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12章 運思篇(8)

記述文記述一件事物,必得先提出該事物,然后把各部分分項寫下去。如果一開頭就寫各部分,人家就不明白你在說什么了。我曾經記述一位朋友贈我的一張華山風景片。開頭說:“賀昌群先生游罷華山,寄給我一張十二寸的放大片。”又如魏學洢的《核舟記》,開頭說:“明有奇巧人曰王叔遠,能以徑寸之木為宮室、器皿、人物以至鳥、獸、木、石,罔不因勢象形,各具情態。嘗貽余核舟一,蓋大蘇泛赤壁云。”不先提出“寄給我一張十二寸的放大片”以及“嘗貽余核舟一”,以下的文字事實上沒法寫的。各部分記述過了,自然要來個結尾。像《核舟記》統計了核舟所有人物器具的數目,接著說:“而計其長曾不盈寸,蓋簡桃核修狹者為之。”這已非常完整,把核舟的精巧表達得很明顯的了。可是作者還要加上另外一個結尾,說:

魏子詳矚既畢,詫曰:嘻,技亦靈怪矣哉!《莊》《列》所載稱驚猶鬼神者良多,然誰有游削于不寸之質而須麋了然者?假有人焉,舉我言以復于我,亦必疑其誑,乃今親睹之。繇斯以觀,棘刺之端未必不可為母猴也。嘻,技亦靈怪矣哉!

這實在是畫蛇添足的勾當。從前人往往歡喜這么做,以為有了這一發揮,雖然記述小東西,也可以即小見大。不知道這么一個結尾以后的結尾無非說明那個桃核極小而雕刻極精,至可驚異罷了。而這是不必特別說明的,因為全篇的記述都暗示著這層意思。作者偏要格外討好,反而教人起一種不統一的感覺。我那篇記述華山風景片的文字,沒有寫這種“結尾以后的結尾”,在寫過了照片的各部分之后,結尾說:“這里叫作長空棧,是華山有名的險峻處所。”用點明來收場,不離乎全篇的中心。

敘述文敘述一件事情,事情的經過必然占著一段時間,依照時間的順序來寫,大致不會發生錯誤。這就是說,把事情的開端作為文章的開頭,把事情的收梢作為文章的結尾。多數的敘述文都用這種方式,也不必舉什么例子。又有為要敘明開端所寫的事情的來歷和原因,不得不回上去寫以前時間所發生的事情。這樣把時間倒錯了來敘述,也是常見的。如豐子愷的《從孩子得到的啟示》,開頭寫晚上和孩子隨意談話,問他最歡喜什么事,孩子回答說是逃難。在繼續了一回問答之后,才悟出孩子所以歡喜逃難的緣故。如果就此為止,作者固然明白了,讀者還沒有明白。作者要使讀者也明白孩子為什么歡喜逃難,就不得不用倒錯的敘述方式,回上去寫一個月以前的逃難情形了。在近代小說里,倒錯敘述的例子很多,往往有開頭寫今天的事情,而接下去卻寫幾天前、幾月前、幾年前的經過的。這不是故意弄什么花巧,大概由于今天這事情來得重要,占著主位,而以前的經過處于旁位,只供點明脈絡之用的緣故。

說明文大體也有一定的方式。開頭往往把所要說明的事物下一個詮釋,立一個定義。例如說明“自由”,就先從“什么叫作自由”入手。這正同小學生作“房屋”的題目用“房屋是用磚頭木材建筑起來的”來開頭一樣。平凡固然平凡,然而是文章的常軌,不能說這有什么毛病。從下詮釋、立定義開了頭,接下去把詮釋和定義里的語義和內容推闡明白,然后來一個結尾,這樣就是一篇有條有理的說明文。蔡元培的《我的新生活觀》可以說是適當的例子。那篇文章開頭說:

什么叫作舊生活?是枯燥的,是退化的。什么叫作新生活?是豐富的,是進步的。

這就是下詮釋、立定義。接著說舊生活的人不做工又不求學,所以他們的生活是枯燥的、退化的,新生活的人既要做工又要求學,所以他們的生活是豐富的、進步的。結尾說如果一個人能夠天天做工求學,就是新生活的人,一個團體里的人能夠天天做工求學,就是新生活的團體,全世界的人能夠天天做工求學,就是新生活的世界。這見得做工求學的可貴,新生活的不可不追求。而寫作這一篇的本旨也就在這里表達出來了。

再講到議論文。議論文雖有各種,總之是提出自己的一種主張。現在略去那些細節且不說,單說怎樣把主張提出來,這大概只有兩種開頭方式。如果所論的題目是大家周知的,開頭就把自己的主張提出來,這是一種方式。譬如今年長江、黃河流域都鬧水災,報紙上每天用很多的篇幅記載各處的災況,這可以說是大家周知的了。在這時候要主張怎樣救災、怎樣治水,盡不妨開頭就提出來,更不用累累贅贅先敘述那災況怎樣地嚴重。如果所論的題目在一般人意想中還不很熟悉,那就先把它述說明白,讓大家有一個考量的范圍,不至于茫然無知,全不接頭,然后把自己的主張提出來,使大家心悅誠服地接受,這是又一種方式。胡適的《不朽》是這種方式的適當的例子。“不朽”含有怎樣的意義,一般人未必十分了解,所以那篇文章的開頭說:

不朽有種種說法,但是總括看來,只有兩種說法是有區別的。一種是把“不朽”解作靈魂不滅的意思。一種就是《春秋左傳》上說的“三不朽”。

這就是指明從來對于不朽的認識。以下分頭揭出這兩種不朽論的缺點,認為對于一般的人生行為上沒有什么重大的影響。到這里,讀者一定盼望知道不朽論應該怎樣才算得完善。于是作者提出他的主張所謂“社會的不朽論”來。在列舉了一些例證,又和以前的不朽論比較了一番之后,他用下面的一段文字做結尾:

我這個現在的“小我”,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過去,須負重大的責任;對于那永遠不朽的“大我”的無窮未來,也須負重大的責任。我須要時時想著,我應該如何努力利用現在的“小我”,方才可以不辜負了那“大我”的無窮過去,方才可以不遺害那“大我”的無窮未來?

這是作者的“社會的不朽論”的扼要說明,放在末了,有引人注意、促人深省的效果。所以,就構造說,這實在是一篇完整的議論文。

普通文的開頭和結尾大略說過了,再來說感想文、描寫文、抒情文、紀游文以及小說等所謂文學的文章。這類文章的開頭,大致有冒頭法和破題法兩種。冒頭法是不就觸到本題,開頭先來一個發端的方式。如茅盾的《都市文學》,把“中國第一大都市,‘東方的巴黎’——上海,一天比一天‘發展’了”作為冒頭,然后敘述上海的現況,漸漸引到都市文學上去。破題法開頭不用什么發端,馬上就觸到本題。如朱自清的《背影》,開頭說“我與父親不相見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記的是他的背影”,就是一個適當的例子。

曾經有人說過,一篇文章的開頭極難,好比畫家對著一幅白紙,總得費許多躊躇,去考量應該在什么地方下第一筆。這個話其實也不盡然。有修養的畫家并不是畫了第一筆再斟酌第二筆的,在一筆也不曾下之前,對著白紙已經考量停當,心目中早就有了全幅的布置了。布置既定,什么地方該下第一筆原是擺好在那里的事情。作文也是一樣。作者在一個字也不曾寫之前,整篇文章已經活現在胸中了。這時候,該用什么方法開頭,開頭該用怎樣的話,也都派定注就,再不必特地用什么搜尋的工夫。不過這是指有修養的人而言。如果是不能預先統籌全局的人,開頭的確是一件難事。而且,豈止開頭而已,他一句句、一段段寫下去將無處不難。他簡直是盲人騎瞎馬,哪里會知道一路前去撞著些什么?

文章的開頭猶如一幕戲劇剛開幕的一剎那的情景,選擇得適當,足以奠定全幕的情調,籠罩全幕的空氣,使人家立刻把紛亂的雜念放下,專心一志看那下文的發展。如魯迅的《秋夜》,描寫秋夜對景的一些奇幻峭拔的心情,用如下的文句來開頭:

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是并不尋常的說法,拗強而特異,足以引起人家的注意,而以下文章的情調差不多都和這一句一致。又如茅盾的《霧》,用“霧遮沒了正對著后窗的一帶山峰”來開頭,全篇的空氣就給這一句凝聚起來了。以上兩例都屬于顯出力量的一類。另有一種開頭,淡淡著筆,并不覺得有什么力量,可是同樣可以傳出全篇的情調,范圍全篇的空氣。如龔自珍的《記王隱君》,開頭說:

于外王父段先生廢簏中見一詩,不能忘。于西湖僧經箱中見書《心經》,蠹且半,如遇簏中詩也,益不能忘。

這個開頭只覺得輕松、隨便,然而平淡而有韻味,一來可以暗示下文所記王隱君的生活,二來先行提出書法,可以作為下文訪知王隱君的關鍵。仔細吟味,真有說不盡的妙趣。

現在再來說結尾。略知文章甘苦的人一定有這么一種經驗:找到適當的結尾好像行路的人遇到了一處適合的休息場所,在這里他可以安心歇腳,舒舒服服地停止他的進程。若是找不到適當的結尾而勉強作結,就像行路的人歇腳在日曬風吹的路旁,總覺得不是個妥當的地方。至于這所謂“找”,當然要在計劃全篇的時候做,結尾和開頭和中部都得在動筆之前有了成竹。如果待臨時再找,也不免有盲人騎瞎馬的危險。

結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結尾最忌的卻是真個完了。要文字雖完了而意義還沒有盡,使讀者好像嚼橄欖,已經咽了下去而嘴里還有余味,又好像聽音樂,已經到了末拍而耳朵里還有余音,那才是好的結尾。歸有光《項脊軒志》的跋尾既已敘述了他的妻子與項脊軒的因緣,又說了修葺該軒的事,末了說:

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

這個結尾很好。驟然看去,也只是記敘庭中的那株枇杷樹罷了,但是仔細吟味起來,這里頭有物在人亡的感概,有死者渺遠的惆悵,雖則不過一句話,可是含蓄的意義很多,所謂“余味”“余音”就指這樣的情形而言。我曾經作過一篇題名《遺腹子》的小說,敘述一對夫婦只生女孩不生男孩,在絕望而納妾之后,大太太居然生了一個男孩;不久那個男孩就病死了;于是丈夫傷心得很,一晚上喝醉了酒,跌在河里淹死了;大太太發了神經病,只說自己肚皮里又懷了孕,然而遺腹子總是不見產生。到這里,故事已經完畢,結句說:

這時候,頗有些人來為大小姐二小姐說親了。

這句話有點冷雋,見得后一代又將踏上前一代的道路,生男育女,盼男嫌女,重演那一套把戲,這樣傳遞下去,正不知何年何代才休歇呢。我又有一篇小說叫作《風潮》,敘述中學學生因為對一個教師的反感,做了點越規行動,就有一個學生被除了名;大家的義憤和好奇心就此不可遏制,搗毀校具,聯名退學,個個人都自視為英雄。到這里,我的結尾是:

路上遇見相識的人問他們做什么時,他們用夸耀的聲氣回答道:“我們起風潮了!”

這樣結尾把全篇停止在最熱鬧的情態上,很有點兒力量,“我們起風潮了”這句話如聞其聲,這里頭含蓄著一群學生在極度興奮時的種種心情。以上是我所寫的兩篇小說的結尾,現在附帶提起,作為帶有“余味”“余音”的例子。

結尾有回顧開頭的一式,往往使讀者起一種快感:好像登山涉水之后,重又回到原來的出發點,坐定下來,得以轉過頭去溫習一番剛才經歷的山水一般。極端的例子是開頭用的什么話,結尾也用同樣的話。如林嗣環的《口技》,開頭說:

京中有善口技者,會賓客大宴,于廳事之東北隅施八尺屏幛,口技人坐屏幛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結尾說:

忽然撫尺一下,眾響畢絕。撤屏視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

前后同用“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用設備的簡單冷落反襯口技表演的繁雜熱鬧,使人讀罷了還得凝神去想。如果只寫到“忽然撫尺一下,眾響畢絕”,雖沒有什么不通,然而總覺得這樣還不是了局呢。

1935年11月1日發表

(選自《葉圣陶集》第15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93年6月)

開頭和結尾 (朱德熙)

高爾基說:“開頭第一句是最困難的。它好像在音樂里給予全篇作品以音調,往往要費很長的時間才找到它。”同學們也常常因為不知道怎么開頭而感到困惑。

生活是連續的,一篇文章就是在這連續不斷的生活過程中挑選一個重點來刻畫。那么寫的時候就要考慮到剪裁的問題。從什么地方開始,寫到哪里結束。截得太長或太短都不好,而一般同學的毛病正在于截得太長。譬如寫開會,一定要從走進會場寫起,寫到散會之后回到宿舍為止,寫游行一定要從集合出發寫到回家躺上床睡覺。這種方法很笨拙,好像中國舊小說的作者,寫一個人物總要從出生寫到老死,雖然詳細,卻沒有必要。

截得太長了,就多了一頂帽子,一條尾巴。帽子是可以脫掉的,尾巴是沒有用的,都是多余的。譬如:

(10)記音樂晚會(第一段)

晚上七點鐘,各院系的同學排著隊,唱著歌,整齊地、有秩序地進入會場。

(11)丁玲講戀愛問題(第一段)

鐘聲敲過之后,宿舍的走廊上掀起了一陣騷動,使我想起了今晚丁玲同志來清華演講,于是趕快跟隨著大家向大禮堂走去。

(12)蘇聯代表團在清華(最后一段)

同學們認為這種藝術遠在資產階級的藝術之上,而且只有人民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才有不朽的價值。大會直至太陽西下,才在高呼萬歲聲中盡歡而散。

寫到“而且只有人民自己創造出來的藝術才有不朽的價值”,就可以結束了,下面一句是多出來的尾巴。

主站蜘蛛池模板: 通化县| 苍山县| 巩义市| 留坝县| 广安市| 楚雄市| 高邮市| 东乌| 鹿邑县| 大同市| 射洪县| 台北县| 漠河县| 大宁县| 临夏县| 汪清县| 屏东县| 高密市| 旅游| 泰州市| 丰都县| 通州区| 镇原县| 华容县| 贺兰县| 新余市| 浦城县| 沧源| 绥芬河市| 南乐县| 河东区| 山东省| 青川县| 大化| 永安市| 东至县| 遂川县| 印江| 新宁县| 阳山县| 长岛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