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不逢時”
曹颙與他的父親一樣,也不是個凡才。康熙帝曾稱他是文武全才,但英年早逝,死得十分可惜。那么曹頫又如何呢?曹頫是曹宣的第四子,曹寅曾稱贊曹宣的詩畫技藝,又說他的兒子們能繼承自己的才藝,實在令人欣慰。曹宣特別重視自己的第三、第四兩子,認為他們日后必成大器。曹頫也被時人稱贊為“好古嗜學”,能繼承其家學,因此說曹氏一門輩輩皆出奇才。
然而曹頫又是一個苦命的世家公子。自從他被選中充當曹寅的繼子后,幾乎沒有一日不是在憂愁恐懼、公私交困的境況中度過。
曹頫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年)繼任江寧織造后,勉強支撐了大約十年光景,一次巨大的變故便降臨到了他頭上。
曹家的命運是與康熙帝緊緊地連在一起的,但禍害曹家的,也正是康熙帝的一群皇子。康熙一生生了三十多個兒子,他們為了繼承皇位明爭暗斗,而曹家就是這場政治風浪中的犧牲品。
四皇子胤禛在康煕在位第六十一年(1722年)的十一月奪得了皇位,次年改元,年號“雍正”。在雍正帝為了全力控制局面、鞏固地位的一系列舉措中,曹雪芹的舅舅李煦一家首先遭到了迫害。
雍正二年(1724年),在中國的文學天空中,一顆光芒四射、璀璨奪目的巨星,開始冉冉升起。
這顆巨星,就是中國最偉大的小說家曹雪芹。他的誕生,是中華民族的驕傲,也是全人類的驕傲。
那是雍正二年的夏天,閏四月的二十六日下午二時左右,南京織造府的內院傳來了喜訊:“皇天喜賜麟兒。”曹家有了新后代!
內院走出了幾位丫環和高等仆婦,她們來到書房,即曹頫日常辦事和休息的地方,得到允許后,她們躬身進入,屈膝請安。
“回稟老爺,天大的喜事!”“給老爺賀喜。”
“什么事?”曹頫有點驚訝。
“回老爺,未時二刻,太太生了一位哥兒,母子平安。這可是咱們全家的大喜事!”
“哦,知道了。新來的嬤嬤都齊了嗎?”
“回老爺,都齊了。老爺一切放心。太太吩咐,七日后,請老爺賜哥兒名字。”
“知道了。你們去吧。等取名那天賞你們。”
“是,是!謝老爺的恩賞。”
曹頫心頭起了一個小波瀾,又得一子,也覺得可喜,可他十分鎮靜,沒有流露出明顯的喜色。他內心疑惑:“這孩子偏趕這年月出生,來得怕不是時候吧?”
他的微喜被堆在心頭的焦慮給壓倒了,他感到這個孩子“生不逢時”,他的出生未必值得慶賀。
曹頫的焦慮不無道理,京城里不斷傳來催逼款項的消息。曹寅、李煦兩處織造虧空(還包括兩淮鹽務的虧空),共達八十一萬兩之多。
尤其令曹頫煩惱的是,這時偏趕上江南罕有的大旱。從雍正改元到第二年的春夏,雨雪皆無、田禾枯焦、蝗蟲孳生、民心浮動、險象環生……要知道,封建社會大家都信奉一條:如果皇帝英明,君明臣賢,那么上天就賜予好天氣,風調雨順,五谷豐登;否則定會天時不佳,水旱成災。因此,這場大旱災,對新登基的雍正來說,面子上很不光彩,特別是他的皇位尚且沒有坐穩,輿論也正處于不利之時。曹頫身為織造,職責中有一項便是要按期報告江南的“晴雨”,即天時氣候的情況及重要的變化。這么一來,曹頫的報告措辭就越發難以拿捏:災報輕了,是欺君;災報重了,又像是給新皇帝臉上“抹黑”。
因此,閏四月二十六生下的公子,并不能減輕他的焦灼,曹頫實在感到這是一種“不吉之兆”。這大約就是曹頫不太喜歡這個兒子的根由吧。
說來奇怪,在這個孩子出世三日之后的五月初一日這天,忽然陰云密布,天降大雨,萬眾與田中禾谷一樣,從極端焦渴中忽然得到了滋潤和蘇醒。
織造府的曹頫也是如此。
(二)幼年霑哥
大雨從五月初一一直下到初五。這場雨是在中國重要節日端午節即將到來時降落的,所以顯得更加喜慶。曹頫忙命書文相公(相當于今天的秘書)起草呈報的奏折。
曹頫必須親筆書寫非常恭敬的小楷,方能馳送京師。他一筆一畫地寫著。這時,內院的丫環、仆婦、保姆等又來求見。
“什么事?”
“回老爺的話:太太說哥兒已過七日了,須求老爺賞他名字,打發奴才們來請示老爺。”
“哦——”曹頫停筆沉思著。
他一眼瞥到奏折里幾個突出的字:“淋漓霑霈。”
他又想起《詩經》里那兩句名言:“既霑既足,生我百谷。”
這個“霑”字躍入了他的眼簾,他突然覺得這個字很有意味。
“就叫霑哥兒——上邊雨字頭,下邊是三點水的沾。你們回太太,人們都說這場喜雨是這孩子帶來的,就從這雨上起名字。”
“是,是!這好極了,好極了!”
原來,這“霑”字原是雨雪水量充足、灌溉稼禾的意思。但是,官場上俗氣的用法,已把它移到“霑(皇家的)恩”這層語義上去了。
曹頫內心深處不敢告人的話,很可能是:“這孩子沾的是‘天恩’,是老天的恩惠,哪里是什么皇家的恩賜?”
按滿族的風俗,小孩生下來七日,他的外家(母親的娘家)就要送來賀禮,禮品包括搖車、衣襪等小兒用品,還有一種有趣的東西,叫做金銀麒麟。
中國古代幼兒的衣服鞋襪,皆為女子手工制作,工藝十分精美。在佩飾上,小孩的脖子上、身上,常常佩戴著幾種物件,既是裝飾,還有“避邪”的作用。像曹頫這樣的家庭,給孩子佩戴的至少有項圈、寄名金鎖、護身符等物件。那時候夭亡率很高,怕孩子長不大,圈、鎖是取其能夠圈住、鎖住孩子的命,不被死神奪去生命的意思。鎖和符,是花了錢求僧道寺觀贈送的,名義上把小孩看做是他們掛名的弟子,多病且難保成長的孩子甚至還有去寺廟里出家的,以為這樣才能保住性命。
除此之外,小孩的父祖賜孩子一件珍貴的佩飾,也是常有的情形。曹雪芹的脖子上大約也有一塊小小的玉佩。玉佩上面鐫刻著吉慶和避邪除災的字句,把這樣的玉飾掛在孩子的脖子上,當然是最合適不過了。曹雪芹幼兒時,正有一件這樣的玉飾作為心愛的“伴侶”。
雍正三年(1725年)四月二十六日,恰巧趕上芒種。
這是一個美好的節氣。小孩生在閏月,照規矩他的第一個生日就是四月二十六日了,而這個芒種節,卻無形中成了他生辰的特殊標志。
在北京,晚春的花如芍藥、牡丹,往往到初夏還在盛開。但到芒種,重要的花卻都開過了,一時顯得相當地寂寞——正如詞人所說的——“綠肥紅瘦”的景象了。曹雪芹日后自己想來,似乎芒種節是花神離退的日子,而他的生日,有點自己給花神餞行的意味。
這個想法,當然有些奇怪,可他確實是這么想的,并且這也是對他命運的詮釋:美好的春光已逝,百花凋謝,他是作為一個專來“餞花”的悲劇性角色而降生到人間的,這也正是他的“末世感”的另一種表達。
在《紅樓夢》第二十七回,寫的正是四月二十六的芒種節,眾女兒在花園中舉行餞花儀式,其實這是與曹雪芹的生辰相關的重要場景。
周歲的小雪芹,有相當多的時光還要在搖車里度過,聽著嬤嬤給他說唱悅耳的兒歌,將他引入溫馨的夢鄉中去。
小孩子愛聽大人講故事,小雪芹也不例外。但是小雪芹卻有一次與眾不同的經歷:聽洋人講外國故事。
曾有一位英國的名叫菲利普·溫士頓的商人,到了南京,結識了曹頫。曹頫請他傳授西方的紡織技術。在宴會上,這位慷慨好客的東道主即席賦詩,以抒懷抱。菲利普為了酬答盛情,就講了些《圣經》故事及莎士比亞劇本故事給主人聽,他口才很好,講得繪聲繪色,很是引人入勝。
按照禮法,婦女與兒童是不許在這種場合露面的,可是,好奇淘氣的小雪芹卻違反了這種規矩,他偷偷地走到附近偷聽這些動人的故事,聽得入了迷。
這自然很容易被人發現。后來曹頫得知此事,十分生氣,把小雪芹訓斥了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