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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當代龐統的連環策

從經驗上看,固定匯率屢屢釀成大禍。導致這些災禍的原因很一致,就是固定匯率造成的“穩定”使一批恐懼波動的國家樂在其中,可是,一旦被掩蔽的貨幣不穩定的本性發作,被固定匯率連為一體的經濟,反而遭受更大的危機沖擊。

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一個重要背景,就是東亞貨幣在此前的十多年里一直采取盯住美元的匯率政策?!肮潭▍R率論”另外一位旗手麥金農(R.Mckinnon)論證說,正是這些貨幣與美元的穩定聯系,成為維系這些國家國內價格水平的“名義錨”。什么意思呢?就是包括泰國、菲律賓、馬來西亞、印尼和韓國在內的東亞國家,本來最容易出的錯,就是在各種壓力下濫用自己的貨幣發行之權,最后導致物價不穩定?,F在好了,匯率盯住美元,再以匯率目標控制國內貨幣供應,豈不就等于給各自的貨幣龍頭加上了一道鎖?只要誰也不超發貨幣,物價穩定,這些后起之秀就很容易在國際上發揮比較優勢,外向驅動經濟高速增長的東亞模式就此形成了。

好是好,也的確好了很多年。1993年世界銀行發表《東亞奇跡》,高舉東亞的發展經驗,還要在理論和發展政策的層面將之一般化。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世行的那份研究報告偏偏沒有關注東亞國家匯率盯住美元的經驗。更不知幸還是不幸,恰恰是以美元為錨的亞洲匯率與貨幣制度,僅僅在《東亞奇跡》發表后不過4年就守不住了。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的導火索,不就是泰國、韓國、馬來西亞和印尼等國的貨幣紛紛“跳水”嗎?很奇怪,盯住美元的匯率固若金湯,為什么守不住了呢?

人們紛紛到這些出了麻煩的國家里尋找其內部原因。卻很少有人想,那構成東亞貨幣之錨的美元本身會不會有什么問題。這也難怪,90年代后期的美元是全球強勢貨幣。一方面,美元還在享受著我想稱之為的“保羅·沃克爾效果”,即美國國內物價的長期穩定。這是與黃金脫鉤后的美元,由一個負責任的央行行長充當了貨幣之錨的結果,這點容我以后向讀者講述。另一方面,1991年的海灣戰爭和蘇聯解體,在全球范圍壯大了美國的國威。人們當然難逃以下思維定式:與美元掛鉤的貨幣及經濟出了問題,當然要到這些經濟的內部尋找根源。這就是說,美元之錨絕不可能出錯,那些下了美元之錨的東亞之船又一次搖搖晃晃,那問題一定出在這些船上!

果不其然,一通手忙腳亂的國際救助,再加一通或深或淺的東亞體制改革之后,穩下來的東亞經濟重新又與美元掛上了鉤。麥金農說,這是亞洲“向高頻率盯住匯率制度的回歸”(見世界銀行《東亞奇跡的反思》第5章)。這里所謂的“高頻率盯住匯率”,就是按每日或每周名義匯率變化——而不是按每月或每季那樣的所謂低頻率——做出來的統計回歸,可以看到亞洲各國在金融危機之后,不但沒有摒棄危機前的盯住美元的匯率制度,反而更加穩固地盯住了美元。特別是,對解除亞洲金融危機作出了重大貢獻——在危機沖擊中承諾并兌現人民幣不貶值——的中國,也加入了高頻盯住美元俱樂部。這很符合固定匯率論者的分析,亞洲金融危機不但與固定或盯住匯率無關,而且只要提升亞洲貨幣與美元掛鉤的強度,擴大高頻盯住匯率的范圍,亞洲和全球經濟一定有更好的表現。

這些論斷似乎又一次得到了驗證。東亞經濟沒有因為那場危機而雄風不振,更因為中國在1997年之后維系人民幣對美元匯率的不變,“中國奇跡”甚至比當年的東亞經驗更為耀眼。堅持固定匯率論的理論家們看來更有把握做出以下結論,在美元本位下,亞洲和中國最好的發展之路,就是更固定、更高頻、更大范圍地盯住美元。

可惜又一次遇到“意外”。滿打滿算離開亞洲危機不過10年,全球金融危機就來了。此次危機的爆發地點是美國,也就是那個為全球、亞洲與中國提供穩固的貨幣之錨的國家。危機的特征是錨先大動,然后禍及高頻盯住美元之錨的經濟體。似乎還是沒什么人問:被邏輯推得頭頭是道的高頻盯住匯率制,為什么還是守不住了?這回人們倒開始關注“錨”本身的問題,諸如貪婪的華爾街、無比復雜的高杠桿游戲,以及漏洞百出的金融監管。但是,見到了樹木的,不等于也見到了森林。我倒是欣賞有人提出的一個問題:世人可以痛罵華爾街的酒鬼喝得個爛醉,但是,那么多的酒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呢?

2008年危機之中作者為文指出,倘若沒有脫離金本位的自由美元,沒有美國過于寬松供應出來的美元,僅用貪婪的猖獗和監管不當不能解釋美國的次貸,以及為什么美國的次貸之火可以燒向全球市場(見《中國做對了什么》,第117頁)?,F在看,通行亞洲和中國的高頻盯住匯率,是形成美元流動性全球泛濫的一個重要機制。如果說亞洲金融危機還不能幫助人們看清這一點,那么本次全球金融危機總可以提醒人們注意其中的關聯了吧?至少,當年那位美國副財長以率真的傲慢口吻講出來的“名言”——our money,your problem(“我們的貨幣,你們的麻煩”)——現在總也應該讓美國人認清,他們的貨幣也給他們自己帶來了大麻煩。

其實,以為在更大范圍內以更固定可靠的匯率連成同一個貨幣的構想,在世界的另外一個地方也已經付諸實施。這就是歐元的實驗。歐元當然比亞洲的高頻盯住匯率制度更合乎固定匯率論者的理想。不是嗎?那么多歐洲國家——發達的和不那么發達的——經過協議形成了一個統一的貨幣區,使用的是同一個貨幣。對于歐元區各國而言,最超級的高頻匯率就是完全無須匯率,因為橫豎只有一個貨幣——歐元——貨幣間的匯率就多此一舉。對于固定匯率論者來說,歐元的實驗當然比亞洲的高頻盯住匯率“更高級”。問題是,歐元的實驗算大功告成了嗎?讓我們等這場希臘主權債務危機塵埃落定之后,再看能不能得出靠譜的結論吧。

不過,無論亞洲金融危機、全球金融危機,還是當下的歐元區主權債務危機,都沒有降低固定匯率論者兜售“以固定匯率連接統一貨幣”主張的熱情。蒙代爾身為歐元之父,對自家“孩子”深具信心,我以為完全是人之常情——換了誰都會是這樣的。不過,在美元、歐元一起大搖大擺的歷史關頭,還希冀“實現美元、歐元、人民幣的穩定關聯”,以此“終止這種大幅度變動匯率的不穩定”,卻可能是過度自負的表現了。真有那么大的把握,把尚未得到檢驗的推斷,作為經世濟民之策拿出來嗎?

理想主義者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只要現存的安排與理想不一致,他們永遠能夠“論證”,只要采用更理想的做法一定能夠解決所有問題。固定匯率守不住了嗎?那就是因為范圍還不夠大,強度還不夠牢,承諾執行的時間還不夠長,以至于人們的預期還不夠固定。對策也簡單——在更大范圍、更長時間、以更可靠的承諾達成更固定的匯率便是。他們回避基本的歷史與現實,即原本統一的貴金屬貨幣制度就是因為守不住,才引出匯率問題的。他們不愿意面對,恰恰是試圖以固定匯率解決貨幣幣值不穩定的麻煩,才屢屢釀成了大禍。也許是成功地回避了歷史與現實,他們的“主張”才顯得如此滔滔雄辯。

怎樣揭開這里誘人的面紗呢?我想到了《三國演義》里的一段故事。那說的是曹操帶大軍在三江口與吳國決戰,卻苦于北軍戰士不習水性,在搖搖晃晃的船上無法發揮戰斗力。這時,被蔣干帶入曹營的龐統巧授一計。龐統說:“大江之中,潮生潮落,風浪不息;北兵不慣乘舟,受此顛播,便生疾病。若以大船小船各皆配搭,或三十為一排,或五十為一排,首尾用鐵環連鎖,上鋪闊板,休言人可渡,馬亦可走矣,乘此而行,任他風浪潮水上下,復何懼哉?”

這就是鼎鼎大名的連環之策了。江中風浪不穩,客觀條件無法更改;北兵不慣坐船,一時也變不過來。剩下立馬改了就可以生效的,就是用鐵環將大小船只連鎖成一體,讓本來搖晃的船只穩定下來。如斯,鐵索連舟,渡江如履平地,還有什么好怕的呢?曹操聽得在理,下令照辦。照辦后再觀曹操水軍操練,但見“西北風驟起,各船拽起風帆,沖波激浪,穩如平地。北軍在船上,踴躍施勇,刺槍使刀。前后左右各軍,旗幡不雜”。曹操心中大喜,以為必勝之法,便回營對酒當歌去了。后來的故事,各位熟知:老將黃蓋帶二十只小船詐降,靠近曹軍水寨后一齊發火,那被鐵環鎖住的曹寨船只一時盡著,無法逃避,“但見三江面上,火逐風飛,一派通紅,漫天徹地”。

曹操是何等人物,怎么會中連環之計?原來龐統授計之后,曹操手下即有謀士提醒,連環策固然可以穩船,但要防備對手火攻。曹操回應,火攻要借風,當時隆冬時節,有西風北風,沒有東風南風,而曹軍居于西北之上,若吳軍用火攻,豈不是燒了自己?這說明,曹操知道火攻的危險,但他看錯了一項關鍵的約束條件——風向。是的,黃蓋之所以能夠點著曹軍水寨,是因為諸葛亮在七星壇祭來了東南風。

如果把這段故事里的陰謀論元素全部去掉,關于固定匯率的主張差不多就是當代的連環策??陀^衡量,用固定匯率把多國貨幣連成一體,正如用鐵環把多個搖晃的船只連成一體,當然有很多好處。問題是獲取好處要不要付出代價,而更致命的問題是所有收益成本得以實現的關鍵約束條件。我們有必要審查,當今世界刮的究竟是什么風?

2010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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