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乘火車夢游(揚子鱷書系·第2輯)
- 段落
- 2201字
- 2018-12-26 14:04:28
段落及蒙自
雷平陽
多年以來,當腦海中跳出“紅河”這兩個字,我就會想起兩個紅河人:段落和盧澤。1991年秋天,我從昭通調到昆明的一家建筑公司工作,盧澤是我的同事,有一段時間,我們還同住一間宿舍。企業(yè)不景氣,后來我們都作鳥獸散。為了謀生,他重返紅河,搞工程監(jiān)理。
認識段落,則始于他寫的散文。
上世紀90年代中期,費嘉還在當《春城晚報》山茶版的編輯,一個好人、好作家、好編輯,自然就能編出一個好的文學版面。為此,我們經(jīng)常逢星期五必買晚報,只為讀上面的文學版。讀到段落的文字,首先,我的第一個感覺,這家伙的筆名取得太好了;其次,才覺得這人充滿了溫暖、詩意和淡淡寂寥的文字,與我是相通的,仿佛血液的密碼。當然,這個時候,真誠、坦誠、熱誠的費嘉,遇到圈內人,就會問:“你知道蒙自的段落嗎?”他害怕人們不認識段落,不認識段落,就意味著人們對他有效的工作不尊重。
那時候,我們都想登上一列火車,到遠方去。很多朋友走了,就此下落不明,十年生死兩茫茫。我也想去遠方,只是我的遠方是云南的山川,那些我想往卻沒有到過的地方。因此,每到周末,我就都會在黃昏,來到昆明火車北站。多么美妙的時光,那會兒,昆明到滇南的火車還開著。晚上九點的票,睡一覺,第二天早上七點就到蒙自。吃一碗菊花米線,轉乘馬車,就到碧色寨、草壩……有時,道路兩旁都是生機勃勃的玉米、桑樹;有時,那無邊無際的石榴,就像世界盡頭的燈盞。閃光的鐵軌到過的地方,我看見了一部另類的時間史,礦石飛舞,群山下降,村莊做夢,每一寸土地都充滿了迷幻的氣質。我以為,那是世界為我打開的另一座廟宇。
我的遠方,就是段落的故鄉(xiāng)。他像收留一個過客,領著我,翻閱蒙自這本“沙之書”。我們在小巷深處的酒樓上吃肉、喝酒、唱歌,研究廣電局旁邊一個臭豆腐攤上的小蟲,那兒的屋頂,長著茂盛的紅色植物。哥臚士洋行,聞一多住過的那間屋子,門鎖著,黑暗的走廊特別是轉角處,仿佛有什么東西蹲在那兒。不是現(xiàn)在修繕過的樣子,我有幾張當時拍下的照片,照片上的哥臚士洋行,破爛不堪,每扇窗子都開著。站在樓前的樹下,我曾對段落說,為什么不在這兒建大師們的群雕?人類群星閃耀時,陳寅恪、劉文典、鄭天挺、聞一多、劉叔雅、樊際昌、陳岱蓀、邵循正、劉阜敏、丁佶、陳序經(jīng)、王力、浦逖生、錢穆、朱自清、葉公超、羅常培、梅貽琦、潘光旦、馮友蘭、游國恩、楊振聲、柳無忌、吳宓、燕卜蓀、雷海宗、傅斯年、金岳霖……西南聯(lián)大在蒙自的時間雖然不足半年,但這也足以成為蒙自人文史上的絕唱。1992年月,92歲高齡的陳岱蓀先生,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當小火車緩慢地從蒙自站開出時,我們對于這所謂邊陲小邑有依依不舍的情緒。直到今日,凡是當年蒙自分校的同仁或同學,在回憶這段經(jīng)歷時,都對之懷有無限的眷戀……”先生寫的是1938年8月,西南聯(lián)大文法學院離開蒙自時的情景。這樣的景象不可能再有了,有過,就是蒙自的驕傲,就是蒙自有別于其他小城的根本原因。
風物居然似舊京,荷花海子憶升平;
橋邊鬢影猶明滅,樓上歌聲雜醉酲。
南渡自應思往事,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日暮關山幾萬程。
這首陳寅恪先生名為《蒙自南湖》的詩,據(jù)說曾由劉文典先生手書,原件至今仍藏于蒙自檔案館,如果是真,我以為當是國寶。
物是人非,最能引后來人為之慨嘆。從哥臚士洋行,到聽風樓,再到海關遺址,以及碧色寨,似乎我們看見的,都不是一個時代輝煌而又落魄的背影,它們變成了一種撲滿灰塵的象征或證據(jù),不為當下所珍愛,唯剩下幾個迷戀舊時光的文人在其間徘徊。而在我所認識的這些人中,段落基本上以此為生,他把肉體交由滾滾向前的時代,把精神則交給向后的隱形的火車。他的散文,字是舊的,情是舊的,記錄的事情也是舊的,半夢半醒,半癡半醉。
2004年,段落的散文集《風中的樓閣》出版時,囑我為序,我說:“他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懷著鄉(xiāng)愁,就像袋鼠裝著子女,漫游、發(fā)現(xiàn)、歌唱,天生的悲憫氣質,讓人嫉妒的骨頭湯一樣的詩性,使那片土地日趨完整,有了人性。作為一個被他所信賴的朋友,我有幸閱讀了他幾乎全部的作品,可以這么講,他的寫作在題材上是小的,細碎的,可情懷卻是大的,狀如群山串綴的冰糖葫蘆;而在審美方向上,基于記憶的名義、土地的立場、人的草根性,他不管不顧地竭力建造的并非夢中天堂,而是山川草木欲言又止的或放聲一吼的或誓死沉默的發(fā)育史,透過文字,我總能看見他對一塊石頭、一截鐵軌、一座山、一只鳥同等的姿態(tài)。在人心漸次粗硬,拋棄故鄉(xiāng)者越來越多的魔法年代,仍能點亮幾千萬盞石榴的紅燈籠為自己照路,仍能用整整一湖南湖水洗臉的人,我向他致敬!”
現(xiàn)在,盧澤兄也常住蒙自,兩個我記憶中的紅河人,在他們的故鄉(xiāng)成為了朋友。盧澤偶來昆明,必談起段落。遺憾是有的,由于身體原因,段落已經(jīng)不大喝酒,當年用碗海喝的人,經(jīng)常坐在飯桌的一角,沉默或者發(fā)呆。同樣,因為俗事纏身,段落的文字少了,我為之失落。2006年,我在《滇池》月刊編稿,為了想念,更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他,不得不將他的舊作《蒙自記》,翻出來發(fā)表。所幸的是,后來他又提起了筆,寫下了很多關于鳴鷲的文字,靈魂上絮絮叨叨、竊竊私語,肉身平躺在山野上,與天空保持平行,仿佛不是他想寫什么,而是文字路過,附體,從他那兒找個出口。都是些沒有世俗欲望的文字,類似哀牢山上的石頭,上面沒刻寫銘文,也不會用做紀念碑,就是石頭本身的樣子。劉春兄愿意為段落印個散文集,用這些文字,再集些舊作,算是一個靈魂在一具肉身之上的重逢吧。
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