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明修棧道 暗度陳倉
鴻門宴后幾日,項羽領兵進入咸陽,對咸陽實行了大屠殺政策,殺死了秦降王子嬰,又瘋狂地燒毀秦宮室,掠奪宮中財貨、美女運回家鄉。
此時的項羽功高蓋主,驕傲自滿,將楚懷王“先入關者王”的約定拋至腦后,在戲下主持裂土分封。分封的結果是將全國劃分為十九個割據區域。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統轄梁、楚之地九郡,都彭城。其余立十八王,其中劉邦封到偏僻的巴蜀、漢中,稱為漢王。項羽、范增疑懼劉邦會搶奪天下,又封三名秦降將于關中,以牽制劉邦;以章邯為雍王,統咸陽以西,都廢邱;以司馬欣為塞王,王咸陽以東至黃河;以董翳為翟王,治上郡,都高奴。劉邦對此心中怨恨,想率兵攻擊項羽,后經蕭何、張良一再勸阻,這才決定隱忍不發。于是,公元前206年,諸侯皆各自就國。
此時的張良心懷故國,決定暫時離開劉邦返回韓國再事韓王成。臨行前,張良為劉邦謀劃入蜀后的行動方針:一方面養民致賢,勵精圖治,謀求發展;另一方面,靜待時機,還定三秦。劉邦心中不舍,賜金百鎰,珠二斗。張良又將金珠轉贈項伯,并請他向項王請求加封劉邦漢中地區。這樣,劉邦建都南鄭(今陜西南鄭縣東北),占據了秦嶺以南的巴、蜀、漢中三郡。
七月,張良送漢王至褒中,再次提醒劉邦不要忘記敵我力量懸殊,認為應盡量麻痹項羽,避免與其過早進行軍事對抗,并分析了項羽與東方的田榮、彭越等人的矛盾以及乘隙發展的機遇。張良見褒中地勢險要,群山環抱,沿途都是懸崖峭壁,只有棧道凌空高架,以度行人,別無他途。便建議劉邦全部燒毀入蜀的棧道,既表示無東顧之意,以消除項羽的猜忌,同時也可防備他人的襲擊。劉邦依計而行,燒掉了沿途的棧道。張良此計,可謂用心良苦,它為劉邦的鞏固發展和日后東進,取得了重要的保證。劉邦入漢中后,勵精圖治,積極休整。同年八月,劉邦用大將韓信之謀,避開雍王章邯的正面防御,乘機從故道“暗度陳倉”(今陜西寶雞),從側面出其不意地打敗了雍王章邯、塞王司馬欣和翟王董翳,一舉平定三秦,奪取了關中寶地。略定三秦,劉邦倚據富饒、形勝的關中地區,便可以與項羽逐鹿天下了。一個“明燒”,一個“暗度”,張、韓攜手,珠聯璧合,“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也成為歷史上的一段膾炙人口的佳話。
項羽得知劉邦還定三秦,重新占有關中,怒不可遏,決定率軍征討。張良早有預料,便作書于項羽說:“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東。”同時又把齊王田榮謀叛之事告知項羽,說:“齊國欲與趙聯兵滅楚,大敵當前,滅頂之災,不可不防。”此信既為劉邦還定三秦做了合理的解釋,稍消項羽的怒氣,又將項羽的注意力轉移到了東方,從而為劉邦贏得了休養生息的時間。
張良成功將楚軍引往齊國戰場的同時,得知韓王成被項羽殺害的消息。原來,當初楚軍入關經過韓地時,韓王成以韓地政局不穩為由,沒有跟隨楚軍一起入關,對此項羽耿耿于懷。
后將韓王成帶往彭城,撤去韓王封號,改封為侯。但項羽仍不解心頭之恨,考慮再三,最后將韓王殺掉。如此,張良“相韓”的夢想徹底破滅,不得不再次離開韓國故地返回關中。
劉邦見到張良欣喜萬分,封張良為成信侯。這期間,張良專心輔助劉邦,利用大好時機,一面加強關中的鞏固建設,增強防御能力;一面向東擴張軍事力量,一度形成對楚都彭城的包圍之勢。
漢王二年(公元前205年)冬,張良等籌劃組織了遷都櫟陽,以利于對關東戰爭的統籌。同時宣布招降政策,帶領一萬人或者以一郡地方來降者,封為萬戶侯,還將秦朝的皇家園囿分給百姓耕種。
軍事上,劉邦親率軍隊出函谷關西征。在洛陽聽取新城縣老者董公建議,發布檄文說:
“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故殺義帝于江南,大逆不道。寡人親為義帝發喪,兵皆縞素。悉發關中兵,收河南、河東、河內之士,愿隨從諸侯王,南浮江漢以下,討伐楚國殺義帝的元兇!”
這樣,劉邦以討伐項羽誅殺義帝之罪為號召,占據了輿論的優勢,得到了諸侯各王的支持,包括常山王張耳、河南王申陽、韓王信、魏王豹、殷王司馬印等。諸侯大軍浩浩蕩蕩經雍丘殺向楚都彭城。
此時楚軍主力已隨項羽北上伐齊,彭城守軍十分薄弱,根本無法抵擋劉邦大軍,于是劉邦毫不費力地占領了彭城。
(二)下邑之謀 駁斥酈生
直搗楚都彭城后,劉邦被這輕而易舉得到的勝利沖昏了頭腦,不但沒有采取恰當的政治、經濟措施,安撫此地,贏得人心,反而惡習復發,得意忘形之余大肆收集財寶、美女,整日置酒宴會,結果給項羽回軍解救贏得了時機。項羽聞知彭城失陷,立即親率三萬精兵,從小路火速趕回,急救彭城。劉邦的數十萬烏合之師難以協調指揮,連糧餉都籌備不齊,所以一經接戰,便遭慘敗,退到城東北的谷水和泗水交匯處。前有大河,后有追兵,船少人多,強渡不及,被殲滅及落水者十余萬。余部潰逃至靈璧(今安徽宿縣西北)以東的雎水。面對楚軍的強大攻勢,聯軍爭相跳水逃命,因水深流急,人多擁擠,相互踐踏,又有十余萬人葬身魚腹。劉邦本人被楚軍追趕,其父及妻子都被楚軍擄走。途中為減輕車重,還幾次將自己的兩個孩子推到車下,幸得夏侯嬰堅持,才保住孩子的性命。這兩個孩子就是日后的魯元公主和太子劉盈。至此,塞王、翟王、陳余等許多諸侯王又望風轉舵,紛紛背漢向楚。劉邦在軍事上再度遭受重大挫折,大好的形勢得而復失。
劉邦狼狽逃至下邑,面對彭城的慘敗深感沮喪,聽到諸王的背叛又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自從起兵以來他從沒有經歷過這么大的挫折、遭到過這樣大的慘敗、遇到過這樣大的難關。他召來眾臣,問道:“目前形勢嚴峻,軍心不穩。有誰能幫我力挽狂瀾,戰敗項羽呢?若能助我成功,我愿意以整個關東作為封賞。”
眾臣面面相覷,似有為難之情,便都把目光落到了張良身上。
張良會意,答道:“目前形勢,如大王所說,確實非常嚴峻。大王率軍出關之后,好不容易把反楚的諸侯聚集起來,可是彭城一戰,形勢大變,齊、趙、魏等國又相繼背叛。漢軍已經退到滎陽,若再退,就只好返回關中了。而如果失掉滎陽以西的險要地形,再要出關就比登天還難了。不過大王也應該看到,楚軍目前看來強大,于漢軍對峙于滎陽,其實并沒那么可怕。因為趙國的陳余、齊國的田橫、魏國的魏豹雖然背叛,但他們想的只是割據稱王,并不真心擁護項羽,大王仍然可以遣使勸歸。至于能夠力挽狂瀾的,我看只有英布、彭越、韓信三人了。九江王英布本來是項王的部將,但項王攻打齊地時,英布卻借口生病,不親自前往,只讓部將帶了幾千人前去;漢軍攻破彭城時,英布又坐視觀望,托病不助,因此項王非常生氣,曾幾次遣使責備他。彭越早就不滿意項王,曾轉戰梁地,與楚軍周旋。這兩個人都是天下梟雄,緊急之時,都可以利用。而漢軍之中,只有大將軍韓信可以獨當一面,勝此大任。到那時,大王率主力從正面抗擊楚軍,韓信、彭越從側翼包抄,英布在后面騷擾,不就可以變被動為主動了嗎?只要用好這三個人,楚軍可破。”這就是有名的“下邑之謀”。
劉邦聽罷,認為這確實是一個以弱制強的妙計,對三將的分析也句句在理,特別是對韓信的評價,更使他心中一動。早在漢中拜將論兵時,劉邦就意識到韓信是難得的將才;而韓信所獻的“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之計,使漢軍出其不意地重返關中。所以立即遣使急入關中,去請韓信;同時派能言之士隨蕭何去策反九江王英布,派酈食其去勸歸魏王魏豹,又鼓動彭越加緊騷擾楚軍。
“下邑之謀”雖然不是全面的戰略計劃,但它構成了劉邦關于楚漢戰場計劃的重要內容。雖然魏王并未被勸歸,但韓信很快率軍滅魏,使項羽又失一有力臂膀。正是在張良的謀劃下,一個內外聯合共擊項羽的軍事聯盟終于形成,扭轉了楚漢戰爭的局勢,使劉邦由戰略防御轉為戰略進攻。事實證明了張良“下邑之謀”的深謀遠慮,最后兵圍垓下打敗項羽,主要依靠的正是這三支軍事力量。
漢三年(公元前204年)冬,楚軍兵圍漢王于滎陽,雙方相持不下,成膠著狀態。范增獻計項羽攻擊漢軍糧倉“敖倉”,切斷了滎陽大軍的后勤供應。劉邦深感形勢嚴峻,寢食難安。謀士酈食其進帳獻計說:“項羽傾國而來,銳氣正盛,不可與之強敵。為大王計,只有分封諸侯,立六國之后為王,壯大聲勢,并牽制楚軍,使其分兵,方可解滎陽之圍。從前,商湯討伐夏桀,分封了夏王桀的后裔,使商朝得以安定;武王討伐商紂,分封了商族后裔,使周朝的基業得以穩固;而后來的秦國滅亡六國,使諸侯王的后代無立錐之地,才導致了天下大亂,二世而亡。今大王若能重新扶立六國的后裔,其君臣、百姓必然對大王感恩戴德,甘愿做大王的臣民,擁漢反楚。這樣一來,楚王必然成為孤家寡人,四面受敵,還有什么力量與大王抗衡呢?”
劉邦正苦于無計可施,聽了酈食其的一番言論,自以為可行,便命人刻制印璽,準備讓酈生分別送往六國。
在這關鍵時刻,張良外出歸來,拜見劉邦。劉邦一邊吃飯,一邊把實行分封的主張說給張良,并問此計如何。張良聽罷大驚,忙問:“這是誰給陛下出的主意?若行此計,一切都完了!”
劉邦一聽,立刻愣了,將手中的筷子放下,疑惑地說:“這是酈生所獻之計,后果會有如此嚴重嗎?”
張良便拿起筷子,在餐桌上邊畫邊說:“以前商湯、武王之所以封夏桀、商紂的子孫,是因為估計到自己能控制住局勢,掌握著那些人的生死,他們興不起大浪來。而如今大王能致項王于死命嗎?”
劉邦沉吟道:“現在恐怕不能。”
“第二,周武王進駐商都朝歌之后,宣揚紂王時的賢人尚容得德性,釋放了被囚禁的箕子,翻修了比干的墳墓。而現在大王能做到這樣嗎?”
“寡人現在與項羽勝負未分,怕不能做到。”
“第三,武王滅商以后,曾發放巨橋糧倉的糧食和鹿臺府庫的錢物,賑濟貧苦百姓。如今大王能做到嗎?”
“現在士兵的軍糧仍捉襟見肘,哪來的糧食去發放呢?”
“還有,武王滅商以后,返回周都,就將戰車改作乘車,將兵器倒置起來,以向天下人表示不再用兵;把戰馬放養到華山之陽,以示不再驅用征戰;把牛牧到桃林北面,以示不再用它們運輸糧食輜重。所有這些,大王顯然也不能做到。另外,天下豪杰背井離鄉,拋棄父母妻子,冒著生命為相跟隨大王轉戰各地,還不是想勝利后獲得一點封地。倘若大王重立六國后裔為王,而將跟隨大王的豪杰放歸故里,侍奉父母,大王還依靠誰去爭奪天下呢?況且當今天下,楚國最強,倘若復立六國后裔為王,他們必定不會感激大王,是為了保住自己的王位,屈從于強楚,怎么會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大王呢?這就是不可以封立六國的理由。如果采納了酈生之計,大王的一切不就全完了嗎?”
劉邦聽到這里,將口中還未咽下的飯粒猛地吐出,罵道:“酈生這個書呆子,差點壞了我的大事!”說罷,下令將制好的印璽銷毀。
張良勸阻劉邦分封六國,不僅避免了眾立諸王所帶來的未知變故,而且為戰勝項羽以后的統一全國消除了阻力。張良的分析,真是字字珠璣、精妙至極,且切中要害。他看到古今時移勢異,因而得出絕不能照抄照搬“古圣先賢”之法的結論。尤其重要的是,張良認為封土賜爵是一種很有吸引力的獎掖手段,賞賜給戰爭中的有功之臣,用以鼓勵天下將士追隨漢王,使分封成為一種維系將士之心的重要措施。如果反其道而行之,還靠什么激勵將士從而取得勝利呢?張良鞭辟入里的分析,較之昔日請立韓王,處心積慮地“復韓”的思想認識,顯然是一個飛躍,這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史上占有重要一頁。難怪1700年之后,還被明人李贄情不自禁地贊嘆為“快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