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自從澄西集團進入海運行業后,總裁吳尚志經常到各造船廠去迎接新船下水。這次的行程最遠,準備接受的新船造價也最高。這兩項“個人之最”間存在著必然聯系——全世界只有俄國人能制造這種噸位的核動力破冰船,并且,那家造船廠就設在北極圈里面。
吳尚志西裝革履,站在摩爾曼斯克造船廠第一船塢的觀禮臺上,一邊是助理小趙,還有其他幾個公司高管,另一邊是俄方經理。這個項目從策劃直到下單生產,吳尚志都委托給部下處理,今天還是頭一次抵達這個遠在北極圈內的城市。出發前,他本以為要穿上厚毛衣才能御寒,下飛機后就發覺多余了。
身邊,造船廠總經理的鼻尖甚至微微泌出汗珠。“原來這里的夏天也這么熱啊?”吳尚志感慨地說。
“以前并不是這樣,我活到現在,這是最熱的一個夏天。”眼前這位俄方總經理頭發斑白,吳尚志估計他五十歲上下。“現在這里夏季氣溫已經和南邊莫斯科差不多了,對我們摩爾曼斯克人來說,有點末日來臨的味道啦。”
吳尚志生長在中國江蘇省,在他心目中,莫斯科已屬極北苦寒之地,何況這座北極圈邊上的城市。然而,沐浴在和煦的海風里,內心感覺和“北極”兩個字怎么也沾不上邊。
摩爾曼斯克一直是俄羅斯北方艦隊所在地。無論造船廠還是修船廠,最初都是軍工單位。如今,這里的各家造船廠也在滿世界攬活。特別是這座造船廠,擁有世界上最成熟的核動力破冰船建造技術,卻久無用武之地。所以,廠方為了搶下這單生意,還和俄羅斯海軍扯皮了好一陣,才獲準在這里給外國人造船。
在這群嘉賓面前,二百多米長的新船停在船塢上,仿佛一只巨獸,披著厚實的鎧甲。尤其是它那長達三十米的特制船首,更像是巨獸探出的頭。這是破冰船專用的船首造型,用來犁開厚厚的冰層。船的干舷上漆著它那別致的船名——“冷酷仙境”。
吳尚志的兒子喜歡日本作家村上春樹。有一次,吳老板正和部下討論這條船應該如何命名,孩子在一邊打游戲,無意中看到滿墻貼著的北極風光照片,又聽到父親正討論的話題,兒子便插嘴說,這條船既然要永遠在北冰洋里航行,為什么不叫“冷酷仙境”號?
所有的人對這個名字都拍手叫好,于是它便被漆在船舷上。這艘擁有雅致名稱的破冰船其實是一艘豪華郵輪,不過,它永遠不會駛出白令海峽和戴維斯海峽,將終生與北極圈為伴。吳尚志為它選定的顧客以來自南方溫暖國家的富裕階層為主。“冷酷仙境”號下水后,二十年內不需要更換燃料棒。它將成為北極沿岸各大港口的常客。而當它行駛于冰海時,游客們可以先到北極圈附近某個國家,換乘直升機來到船上,等他們領略夠世界盡頭的壯美之后再行離開。
從“冷酷仙境”號立項到如今,中間過去了幾年。北極冰面正以每年5%的速度迅速融化,每到夏季,冰海交接線就往北退縮好幾度。像是一場殘酷的冰水大戰,每年冰的勢力都要損失一部分地盤。以至于吳尚志曾經擔心,北極冰層會不會再有幾年就全部融化干凈?好在海洋學專家給了他定心丸,無論地球如何變暖,冰層都會在北緯85度線上鞏固其防御圈。
“冷酷仙境”號緩緩滑入峽灣,然后開啟自己的動力駛向維修港。在那里,它還要完成一些內部裝修。儀式完畢,一行嘉賓乘直升機飛到船上,借以檢驗著陸的穩定性。然后,船廠經理帶著吳尚志走向駕駛室……
就在這時,從遠處的三號船塢后面鉆出兩艘水上摩托,騎在上面的人穿著鮮紅色的衣服,背插旗幟,上面繪有北冰洋的圖案。在它們后面還有一艘小型游艇,跟著駛過來。“又是他們,”船廠經理不耐煩地向部下招招手,“把我們的家伙取過來。”
一個部下轉身退走。“這是些什么人?”吳尚志不解地問。
經理指指自己的腦袋說:“這是一群瘋子,他們把自己叫生態英雄,反對過度開發北極資源。請別在意,我的中國朋友,他們并非特別針對你們,每次我們這里有新船下水,他們就會來鬧一陣。”
破冰船的干舷很高,站在駕駛室里已經看不到那兩艘水上摩托,它們鉆進了船橋視線的死角,只能隱約看到后面游艇的上半截,那顯然是他們的“旗艦”。二十年來,吳尚志經常在電視上看到一些環保主義者駕駛小艇與日本捕鯨船周旋的新聞。小艇圍著捕鯨船急駛,阻擋著后者的航線,日本漁民則用高壓水槍進行驅趕。當時,吳尚志還把它看成遠在天邊的趣聞。
現在,不知不覺中,他自己站到了這個位置上!
就在吳尚志感慨之際,船廠經理的助手拿來一個很像便攜式攝影機的東西,只是鏡頭部位沒有玻璃鏡片,而是一個有蓋的圓筒,可伸可縮。經理帶著大家走到船橋上,指揮助手將那個東西對準小艇。吳尚志好奇地望著,看了半天,沒看到有什么東西從里面發射出來。
“這些人跑來鬧事,要的就是留下影像資料。瞧,弱小的環保英雄對抗巨大的商業怪獸,他們把這類視頻在網上一發,就會引來許多無知者同情。”說著,經理拍拍那個“攝影機”,“每次新船下水他們都來鬧,所以我就想到了這個東西,克格勃(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時代研制的法寶。用它對準目標,方圓十幾米內所有電子設備都失效,他們的數碼相機什么也錄不下。”
“也許他們下次會用膠片來拍攝?”
“哈哈,柯達公司都破產了,我賭他們根本沒地方買膠片。您這條船上配有高壓水槍,您如果愿意的話,我馬上趕他們走。”
第2節
冰面、冰面,還是冰面。
不知道是第十幾次從舷窗里向下望,楊真終于看到了一片狹長的褐色土地,在冰川的反襯下顯得很黑。裸露的原野上出現一條簡易跑道,小型公務機擺擺翅膀,朝著那條簡易跑道飛了過來。
格陵蘭島!對于普通中國人來說,這個地方太遠了。除了“世界第一大島”的名頭和冰天雪地之外,很難聯想起什么來。不久前,楊真也屬于這類中國人之一,不過她現在卻要飛到這里處理一起突發案件。局里本來已經派她加入中方觀察團,去參加十天后召開的北極安全理事會年會,現在行程卻不得不另作安排。
公元982年,挪威人埃里克因殺人罪被驅逐,跑到這座巨島的東南角謀生。后來他返回故鄉,勸人們移民到這個島上。為了增加同胞的信心,他把這個島命名為格陵蘭,這個名稱的意思為“綠色土地”。從此,“格陵蘭”這個名字雖然不符實際,但似乎因為其美麗動聽,一直沿用下來。
當人類的足跡踏遍整個島嶼時,他們發現這座宛如大陸的島嶼幾乎全部被埋藏在厚實的冰蓋下面,只有沿岸受海洋氣候影響,才稀稀落落有一些裸露的土地。現在,楊真就降落在格陵蘭西北角的一塊三角形裸地上。在這里,有一個由中國地質科學院礦產資源研究所派出的團隊正在調查鎢礦儲備。
三天前,勘探隊長馮逸杰因不明原因中毒死亡,就是這件案子把楊真從溫馨的家中召喚到這個地方。同來的還有公安部刑偵專家張勇輝、一名公安部高級法醫,以及兩位丹麥高級警官。格陵蘭島于2009年擴大自治權,但是外交事務仍由宗主國丹麥行使。遇到重大案件,格陵蘭本島缺乏技術人員,丹麥警方也會予以協助。
這片三角形裸地有上萬平方公里,隔海與加拿大北極群島相望,已經深入到北緯80度線之內。面積雖大,但無人居住。不過,它的海岸線正對著日益繁忙的西北航線。幾天前,“西北航線”這個概念對于楊真來說還只是一個詞匯,現在已經變成了真實的圖景。楊真聯想到中國城市街頭的汽車、高樓,大片的制造業廠房,商店里的各色貨品,它們和遠處那片蔚藍色的海水有多大的關系?這個問題用大腦思考顯然不夠,只有親身來感受才行。
“西北航線”的這一端要經過加拿大與格陵蘭島之間的海峽,再從北極群島的條條縫隙里穿過。由于沿途冰層融化速度不同,最多時可出現七條小航線,但實際上只有兩三條航線經常被使用。船只穿越北極群島后,差不多就到了美國的阿拉斯加海岸。再往前,穿過白令海峽,就進入了浩瀚的太平洋。
格陵蘭島一直是丹麥的保護地。長久以來,丹麥將格陵蘭劃為自己的一個州,實行“重環境輕開發”的政策。丹麥政府對這里的撥款達到當地經濟總量的90%,整個島嶼等于完全靠救濟為生。現在,格陵蘭島走向自治,這條經濟臍帶就要被割斷。當地政府別無選擇,只有把島上和周邊海域完全沒有開采過的各種資源向全世界開放。
而在今天,全世界對資源胃口最大的國家從美國變成了中國。于是從那年開始,便有大量中方勘探隊應邀上島,奔赴東西南北各方,在沒有冰蓋掩蔽的地方打樁鉆井,勘探取樣,為可能還要許多年以后才能開采的資源投下本錢。
就在這片裸地上,資源研究所在當地政府的批準下建立起一片營地——由簡易機場和板房構成,幾輛重裝越野車載著勘探設備停在營地旁,隨時準備駛向東面山腳下的幾個探礦點。遠處依稀可見幾道冰川從山坡上滾下來,像是幾條在照片中定格的河流。
楊真等人走下飛機,在眾目睽睽之下來到營地。出事之后,這里的副隊長臨時代理隊長,管理這片營地。他帶著幾名工作人員出來迎接,楊真的目光被其中一個人吸引了。她并不認識對方,只不過那是這群人里唯一的女性,而且和自己年紀差不多。
顯然,對方也因為類似原因把目光更多地停留在楊真身上。在一個由巨巖、冰川和地衣組成的荒原上看到一個三十歲左右的中國女人,終歸是很少見的事。
幾名司法人員迅速來到停放遺體的小房間里。雖然到了夏季,這里日平均氣溫仍然在零度以下。所以盡管沒有冰箱,只要板棚遮蔽住陽光,再把門窗都打開,室內就像大冰柜一樣。死者五十歲上下,法醫為他拍了照,然后請大家把遺體送到一個臨時搭建的解剖室里,加溫解凍,再由中國和丹麥的法醫同時進行解剖。
與此同時,刑偵專家張勇輝和楊真一起向這里的工作人員詢問案情。這位不幸的勘探隊長在去世前一天突然發燒。隨隊醫生給他開了退燒藥,但檢查不出病因。馮逸杰自己不覺得生病算是多大的事,還想堅持工作,但醫生感覺出了危險。格陵蘭島北端非常冷,冷到流感病毒都無法生存的地步,所以這里的人從不得感冒,甚至幾乎不存在什么傳染病。正因為如此,發燒便是個很危險的癥狀。
營地醫療條件有限,勘探隊只好向附近美軍基地求救。冷戰時期,美軍在稍南邊的一塊裸地上開辟了雷達站,對蘇聯進行監視,現在更發展成導彈防御陣地,擁有完善的戰地醫療條件。不過,即使是這個營地也在三百公里以外。而勘探隊自己的飛機更遠在加拿大購買物資設備,尚未返回。
美軍基地答應安排飛機來救人。然而美軍飛機還沒出發,馮逸杰的病情便突然惡化,就此撒手人世。一個名叫蘇云霞的女隊員告訴大家,根據癥狀判斷,她認為隊長中了因紐特人捕獵時使用的某種毒藥。這起死亡事件一下子便有了罪案的色彩。勘探隊的官員商議決定,尸體存放在營地里,等待當地政府官員來處理,并向遙遠的祖國匯報這一緊急情況。
格陵蘭島的行政機關遠在最南邊的努特市,雖然有警察機構,但沒有專業刑偵人員。經過協商,丹麥和中國分別派出了兩個刑偵團隊飛到營地。
“你就是蘇云霞?”楊真發現,這個已經記錄在案的名字,正屬于那個被她注意到的女性。
對方點點頭。楊真詢問了她的簡單情況。蘇云霞是一名冰川專家,因為這個探礦點離冰川很近,勘探隊要研究冰川流動對于未來采礦工作的影響,這便是蘇云霞受邀加入團隊的原因。雖然她剛剛三十歲,但是沒少在南北兩極上奔波。
“以前我在加拿大那邊的因紐特人居民點待過,當時正好遇到一起罪案,犯罪嫌疑人就是用這種傳統毒藥下的手,死者臨終前的癥狀與馮隊長的一樣。”
從北京出發,一路上楊真除了閱讀案件資料,就是和兩位同事研究案情。然而只有降落到這里,她才發現以前的推測完全不管用。方圓上萬平方公里地區無人居住,也不可能有人從海上登陸,穿越大片無人區跑到這里作案。此地并無港口,海面上哪怕過來一只帆船,勘探隊都會有記錄。因此,如果這起死亡事件有兇案的嫌疑,作案人只能在這個團隊里!
楊真完成了初步的詢問,法醫那里也得到了初步的結果。死者中了神經性毒劑,其成分是從海蛇、海貝等海洋生物體內分別提煉出來,再加以混合的。過去,因紐特人將它們涂在矛尖上,用來獵取大型動物。自從因紐特人使用槍械以后,幾乎不再有人使用這種毒劑,甚至連會配制這種毒劑的人都找不到幾個。
法醫在馮逸杰的頸后找到一個微小創口,毒劑就從那里射入,融化在血液中。法醫馬上檢查死者生前穿過的保暖服裝,果然在后頸處找到了一個微小的破口。
“被射中?死者生前為什么沒有覺察?”張勇輝不解地問,他是中方三人小組的負責人。“他發病后有一段時間才去世,并不是當時死亡啊。”
“這么小的創口,估計和蚊子叮一下的感覺差不多。死者如果正在忙著干活,可能根本沒注意到。”
張勇輝皺著眉頭,世界上哪會有這么小的子彈?“那么子彈呢?再小的子彈也會在體內檢查出來吧?”
“我想,子彈應該就是那種毒劑本身。”這位法醫不光處理刑事案件,還處理過極為秘密的間諜案件,“我遇到過這種刺殺方法。作案者將毒藥和水混合后制成冰彈,射入體內后完全融解,所以什么都找不到。”
楊真不解地問:“這么小的劑量,能有那么大的毒性?因紐特人當年能制造出這么劇烈的毒藥?”
法醫搖搖頭:“毒劑顯然經過提純。因紐特人當然沒有這種高科技,他們更沒有作案動機。張組長,這確實是一起兇殺案。但是從動機到作案手法,顯然都不是簡單的犯罪行為。而且,如果行兇真是用這種特制彈藥的話,兇手也不在這個隊里。”
第3節
約克上校第一次乘坐核潛艇,參加北極冰層下的演習,還要追溯到冷戰時代。現在他身為艇長,指揮著美國海軍“冥河”號核潛艇,又一次開始穿越北極冰蓋的軍事訓練。
艇上士兵都把這艘潛艇稱為“大叔”號,它是一艘20世紀80年代開工的“洛杉磯”級核潛艇,年齡比艇上許多士兵都大。它的不少“兄弟”都已經退役,或者被當成軍演中的靶艇。只是因為最近北極形勢有些緊張,美國海軍最新研制的核潛艇尚未完工,這位年長的“大叔”才又一次披掛上陣。
很少有中國人意識到,美國和俄羅斯這對老冤家其實是鄰國,它們的偏遠地區沿白令海峽對望。除此之外,俄羅斯和北美之間也只隔著一片大洋。這片大洋的寬度永遠不變,至于它是算遼闊還是狹窄,全看技術水平而定。一百多年前,跨過這片冰蓋的難度還和登月差不多。如今,民航客機可以輕松地從上方穿越。
冷戰時期,雙方都制定過一模一樣的戰術:派核潛艇潛伏在冰蓋下面,一旦有事則撞碎冰蓋,向對方國土發射導彈。這樣一來,留給對方的預警時間不足十分鐘,完全無法防御,而冰蓋也成為潛艇天然的保護層。
這次軍事訓練的任務一如既往,“冥河”號要在預定地點猛烈上浮,撞碎北極冰蓋,然后發射艦對地導彈。不過為了避免刺激緊張局勢,他們只會做一次模擬發射。然后,官兵們可以在冰面上放松,換換新鮮空氣,權當來北極附近做一次旅游。
這幾年,北極地區冰層大幅度融化,速度只增不減。北冰洋的經濟價值火箭般躥升。大自然的這一變化不僅引來俄羅斯強化其在北極的地位,甚至美國的小兄弟加拿大也不怎么聽話,聲稱對位于家門口的“西北航線”擁有主權。
相形之下,美國海軍也必須加強在這個地區的軍事存在,以便從談判桌上取得更多籌碼。當然,這些政治上的事約克上校并不關心。他只關心這一次,最多是下一次的訓練任務如何完成。這是前線軍官的好品質,執行命令才是第一位重要的事情。
不過,將近三十年下來,時代還是發生了許多變化。想當年約克出海的時候,官兵們士氣高漲,都認為自己是抵抗“邪惡帝國”的最后一道防線。如果真有實戰的那一天,他們浮出北極冰面發射導彈后,就要沉入大洋深處去流浪,因為故國肯定也已經毀于核戰爭。約克不知道做過多少回這樣的噩夢。
現在的士兵們只是把這種訓練當成不十分愉快的旅游。他們根本不覺得此生會遇到真正的戰爭,無非是各國政客用軍事技術作秀罷了。約克一直想振奮士兵們懶散的士氣,但總是不奏效,只好作罷。
好在演習倒計時開始后,士兵們都還能嚴格執行命令。在預定地點,“大叔”奮起雄風,迅速釋放艇殼里的儲水,從下往上撞擊冰層。好多潛艇兵都是第一次出航,沒接受過這種考驗,他們緊張地抓住周圍某個固定物,屏住呼吸等待著那一撞。
先是“砰”的一聲悶響,然后是“轟轟”的一陣余響。潛艇撞到了冰層,劇烈地晃了幾下。這次,就連經驗豐富的約克都摔倒了。
有什么不對頭?上校還沒有爬起來,他的耳朵已經完成了判斷。沒有傳來金屬擊碎冰層時所產生的特別的撕裂聲。而且,這種搖晃方式也不對。幅度太大,顯然艇身并沒有卡在冰層里。
指揮臺上,偵察兵想使用潛望鏡去觀察,但卻無法將它伸出去。“報告艇長,上浮沒有成功,我們又掉下來了。”
怎么會這樣?這里的冰層只有三米,要擋住潛艇猛烈一撞,冰層至少要超過五米才行。約克忽然想到了一個關鍵點。“我們的位置在哪里?”
“完全是在指揮部下達的位置,誤差不超過二十米。”航測組長既是匯報,又像是在推脫責任,“再說,上浮前我們曾經用聲吶測試過冰層厚度。”
“往前走二十米,繼續上浮。”或許他們恰好頂上了一小塊冰峰,換一個位置就能完成上浮。
第二次,第三次,“大叔”仿佛年邁體衰,到處頂撞,就是無法撞碎冰層。現在只有一種可能,他們并不在預定的位置上,而是遇到了一大片極厚的冰層。然而,即使導航出了問題,為什么聲吶進行的實時探測也沒有起到作用呢?
“聲吶肯定出了問題,聲吶班馬上檢修。”
自己的話音一出口,一個恐怖的念頭出現在約克腦海里。以“洛杉磯”級的技術水平,不可能出現這么低級的故障,何況出航前他們都按程序對儀器設備做過反復檢查。肯定是有人破壞了導航與聲吶設備。并且,這個破壞者就在這艘艇上。
聲吶部就設在指揮臺的角落里,聲吶班長是一名三十多歲的下級軍官。聽到艇長的命令,他并沒有執行,反而站起來走到約克面前。“不用檢查了,聲吶、航標、電子識別器都已經被我調整了初始值。目前,我們離預定位置有七十五海里遠,冰層厚度超過七米!”
“你是什么人?難道是基地組織?”約克迅速拔出手槍,其他幾個軍官聞聲也拔出槍,其中兩個人跑上來,扭住聲吶班長的胳膊。在他們看來,這種近似自殺式的破壞活動,只有基地組織成員才干得出來。
后者全不在意:“基地組織?你看我長得像他們嗎?”
在美國人心目中,基地組織成員都是中東人,這個水兵完全是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不過,基地組織并非沒有吸收過土生土長的美國白人,約克不能排除這個推測。
“那么,你這樣做是泄私憤,還是有人派你來的?”
“我當然是接受了組織的指令,不過你休想從我這里得到情報。”聲吶班長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
砰!約克兇狠地一拳打在聲吶班長臉上,兩個軍官用力架著聲吶班長的胳膊,讓他無法倒下去。這一拳帶著憤怒和恐懼,力道十足。好半天,聲吶班長才從暈眩中醒過來。他用舌頭把嘴角的鮮血舔干凈,又吐出一只被打掉的牙,冷笑著說道:“約克艇長,時間不多了,你,還有你們大家……現在不如都跪下來祈禱,好好反思自己的一生,想想有什么罪惡必須在主的面前說清楚。否則,末日審判來臨之際,沒人能從地獄中把你們撈上來。”
約克臉色不變,心里卻泄了氣。是的,審訊犯人不是他的專長。此人既然潛伏這么久,又準備赴死,肯定受過嚴酷的反偵查訓練。他們這些軍人僅憑暴力未必能橇開他的嘴。何況現在當務之急是趕快撞破冰面,用無線電向指揮部報告緊急情況。不出問題時,冰蓋是他們的保護傘,幫他們躲過敵方的偵測。出了問題,冰蓋就是地獄之門的封條。
聲吶完全失去作用,無法進行偵查,約克船長只好命令潛艇急轉彎倒退回去!想尋找一處冰層較薄的地方再次實施撞擊。
轟!
這次不是撞擊聲,沉悶的爆炸聲貫穿整個艇身,震動著每個人的耳膜。潛艇中段兩個儲備導彈的艙室被爆炸命中,立刻進水,好在那些導彈并沒有加裝燃料。被分割在其他艙室的士兵只好分別退向前面和后面,迅速關上水密門。然而,潛艇已經受損嚴重,士兵們無法阻止下沉。
隨著深度的增加,艇殼上傳來恐怖的吱吱聲,巨大的水壓正在扭曲鋼鐵船殼,深海撒旦正用雙手捏著這只小玩具。艇員們魂飛魄散,誰也顧不上再管聲吶班長,東跑西奔,尖叫聲、怒吼聲混成一片。
聲吶班長站在原地,雙臂高舉成“V”字形,嘴里念念有詞:“主啊,我就要回到您的懷抱。這些無知的‘南方人’,他們因不信您而受難,我已將他們帶來接受您的審判。”
很快,他的聲音就被水流的轟鳴聲淹沒了。
十多年前,俄羅斯核潛艇“新地島”號同樣在演習中爆炸沉沒,不過遇難地點是北冰洋沿岸的巴倫支海。那里水層很淺,事后俄方還能將潛艇打撈上來。而這里已經是北冰洋的腹地,水深超過千米。“冥河”號就這樣沉沒在厚厚的冰蓋下。人類再過上幾十年,恐怕也難以發明出將它打撈出水的技術。
不過,爆炸聲在海水里能傳播到幾千公里外,所以很快就被美國軍方設置在北冰洋沿岸的各處聲吶站監聽到。起初他們還以為這是一艘俄羅斯潛艇出了事故,因為它距離“冥河”號的預定航線有七十多海里。然而接著他們就發現,“冥河”號并沒有在預定時間傳回演習信號,美國海軍才意識到可能是它出了事。
又過了一天,美國軍方與俄羅斯軍方進行了核實,對方沒有任何一艘核潛艇在那個位置上,“冥河”號遇難的消息得到確認。
一艘美國核潛艇在演習中沉沒于深海,這個消息一經傳出,立刻舉世震驚。軍事專家、國際關系專家紛紛跑出來發言、分析事件真相,或者表態。一條網絡消息混雜在這些言論大潮中。環保組織“北極衛士”在自己的網站上發出一條很另類的通告:“155名官兵的死亡確實令人心疼,不過,一艘洛杉磯級核潛艇沉沒在那里,至少有五十公斤核燃料永遠埋沒在冰層下面,由此給海洋環境造成的污染幾百年不會散去,這不是更應該令人類擔心嗎?”
第4節
在勘探隊營地里,丹麥警方、中國刑偵專家和格陵蘭島當地官員共同作出了“他殺”的結論。此事非同小可。格陵蘭島上除了打架斗毆、酗酒鬧事,從未發生過這種高科技色彩的兇殺案。如果兇手真的來自營地之外,這可是讓當地安全部門高度關注的事情。
雖然這片被冰川包圍的平原差不多有整個天津市轄區大小,但卻只有這一個臨時居民點,里面有一百多名工作人員。中國人占絕大多數,還有一些當地工人、幾位歐洲礦業專家。海岸線上沒有任何港口,區內更沒有公路,人員物資往來全部靠飛機。
如果有人從外部潛入營地附近作案,盡管到處可以找到藏身的巖石群,但如何生存卻是個問題。他必須攜帶大批食物、帳篷。在茫茫荒野上,他連一只野兔子都打不到,周圍只有地衣和苔蘚。
于是,盡管法醫做了冰制子彈的推測,但查無實證,張勇輝不得不將內部人作案的可能性放到第一位來調查。鑒于這是一支中方勘探隊,中國公安部的警官迅速做了布置,請隊長將全體人員組織起來,將他們分成小組,互相監視。確保每時每刻都沒有人脫離其他人視線單獨行動,以便有機會毀滅證據。
根據法醫提供的中毒時間,他們整理出死者生前三天內走過的所有地方。這段時間里,除了營地本身,死者還帶隊到過十幾公里之內的幾個勘探點,兇手有可能潛伏在那些地方作案。要完成勘查十分困難,人手本來就不夠,還要監視這一百多號嫌疑人。
于是,三方經過協商,同意從中國和丹麥本土加派警官來執行調查任務。格陵蘭島則從首府努特調來一群普通民事警察協助調查。
忙了很久,楊真才鉆到臨時給她安排的宿舍,想好好睡一覺。營地里宿舍有限,女性極少。她和蘇云霞擠在一間。蘇云霞教她如何使用宿舍里的水具、電器和暖氣,如何在這個不到十平米的宿舍里轉身、上下床。等楊真坐下來吃飯的時候,蘇云霞對她講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看不出營地里有誰要殺害馮隊長。工作上哪里都會有矛盾,但不至于用這種方式泄憤,兇手一定來自外面。要知道,死者是中方勘探隊隊長,或許這個身份就是他遇害的原因!”
如果還沒有降落,楊真也會同意蘇云霞的判斷。然而親眼看看附近的荒原,她很快就接受了當地官員的看法——沒人能從外界潛入營地附近。此時,他們并未公布法醫鑒定結果,這里很多人懷疑馮逸杰是被人偷偷下了藥,或者注射了藥。
“這個嘛,營地里的人有沒有作案動機,還要等調查后才能下結論。”楊真不由自主地打起官腔。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知道你們的想法,你們認為沒有人能從外面接近營地,是吧?但是你們錯了,如果接受過極端艱苦的野外求生訓練,這樣的人就能做到。”
“可是,當地人也這么認為,他們對島上的環境比你們更熟悉吧?”蘇云霞堅決地搖了搖頭,楊真很少遇到和自己一樣有主見的女性,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你想想吧,1909年,美國人彼利第一個到達北極點,身邊帶著幾個熟悉當地環境的因紐特人。1953年,新西蘭人希拉里第一個登上珠穆朗瑪峰,身邊帶著當地夏爾巴人做助手。這些當地人都能適應當地的艱苦環境,但為什么他們自己不去創造那些奇跡?因為那對于他們根本沒有意義,他們能吃苦只是為了生活。還有,人類最早來到格陵蘭島已經有五千年歷史,歐洲人在這里定居也有幾百年時間。但直到1888年,挪威人南森才徒步穿越這里的冰蓋。為什么?因為他是探險家,這種行為對他有意義,對當地人沒有意義。”
“那你的推測是?”楊真不由得不重視這位同胞的看法。她說得很有道理,在沒有結論的情況下,再荒誕不經的推測也有可能接近真相。
蘇云霞指著墻上的一張地圖,那是五萬分之一的格陵蘭島全圖。“我們這片裸地和周圍幾片裸地之間都隔著冰川,兇手可以從那些地方走上冰川,一路潛過來,行兇之后再返回。”
“這我知道,問題是給養,這不是在熱帶山區探險。沒有吃的,野菜野果都可以應付,這里連一根可以吃的草都沒有。”
“他們一定有補給點!”
是啊,蘇云霞的話仿佛給楊真打開了一道天窗。這本來就不是一起簡單的兇殺案,為什么他們始終覺得兇手只是一個人?楊真差點想給自己的腦袋上錘一下。蘇云霞接著說:“我在勘探隊里的任務就是調查附近的冰川,最近的一個離這里只有十七公里。如果有幾個人帶著大批給養,沿冰川一直走到裸地邊緣。然后只派一個人潛入我們的工作地點附近,暗害馮隊長,然后逃逸,這完全有可能!從中毒、發作、死亡,再到你們得出正確的死亡結論,這中間有好幾天時間,他們可以在冰蓋上走出很遠了。”
就在這時,外面有人用力敲門,楊真打開一看,正是警官張勇輝。“快,當地警察找到線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