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邂逅
- 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戴望舒作品集(五)
- 蕭楓
- 2203字
- 2015-05-08 12:04:14
斐里泊
他追上了她,接著他癡心地想:他只要在一家店面的陳列窗前站下來就是了;她會捱到他身旁來的。她毫沒有舉動,卻繼續走她的路。
于是他便決意去和她招呼了。她像分手的最后一段時期一樣地刁惡。她假裝吃了一驚,說道:“嘿,他們說你已經死了!”
這一下,他可難堪極了。如果他是已經死了的話,她也會繼續生活著,就好像沒有這回事一樣。
她打扮得很漂亮。他說不明白她所穿著的那件大氅是一件獺皮大氅呢,還是兔子皮的或青羊皮的。他連她披在背上的是哪一種衣服也不知道。他差不多有點懊悔去和她招呼,并且立刻覺得自己在她身邊是無足重輕的。他試著和她開玩笑:“呃,呃,看你的神氣好像在做什么大事業!”
“真的,你要求離婚這件事真做得好。這樣一來我倒一帆風順了。”
一時之間,他像一個傻子似的在她身旁走著。他好像在跟著她,她卻并不慫恿他這樣做;他好像是一個剛才在路上碰到一個女人而盯住她找麻煩的男子。而當他問她“你近來怎樣”的時候,她一邊走路一邊說:“你是看見的,我在這里走路。”
他們便這樣地走到了巴斯諦廣場。在人行道中,他應該靠左面穿過去到車站上去乘他的火車。她向他指了一指左面,說道:
“我呢,我向那邊走。”
在和他分手的時候,她出于禮貌地站住了。她有點矜夸地向他表示她是很有教養的。他不知道如何向她道別。她可能會去講給別人聽,說他曾經盯在她后面,說她叱退了他。一個咖啡店是在他們前面,為了要使她不能這樣地去夸口,他才提議道:
“如果你不太忙的話,我們倒可以進去坐一會兒。”
她笑了起來,想了一想,終于高聲說道:“我很愿意,因為這倒也很有趣。”
他們走了進去。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他們等侍者送上金雞納酒來。酒送上來了。
這時,一個奇特的事情出來了。特別是那女人,她是料想不到的。那男子立刻在他的舌頭下面找到了他從前對她所用的那些字眼。當他在他的辦公室中度過了下午之后,每天晚上六點鐘回家去的時候,他習慣總是這樣問著她和她招呼的:“那么?”這意思是說:那么當我不在的時候有什么事嗎?他們有八年沒有見面了。當他張開嘴來的時候,這兩個字便脫口而出了:“那么?”
平常,他是從來也不對另一個女人用這兩個字眼的。
在聽出了這兩個熟稔的字眼的時候,她不禁微笑起來,微微點了點頭。
在她呢,她也發生了一件類似的奇事。從前當他出門去的時候,她慣常總把他從頭到腳地看一遍,接著便去改正他的衣飾上的毛病。如果她不去留意,他便老是馬馬虎虎的了。不由自主地,她的目光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接著她說道:
“我看出你還沒有能夠學會打你的領結。呃,你向桌子彎倒一點。我來替你打領結。”
他笑了。這倒是真的。他隨隨便便地戴著領結。他彎身下去,她很細心地替他打好了領結。接著他便在咖啡店中的鏡子里一照,于是她便又笑著說:“是啊,這真是很奇怪。看見你衣服穿得這樣馬虎,就是現在也還使我不舒服。”
他們已不復感到任何窘迫的感覺了。
他把自己在這八年中的遭遇都講給了她聽,好像他從前把他在下午中所遇到的事講給她聽一樣。
他在離婚之后一年又結了婚。他有兩個男孩子,兩個女孩子。大女孩子是六歲,第二個女孩子是五歲。他一直有著他的職業。他住在圣芒德。當他碰到她的時候,他正要到梵珊的火車站中去乘火車。當他講完了這些的時候,他便是把他的全部生涯講出來了。他緘默了。
這總之還是奇怪的。他愈望著她,他便愈看出他是從來也沒有好好地看過她。從他們結婚的時候起,他一徑以為她的眼睛是青色的。自從離婚以來,當他想到她的時候,他不懂為什么他想象她是生著一雙灰色的,鮮灰色的眼睛,一雙美麗的眼睛。的確,人們覺得她并不愚蠢。他把他的意見告訴了她。她笑著說:
“你瞧你從來就沒有了解我過。”
她對于他的一切遭遇都發生興趣。為要得到一個更正確一點的觀念起見,她問:“那么你的太太呢,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他終于這樣回答她了:“你要我對你說嗎,阿麗思?一個人是只有一個太太的:那就是第一個太太。后來他又另娶了一個,無非是為了燒菜和養孩子罷了。”
在說了這幾句話之后,他是多么地悲哀啊!如果她以前肯的話,他們會多么幸福啊!他提起了這番話。他說:“啊!你從前為什么那么地欺騙我?”
在這清楚地認識她,并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最后一段時期注意到她是執迷不悟,注意到她老是硬說自己有理的他看來,這真是怪事。她柔和而爽直地回答他:“你要怎樣呢?那時候我要比現在小八歲。一個人年輕的時候總有一股傻勁兒的。”
她很和藹,正像他們初結婚的那一段時期一樣。那時她的心很好,人們老可以利用她的柔軟心腸控制她。他問她道:“你沒有對我說過你在這八年之中做些什么啊?”她回答說:“我可憐的朋友,你會不愿意我對你講的。一個離了婚的女子能做些什么,你總很知道吧。”
于是他對她說:“阿麗思,那使我還不難堪的,就是你并不陷于貧困之境中。”在咖啡店的桌子的兩端,他們是兩個很悲哀的好朋友。她向他道歉:“你走上前來對我說話的時候我得罪了你,這件事請你不要懷恨于我。我擺了擺架子。的確,我還是不回答你好得多。你瞧,我們都錯了。現在,在互相想念起來的時候,我們都要不幸了。”
他們沒有時間再多談下去。咖啡店里的鐘終于標記著七點半了。她不愿意給他做一個糾葛的主因。她說:“我不留你了,保羅,你太太會著急了。”
他回答:“啊!是的,那可憐的女人,如果她知道我今天晚上所想的是什么,那么她真要更著急了。”
他們握著手,好像是兩個在生活之中沒有機會的可憐的同伴。
(載《國聞周報》第十三卷第十七期,一九三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