一些新的民族國家。可以說,新舊世紀之交的歐洲在技術、工業等方面的優勢處于世界頂點。當時,歐洲幾乎瓜分了整個世界,世界似乎正在按照“自由資本主義”的模式加速向全球化、現代化演進,歐洲在全球范圍內建立了強大的“大殖民帝國”。
但在整個 19 世紀的歐洲內部,隨著資產階級在與封建貴族的斗爭中逐漸壯大并取得統治地位,與資產階級一起成長起來的、處于社會底層的群體并沒有獲得自己應有的權利,自由資本主義所許諾的民主原則、人民主權、個人自由等并沒有實現,與之相反,由于工業化所引起的人口增長和城市化,使社會底層陷入更為深重的苦難之中,社會底層要求自由資產階級進行政治變革的斗爭此起彼伏。但正是在這樣一個時期,人們對“美好社會”的理解也才更深刻。隨著1848年2月馬克思和恩格斯起草的《共產黨宣言》的發表,社會平等、社會公正的價值追求也逐步形成,認為在當時整個社會政治結構不公正的前提下,所謂自由、民主只能是少數人的專利。社會公正是一個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和最基本的政治制度安排,只有實現社會公正,個人的自由與民主權利才有保障,“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
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世界,由于機電的廣泛使用,現代化與全球化進入一個重要發展階段,人流、物流、資本流的流動速度進一步加快。資本主義的現代化在全球迅速擴張,使過去以資源掠奪、奴隸貿易為特征的,具有“殖民主義”性質的自由資本主義,隨著民族國家的發展、大企業大公司爭奪殖民地、開拓世界市場以及國內矛盾的加劇,讓位于以強權與擴張為特征的,具有帝國主義性質的壟斷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國家之間對世界的野蠻瓜分,導致了 20 世紀上半葉的兩次世界大戰,幾乎使人類文明毀于一旦。
但 20 世紀的重要史實是帝國主義的欺凌與壓迫,以及帝國主義國家之間為爭奪各自利益的戰爭,大大激發了弱小國家的民族意識,使民族國家大批出現。更重要的是,1917 年俄國革命的成功實踐,為人類文明提供了一個全新的、不同于西方文明的發展框架,使馬克思所設想的社會理想第一次變成了人類文明的現實,從此以后,以“公正”作為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就成為人類文明形態、社會現代化、全球化發展的一個基本訴求,人類才真正開始面對產生于新石器時代、農業革命以來一直沒有解決的社會矛盾與問題,即社會公正問題。社會主義強調,只有在社會公正的核心價值和制度框架內,才能有效地保障平等、自由、人民民主、社會共同體、博愛、和平等現代社會基本價值的實現。
與公元 1500 年左右隨著“地理大發現”所開始的、以“空間”為特點的、全球范圍的物流與人流廣泛流動的第一次全球化不同,20 世紀 70年代以后開始的以信息技術為特征的第二次全球化,則具有即時性特點,信息流與資本流可以瞬間傳遞到地球的各個角落,人類文明的現代化開始進入一個新階段,地球真正變成了一個“地球村”。地球上的各個不同民族國家有史以來第一次成為事實上的“鄰居”,我們都變成了“村民”,國家之間、社會之間、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影響、相互聯系加深。
現代化與中國社會的結構性改革
從人類文明發展史的角度看,直至 18 世紀,中國都是世界上技術最先進的國家,中國的技術和發明達到農業時代所能達到的最高點。但在18世紀,歐洲趕上并超過了中國,成為世界上技術最先進的國家,技術推動的工業化、商業化使歐洲的經濟結構、社會結構發生了快速變化,其現代化和向全球擴張的步伐加快,主導西方文明發展的擴張意志和經濟軍事實力增強。
盡管如此,到 1800 年時,中國經濟總量仍占到世界的 1/3 強,是當時世界上名副其實的經濟大國,人口也占到世界的1/3左右。但與技術含量高、工業化發展、生氣勃勃、快速上升的資本主義經濟相比,則明顯大而不強。因此,乾隆末年的 1800 年,無論是從中西比較的角度,還是從人類文明發展史的角度而論,都是人類文明發展的重要轉折年,文明發展的天平開始倒向西方,中華文明開始顯現出衰敗的跡象,由于種種原因,中國錯過了現代化的時機。
1840年第一次鴉片戰爭時,雖然中國GDP仍然占世界總量的20%左右,在世界11億人口中占4億,但仍然被當時僅有1000萬人口、遠離中國2萬里的小小的英國,憑借堅船利炮撞開了古老國度的大門,中國陷入了長期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境地,變成了列強的附庸、原材料基地和產品市場,封建官僚專制與殖民剝削的雙重擠壓,使中國社會基本失去了制度、技術、經濟、文化觀念等創新的動力與能力,中國被強行拉入列強設定的現代化體系之中,固定成其體系下生產環節的一個初級“鏈條”,內生性的、結構性的現代性因素難以成長。
列強的入侵,對中國傳統的社會結構造成了極大的破壞,中國從此失去了基于傳統結構的社會穩定性,進入了長達一百多年的動蕩期。期間,從魏源、林則徐等開始,直到孫中山、梁啟超、陳獨秀、魯迅、毛澤東、鄧小平等,中國眾多有識之士對國家民族的前途命運進行了卓越的現代性思考和艱苦的革命與建設實踐。其間,可圈可點的如洋務運動、維新改良運動、辛亥革命、五四新文化運動、解放區實行的以平等自由為核心的人民民主體制等,都對推動中國社會的現代化進程起到了重要作用。但就整個社會基本價值及中國社會整體結構性特征而言,直到 1949 年以前,中國還處于前現代化階段。
從整個中國的歷史來看,我認為中國社會的現代形態確立與社會結構性改革真正步入實踐性階段,始于 1949 年。此后,中國開始進行具有社會共同體、社會公正、社會平等、社會民主、社會自由等價值元素的社會建設探索,奠定了邁入現代化的基本價值和基本制度基礎,開始走上自覺的、自主的、具有現代性特征的社會發展道路。
當然,正如我們所熟知的那樣,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中國社會的發展道路從新中國建立以來一直不是很平坦。初期所參照的蘇聯“價值與制度摹本”出現偏差,造成中國在現代化過程中走了許多彎路。當然,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受封建官僚專制文化的傳統影響。
可以說,自公元前三世紀結束以人身依附為特征的封建貴族專制以來,隨著中國的重新統一與郡縣制在全國的推行,特別是漢代“獨尊儒術”的封建觀念固化和隋唐以來的科舉制度形成,中國兩千多年來一直維持著以“自耕農”為主體的、以自然經濟為特征的“封建官僚專制”的統治。期間雖然也有一些反復,如漢代的“分封制”、魏晉時期的“門閥政治格局”等,但都沒有改變官僚專制的基本結構,“官本位”意識成為我們民族長期積淀的一種傳統意識,“官府權力”決定“身份”的觀念根深蒂固。這與歐洲國家的“封建貴族專制”、“出生權力”決定“身份”的封建社會形態形成鮮明對比。
封建官僚專制統治的一個重要后果是使中國的現代化過程非常艱難,社會的結構性變化很難實現。如果說歐洲社會在推翻了貴族統治以后,較容易重新建立社會的新的權力結構,而中國社會在趕跑了皇帝以后,可能的后果是:或者通過官僚實際掌握行政權力的中介“孵化出大大小小的新皇帝”,形成軍閥或地方割據,社會的權力生態甚至更為惡化,民眾更為苦不堪言,辛亥革命以后的民國統治基本就是這種狀態;或者“新瓶裝舊酒”,在光鮮的詞匯掩飾下,承襲了封建官僚制的基本特權,即“身子”雖然進入了新社會,但“腦子”還留在舊社會,兩千多年的封建官僚制下所形成的特權意識、官本位意識等還頑固地占據著一些人的頭腦、左右著一些人的行為,使國家民族的現代化舉步維艱。
因此,對中國社會的現代性思考,既不能回到傳統儒學尋找靈感,因為那是封建官僚主義的表征,即便經過了六十多年,根深蒂固的觀念因素仍然很難消除;也不能照搬“新自由主義”的思路對社會進行結構性改革。我們之所以堅持以公正為核心價值對中國社會進行結構性改革,堅持“公正價值、公正制度”的文明模式,是因為社會公正是普世價值,代表了人類文明的發展方向。而且,從人類文明發展的歷史實踐來看,公正優先于自由,公正是社會制度的首要價值,沒有基本的社會公平正義,自由就是一句空話,社會民主、平等、博愛就不能實現。
在這個紛繁復雜的世界上,在當代文明走向出現極大困境的情形下,在推進中國改革和現代化建設的關鍵時刻,對中國社會的現代性思考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首先,要以公正價值為核心價值,確立中國社會現代性的根本特征與發展取向,形成“民主、民生、公正、和諧”的“新發展共識”,在此基礎上發展和改造中國。
其次,要以“公正制度”為基本制度安排,構建社會制度體系和運行機制,真正實現人民民主,實現憲法賦予人民的基本權利,實現人民在權力結構中的主體地位,并通過制度安排完成中國社會的結構性改革,從根本上防止權力落入既得利益者手中,為中國社會的現代性、為中華民族的長治久安提供最根本的制度保障。
二、重構改革路徑
縱觀改革與發展全局,當前中國社會的最大風險是拖延必要改革的風險。換句話說,我們不能錯過改革良機。眾所周知,社會的發展有其自身的客觀規律,發展的趨勢是由這個社會固有的制度邏輯所決定的。制度既規定了現實社會的表現形態,也規定了從這種現實形態中將要演變出的未來結果。所謂改革,就是在一個社會形態相對確定并處于和平建設時期的情況下,逐步發現阻礙文明進步和社會和諧的制度缺陷和制度漏洞,并在關鍵的制度環節上堅決進行制度性變革。這種改革也就是哲學家卡爾·波普爾所說的“社會工藝學”,通過“社會改造的零星工程”,以消除社會發展所面臨的不確定性風險,使社會按照自身發展的核心價值目標運行。
“風險社會”的改革邏輯
改革作為一種制度性變革,是一個具有現代性的社會形態穩定和諧發展的根本保證,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基本動力。改革不是權宜之計,而是一種有效消解社會風險、消除人們對未來不確定性擔憂、增強人們對幸福生活預期的“社會工藝學”方法。在中國社會轉型的關鍵時期,制度性改革是實現可持續發展和民族復興的有效手段,實際上,在信息技術和全球化時代,文明的競爭主要體現為制度性競爭。制度的優越性和通過制度保證的社會公正的實現,是現代文明生命力的根本體現。這就是說,要保持文明的競爭優勢,就是要通過不斷改革,認真吸收人類文明的進步成果,按照憲法價值和原則的要求,不斷完善社會制度,形成全民族的改革發展共識,進而增強全社會的團結、合作和凝聚力。
目前,在國際國內兩個環境因素影響下,深化改革的風險進一步加大,改革前景的不確定性進一步增強。這種狀況要求我們必須從哲學高度思考當代社會的改革邏輯,對社會發展前景有一個明確的理論預期和制度改進方向。只有這樣,才能使現實的發展趨向于理想的目標與價值,也才能使理想的價值在實踐中真正落到實處,使社會現實和理想在實踐中完美地統一起來。具體來說,尋求確定性未來和避免“風險社會”的改革邏輯,需要從哲學和戰略高度重構改革路徑。
首先,改革要有價值高度。這就是說,改革要以最基本的價值觀為指導,改革目的是實現社會發展的價值理想。近些年思想理論界關于改革的爭論觀點雜陳,難以達成共識。出現這種情況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當代世界信息化和全球化的新的文明形勢下,在市場經濟新的發展階段,關于我們社會要發展什么和實現什么、我們社會文明的終極價值追求究竟是什么等重要理論問題,沒有得到很好的論述,致使社會改革的目標價值模糊化,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被邊緣化,社會基本價值空置,難以對中國現階段社會發展現實提供有效的分析框架和解釋框架,對現實進行總結的理論上的概念工具極為貧乏。
在社會物質財富較為豐富的情況下,可持續發展所面臨的最為緊迫的問題是如何實現社會的分配正義問題,而實現社會的公正問題,就是我們社會發展市場經濟在價值取向上的最大特點。因此,我們既不能在新自由主義的概念工具箱中尋找解釋中國現實的概念工具,也不能回到傳統國學中尋找似是而非的心靈安慰,而是要下決心在理論上重構適應人類文明發展要求和社會發展階段需要的核心價值觀念,重塑改革的邏輯起點,把公正的社會秩序和人民滿意作為我們社會發展與改革的基本目標。
其次,改革要注重制度安排。在厘清社會發展價值內涵的基礎上,改革的一個重要議題就是著力推進制度改革,使價值理想與制度運行相適應,防止“制度空轉”,提高制度效率,使制度運行逐步符合社會發展的價值理念。我們說中國正在步入“風險社會”,改革前景的不確定性增強,是指當前中國改革正面對改革的“過程風險”和“結構性風險”共存的局面,且這種局面可能延續較長的時間。“過程風險”主要表現為風險來源的復雜化,既有國內的也有國外的;改革的社會認同分裂,社會共識流失;改革過程中風險治理的核心,即國家和政府的權威和信任降低;傳統價值遭到破壞,進而導致社會控制功能退化等。
“結構性風險”主要體現為兩個方面:一是社會結構性風險,即社會公共資源與價值在社會公眾之間分配不公正所帶來的風險;二是權力結構性風險,即權力形成與約束的民主機制不健全所帶來的風險。應按照憲法原則與價值,實現民眾在權力結構中的主體地位,防止少數既得利益者操縱公共權力為自身利益服務,扭曲公共權力的性質。因此,中國社會的改革邏輯,就是要在確定社會發展基本價值的前提下,逐步在制度安排上實現程序正義、分配正義和權力正義,通過制度改革和制度邏輯的演進,逐步改變現有制度中阻礙文明進步、不符合社會發展價值要求的不合理制度,并按照“社會工藝學”的方法,一項一項地改革到位,逐步降低社會風險,最終實現社會發展的價值理想。
轉型期的改革需要什么樣的頂層設計
“十二五”規劃反復提到“改革頂層設計”概念,這一概念來自于系統工程學,其字面含義是自高端開始的總體構想。換句話說,在系統工程學中,頂層設計是指理念與實踐之間的“藍圖”,總的特點是具有整體的明確性和具體的可操作性,在實踐過程中能夠“按圖施工”,避免各自為政造成工程建設過程的混亂無序。從工程學角度來講,頂層設計是一項工程整體理念的具體化。例如,要完成某一項大工程,就要采用理念一致、功能協調、結構統一、資源共享、部件標準化等系統論的方法,從全局視角出發,對項目的各個層次、要素進行統籌考慮。
第二次世界大戰前后,這一工程學概念被西方國家廣泛應用于軍事與社會管理領域,是政府統籌內外政策和制定國家發展戰略的重要思維方法。從中國目前改革與發展的實際情況出發,改革是一項系統工程,頂層設計這一概念的提出,是對科學發展觀的豐富和完善,要求我們政府在改革與發展中必須從戰略管理的高度統籌改革與發展的全局,以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和科學發展的理念,為未來中國社會的發展謀劃新的發展藍圖。
頂層設計在社會發展和管理領域的運用,也可以理解為政府戰略管理。我們知道,戰略一詞的核心意思就是整體性、全局性、長遠性、重大性目標的設定。戰略管理這一概念則包含三個內涵:一是戰略目標的規劃與設計;二是戰略過程的組織與控制;三是戰略執行與實施。改革的頂層設計就是要從政府戰略管理的高度統籌改革與發展的全局,使改革與發展按照我們的預期目標邁進。
在中國發展的現有境況下,改革頂層設計的關鍵環節首先是制度層面的平衡。要從改革與發展的大局出發,從民族復興的“大義”出發,謀劃發展全局。不僅要繼續推進市場經濟制度的改革與完善,而且要下大力氣推進政治制度、社會制度、文化制度的改革,使整個社會制度處于一種協調發展、良性運行的狀態。這就是說,必須下大力氣全面推進各領域改革,推進各領域的制度建設,著力解決影響全面發展的體制機制性問題,切實加強改革的頂層設計,使政府戰略管理的水平確實上一個新臺階,讓人民滿意。
其次,改革頂層設計要在重點領域和關鍵環節有所突破,除了要在藍圖設計、制度平衡、政策協調性及戰略性調整等方面取得實質性突破以外,一個基本的改革著力點就是要破除制約發展的體制機制性障礙和解決社會的深層次矛盾。換句話說,就是要解決影響社會和諧發展、公平公正發展、良性發展的“短板”問題,實現全面的體制機制創新。在中國社會的重要轉型期,我們提出“經濟增長方式轉型”這一帶有體制性、全局性、根本性問題,確實抓住了影響良性發展的“短板”問題。
經濟增長方式轉型,一是從過去的重點以投資和出口拉動經濟增長,轉變到以消費和服務拉動經濟增長;二是從過去的粗放型和加工型經濟增長方式,轉變到以技術創新型和環保型經濟增長方式。消費和服務拉動經濟增長,實質就是民生拉動經濟增長,使民生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推動力。要實現這一目標,我們就需要頂層設計,需要進行一系列的、相互關聯的配套改革措施,如工資和分配制度改革、社會保障制度改革、財政與預算制度改革、戶籍和社會管理制度改革等。只有這些事關民生問題的改革能夠實現,消費拉動經濟增長才能實現,服務業才會在GDP中的比重變大,民生也會逐步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方式,一些影響發展的體制機制障礙和深層次矛盾才會消除,人民的幸福和尊嚴才有制度保證,整個社會的合理化程度才會提高。
最后,改革頂層設計本質上是改革理念、改革方法的突破,要從哲學高度加以理解,要有辯證思維,要解放思想。改革的頂層設計,既要有全局觀念,又要有重點突破;既要有長遠謀劃,又要有現實考量。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我們已經基本建立了市場經濟體制,與改革開放初期相比,社會主要矛盾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由過去的著力于解決社會貧困問題,到目前的著力于解決社會公正問題,這是我們目前的根本現實,既不能模糊,也不能回避。改革的頂層設計,也必須直面這一問題。
改革發展的藍圖和實現路徑逐漸清晰
我們知道,社會公正問題與權力運行直接相關。從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一個社會公正與否,是公共權力運行的直接結果。從道德哲學的角度來看,一個社會道德上“正當”的實現,是與整個社會制度上的“正當”直接相關。因此,要實現社會公正,改革的頂層設計必須著力于對公共權力的制約與監督,換句話說,必須下大力氣進行政治體制改革,以社會建設為中心謀劃下一步的改革發展大局。要做到這一點,就要按照憲法原則切實實現民眾的“五權”,即選舉權、參與權、知情權、表達權和監督權,使“民主選舉、民主管理、民主決策、民主監督”成為實現社會民主的基本形式,成為建設政治文明、道德文明的有效手段。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根治“以權謀私、特權腐敗、用人腐敗”等公共權力不應該存在的、與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相違背的、民眾深惡痛絕的封建惡習,才能使公共權力真正具有公共精神并且按照公共利益來行使,也才能最終實現社會公正和道德上的“正當”。當然,政治體制改革設計是一項非常艱巨而復雜的工程,改革的頂層設計也需要一個過程,但重要的是我們必須在這一點上形成共識。
在中國目前的現實語境中,“改革頂層設計”這一概念表達了這樣幾個關鍵含義:一是要明確改革發展的價值,即通過科學發展,實現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二是要提高“辯證思維水平”,從戰略高度把握改革的大局和重點;三是要強化制度建設,保證制度平衡;四是要轉變經濟增長方式,以民生和服務推進經濟持續增長;五是推進以公共權力的制約與監督為核心的政治體制改革,加強社會建設。改革頂層設計的提出,說明中國改革已經步入“深水區”,改革的難度和復雜性同時加大,但也表明改革發展的藍圖和實現路徑也逐漸清晰,改革的自信力和駕馭改革的能力也在增強。
可見,認識并承認中國目前正處于“風險社會”,正視結構性變化所引發的社會現實狀況和時代精神狀況的變化,能夠幫助我們緊緊抓住社會的主要矛盾和問題,按照改革邏輯的要求,按照民眾的需要和愿望做好改革的頂層設計,全面、主動地采取改革措施,力求在關鍵領域和關鍵環節尋求制度突破。既要做到改革的“綱舉目張”,也要注重社會改造的“零星工程”,跳出“問題循環”的改革困局,真正實現人民的主權,最終形成一個人民滿意、社會和諧、國家繁榮昌盛的公正的公民社會,給民族一個確定性的未來。
三、改革的四個重大轉變
從戰略層面講,2010—2020年是中國發展的關鍵10年,是戰略轉型的10年,也是中國改革的重要“機會窗口”。能否實現小康社會,實現和諧社會,穩定過渡到以社會治理為中心的后改革時代,實現以社會發展為中心的制度與價值重構,是對我們民族智慧的考驗。
要扎實推進社會結構性改革,實現中國社會的戰略轉型,改革的戰略路線圖必須從體制機制和社會發展的基本價值等角度尋求突破口,重點推進社會體制機制改革的四個重大轉變。
一是實現改革重點從經濟體制改革到政治行制改革的轉變。經過三十多年的改革開放,中國經濟改革已經實現由計劃體制向市場體制的體制性轉變,市場經濟體制已基本建立,經濟改革的重點已經由體制性改革向技術性改革轉變。但與市場經濟體制相適應的政治體制改革滯后的矛盾顯現,一個主要后果是造成社會管理體制滯后及隨之帶來的社會結構性矛盾突出。因此,未來 30 年,政治體制改革是關鍵性改革,改革成敗至關重要,關系到從制度上實現社會發展的核心價值問題和憲法原則的落實問題。我認為,未來10年,盡管GDP增長仍然很重要,但這不是第一位的,而應以政治體制改革為推動力來實現社會結構性轉型,實現政治和諧與政治民主才是第一位的,建立安全有效的、具有凝聚力的公平社會才是第一位的。
二是從現代化到現代性的轉變。現代化預示著不穩定性,現代性預示著穩定性。換句話說,未來10年,我們必須完成從不穩定性狀態到穩定性狀態的轉變,而這種轉變的關鍵是制度性的,是社會結構性的。要做到這一點,必須發展各種社會組織,實現社會共同治理。現代性的一個主要標志是各種社會組織的良好發育,實現由“政府單獨治理”向“社會共同治理”的轉變。但是我們現在對共同治理的制度準備、制度支持嚴重不足,甚至嚴重缺失或者說是嚴重扭曲,致使政府治理戰線過長,管理難度加大,社會問題叢生。如果我們沒有實現社會結構性轉型和社會共同治理,一個可能的結果是腐敗繼續成為社會的毒瘤,社會的貧富差距繼續拉大,這是“制度邏輯”的必然結果。所以政治體制必須進行較大幅度的改革,實現社會共同治理,以適應社會公共生活領域的需要,適應社會民主化的要求。
三是從工業社會到城市社會或者從生產型社會到消費型社會的轉變。2011年,中國的城鎮化率為51.27%,如果說按每年1%左右的速度增長,到 2020年,我們城鎮化率可以達到 60%左右,而我們現有的政府管理體制根本就不能適應城鎮人口占總人口60%這個現實。人類文明發展經驗證明,消費型和休閑型社會的形成,城市化的拓展,會促進公民社會的形成。在全球化和信息化時代,公民社會的形成具有文明社會的一般性和普遍性的特征。我們知道,公民社會的主要標志是公民對幸福和尊嚴的強烈追求,而在任何文明社會,人的尊嚴首先表現為人的基本權利,沒有權利就沒有尊嚴。在我們的社會當中,人民的基本權利就是我們一直強調的“五權”,即選舉權、參與權、知情權、表達權、監督權,要平穩完成社會結構性轉型,實現社會共同治理,實現向公民社會的平穩過渡,在制度安排上真正實現人民的“五權”是關鍵。
四是從權力社會向公民社會的轉變。也就是從管理層壟斷性權力向公民協商性權力的轉變,從政府治理向社會共同治理的轉變,從管理型政府向服務型政府的轉變。這個轉變能不能完成,標志著我們的公民社會能不能建立,和諧社會能不能實現。目前,中國的某些公共機構、公共組織管理層控制現象很嚴重,在這些單位和部門,公共權力變成了領導者的私人權力,動不動以組織的名義胡亂決策化公為私、胡亂用人形成小圈子,單位內基層群眾敢怒而不敢言,積累了大量的怨氣和怒氣,導致組織渙散、人心不穩、組織文化墮落、政府威信受損。個別公共機構、公共組織“一把手”專制,在公共組織形成一個管理層的小圈子,變公權為私權,而且這種狀況還有擴大的趨勢,這是非常危險的,必須引起我們的高度警覺。古人云:“治人之道,首在治心”。對政府的信心,民心向背是關鍵,而民心向背的基礎是基層公共組織的活動狀況。因此,我們不能讓公共機構管理層控制的狀況再繼續下去,否則,我們的發展就失去了根本的政治保證,我們民族的前途也可能會被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