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紅杏出墻記5:禍起如眉
- 劉云若
- 4722字
- 2015-05-05 14:32:17
式歐隨老吳出了門,走到樓梯轉角,回頭看時,見祁太太還立在房門首,含笑相看。式歐霍然紅了臉,那祁太太倒坦然的一笑,就轉身進屋去了。式歐心神飄搖地出了旅館,才向老吳道:“你真把我鬧糊涂了,在醫院里說了一大片胡話,又強把人拉到這里,卻竟叫我來稟見人家的太太。這是為的什么?大約你是奉你太太的閫令,來邀這位太太到家里打牌,嫌獨行寂寞,卻賺我陪你走一趟。真是拿人開心!”老吳翻著眼道:“做什么拿你開心?這位祁太太就是我說的那個人。本說給你介紹,現在介紹成功了,你不謝我,倒說這種昧心話,豈有此理?”式歐不信道:“人家是位太太。你給我介紹怎的?”老吳道:“你聽我稱呼她作太太,就當真當是太太么?太太倒是太太,可惜沒有老爺。”式歐道:“難道是什么不正經的人,冒稱太太騙人?”老吳搖頭道:“這倒不然。論起她本是正經人家的太太,不過在太太二字之上,又吃虧多了一個姨字。她嫁祁老爺以后,因與大婦不和。那大婦雖不虐待她,卻自己成天尋死覓活地鬧。那祁老爺情知就里,只得忍痛割愛,把姨太太打發出來,以求那大婦安靜度日。祁老爺本舍不得姨太太,便給姨太太許多禮己物件,以為贐贈。你看那房里許多講究陳設,豈是旅館所能有?都是祁姨太太自己所帶。因為那房間是包月租的,所以能把旅館原有的陳設撤去,換上自家家具。你只看外面如此,內里可知了。我因為當面不能犯猜忌,所以不稱姨字,你就把她當真正現任太太了。只為她以前和賤內是手帕姊妹,如今她從祁家出來,原已和祁姓斷絕關系,不過人們叫慣不好改口。她這人頗有心胸,脾氣也很好。人品是你瞧見的了。她現在孤身一人,很感覺孤單無靠。急于尋一個寄托,時常把心思向賤內談說。賤內便叫我代為留意。不過這事很難,不夠樣的她也瞧不上眼,十分好的少年公子,又都自有大家閨秀作配。誰能要這棄妾?而且她的嫁人條件,第一是要為妻,第二是嫁后永遠不許丈夫納妾,第三是要對方人品相貌氣度全要超群,方能入選。只要這三件完全辦到,對方便是一貧如洗,她也毫不嫌棄。因為她手中頗有幾文,所以只是重人不重財。據她說只要對方一切可她的意,就是由她供養一世,也愿意的。我已替她物色了幾多日,一向不得其人,后來雖看出你足可入選,但因你是新派人物,未必把此人看得到眼,恰巧昨天有了柳如眉一節,我才知道你這人倒是隨和得很。既不鄙視妓女,當然不致鄙薄棄妾。并不像那些新人物那樣支離古怪,所以才領你來見她一面。言語間已把意思暗示給她。方才看她對你的意思,很是不壞。你如以為有可能之道,這件事便可由我和賤內給你們辦理圓滿,成就這一段姻緣。論起這個人兒,雖然外面看著浮華,實際絕非普通浪漫過度的姨太太之流可比。而且又心胸寬闊,尋常男子也不及她。只看那等氣度,又豈是等閑的女人所可仿佛?但只一樣,她只差了曾嫁過人這一層。再說又是嫁人下堂的姨太太,論身分,可憐連個活人妻的資格還不夠,不過只是個活人妾罷了。粗看起來,憑老弟你這樣人品資格,若合這活人妾訂了終身之好,似乎委屈的很。但是就我個人的意見,像她這樣的人,除了名義不大好聽以外,哪樣都配得你過。我若不是深知她的內情,絕不敢管這閑事。因為我瞧著一切恰當,想了又想,所以今天才敢向你開口。你只就她的人品上著想,這事才有成望,至于旁的可以擱起不論。若注意到她的資格,枉自菲薄了她,若注意到她的資財,卻又輕視了你。此中種種情理,請你細細參詳。明天我還有私事,明天不到醫院來了,一切請多偏勞。可是明天我約這位祁姨太太在我家里晚餐,你要有意呢,就請晚七點到我家去吃飯,也可同她暫作友誼上的進步。我和賤內隨著也設法撮合。你要不愿意呢,也不必明講,只明晚不到我家,我就認作是你不愿意的表示,從此再不提這件事。”說著已走到十字街口。老吳道:“我的話都說完了,從現在到明晚,有這樣長的時候,大約夠你思想猶豫了吧?我明天再候明示,現在要到家了。明天見。”說著不顧式歐,就轉過街角,自行回家。
式歐被老吳撥弄得好像入了迷魂陣,以先是自己不知遭所以然,及至老吳說出個所以然來,式歐知道了事情的所以然,卻又摸不著自己的所以然了。就迷迷惘惘地看老吳走去,到老吳真個走得不見影兒,才覺得自己有許多話該向他說。可惜老吳已沒法捉回,只好自家踽踽獨歸。進了醫院,踱到自己的臥室,外衣也沒脫,便倒在床上,癡癡地呆想。想了許久,忽地啞然自笑道:“天下新鮮事全被我遇見了。當初我上學時節,仿佛只知道世界上有學校,有家庭。即使想到配偶,也只知道世界上只有女學生一種人。后來畢業行醫,依然沒改以前的觀念。后來遇見芷華,演成那一幕情劇。她雖不是女學生,也還去女學生未遠。想不到如今入了市井社會,才領略到世上男女竟有這些種類。像什么妓女,什么嫁過人的姨太太,居然都可給人家作妻室!這些事已是我腦中向所沒有的。再說社會上這些男子,也都好笑。像黃瑞軒就是那樣只許自己胡鬧,而單會管教旁人。老吳卻又是不管旁人的身分如何,只要他自已以為可能,就要混管閑事。真不知這些人都是什么腦筋。只說老吳出頭給我做這特別媒人,更是糊涂。難道他忘了我是有家有業的人了。怎可以把個不尷不尬的人胡亂推給我?豈不是笑話?憑我這樣人,若娶個下堂的姨太太為妻,能向誰說得下去?還不比弄個妓女,旁人談論也只能說是荒唐,還不致有旁的難聽的話呢。”想著便笑道:“我管他鬧些什么,一個不理,萬事皆休。明天不赴老吳的約,豈不一了百了?”自己叨念到這里,心中立時松快。正要安寢,無意中又念到那祁姨太太的聲音笑貌,真是個難再得的佳人,不禁便再把她提上心來。自想近來所見的女子,像芷華的幽秀端莊,柳如眉的苗條明艷,雖然都是耐人思量。然而若比起祁姨太太來,就覺姨太太的儀態萬方,風流大雅,絕對為二人所不能及。芷華如眉的美,似乎都要用眼看才能領略。那祁姨太太卻不知怎的,不須張眼,只隔著四五尺,那風韻便像能撲到人的身上。而且她那高貴而和藹的風度,也令人無可譬喻。只覺得她一言半語,為她死了也是甘心,真不知是什么原故?式歐這樣長思細想,恍然似見那祁姨太太立在面前,越想越覺可愛。忽然又轉了個念頭道:“那祁姨太太被旁人怎樣看待,且不必管。只我已把她看作天上神仙,不是凡人所能親近。如今我不見她也罷了,既然見了她,對她又是這般愛慕。怎能一面愛慕,一面又看低她的身分,輕視她是人家棄妾?我應該想開一些,棄妾也是個人呀!我這樣開通的人,怎又忽然有了階級觀念?豈不是大錯?不過老吳做媒的話,也并非正理。我愛慕她,何必一定要她嫁我。能做個朋友,也很算福分了。看來明天的約會,不可不去。不過要通知老吳,再不可提起做媒的話,只求能和她做個異姓朋友吧。至于其他,不是我所該希望的。”式歐如此想去,雖然費了許多轉彎的腦筋,然而實際還是應了老吳的約,安穩睡了一夜。
次日在醫院料理已畢。到了晚間,鐘過六點,正要到老吳家去,忽然一個侍役跑來道:“吳院長來電話,請您去接。”式歐正愁著此際自己若跑到老吳家里,好像對祁姨太太有了急于攀附的心。老吳縱不訕笑,自己也覺厚顏。如今聽他來了電話,料道是來催請,自己正好趁這催請之機,乘勢前去,也算有了臺階。便忙忙地去接。哪知拿起話機,問了一句,不想那邊說話的竟是女人聲音,聽著很是耳熟,心中正在詫異。只聽那邊道:“您是張先生么?”式歐應了一聲。那邊又道:“我們是惠明樓飯莊。吳院長在這里請客,請您過來。”式歐更詫異道:“吳先生不是在家里請客么?怎又改了地方?”那邊遲了一會,才答道:“因為家里不方便,才改在這里。”式歐這時才想起該問那邊代表老吳說話的是何如人也,便問道:“您是哪一位?”只聽那邊笑聲道:“我是女招待。”說完這一句,就把線斷了。式歐暗想這惠明樓是很規矩的大飯莊,而且生意興隆,用不著女招待招徠。日前曾被人約在那里吃過兩次飯,都未見女招待的影兒。怎這幾天又添上這種點綴了?便也不多思索,略自整理衣服,就出門坐車直到了惠明樓。
進門問那在門首送迎的人道:“吳先生請客在哪個房里?”那人看了式歐一眼道:“您貴姓?”式歐暗詫向來沒聽見過飯莊招待人,像閽者一樣向吃客詢問姓名的。但仍隨口答道:“我姓張。”那人也不答式歐的話,只舉手向里讓了一讓,口里喊道:“七號。”接著里面一疊聲答應。式歐便走進去,便有堂倌領導上樓,走到一間房前已另有個堂倌伺候著把門簾揭起。式歐意料著既是老吳在此請客,請的又是祁姨太太,當然有老吳的夫人作主人,此外當然還有陪客,進去當然有一番寒暄熟套。便先在腹內預備下應酬的言語,以免臨時失儀。哪知進得門去,屋內竟悄然無人。式歐只道這引路來得夥計誤會自己是個獨身吃客,所以引進這個空房,便要退出,向堂倌詰問。卻在一轉身之際,倏的見門旁偏左的墻角椅上,端坐著個美貌女子。卻是低著頭兒,面貌瞧不清楚。式歐倉卒一看,不是老吳的夫人,又不是祁姨太太,還以為是老吳請的旁的客。卻又不知老吳這做主人的何以不在屋里?自覺不大方便,低下了頭仍要退出。這時忽聽那女子叫道:“張少別走,吳先生就來。”式歐聽說話聲音,就是方才打電話的人。這次近聽親切,更覺耳熟。連忙定睛再看,立刻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女子絕非式歐所能想到,更不是老吳預約請客這一會上的人。原來竟是那前幾日一見傾心,又被黃瑞軒幾語拆散的那個名妓柳如眉。不由吃吃地道:“你……你……怎……”柳如眉才亭亭立起,面上似笑似嗔,輕移蓮步慢慢向式歐面前走來,手扶著桌子,望著式歐冷然一笑,卻不說話。式歐心里更沒了主意,只得又問道:“今天請客有你么?”如眉微曬,遲一會才穩穩地說道:“誰請客?”式歐道:“老吳。你先來了,又給我去電話,怎倒問我?”如眉笑道:“老吳沒請我啊。而且他請客是在家里,也不在這惠明樓。”式歐納悶道:“那你怎……”式歐說了這三個字,便自停住。因為他心里的疑點甚多,不勝其問,所以只發個問詢語氣,等那如眉自己回答。哪知如眉微微一笑,倒坐在桌旁椅上,順手拿了幾個白瓜子嗑著,卻不答言。式歐可悶得受不住,只好先問她一節道:“既然老吳不在這里,你怎打電話誑我來,再說你又不是被請。”如眉仍不答話,慢慢把口里的瓜子皮兒吐在地下。式歐又接著道:“再說自不被請,怎知老吳今天請客?”
那柳如眉倏地臉上一陣輕嗔薄怒,把紅唇一鼓,好像有許多怨恨待要發泄,但是接著星眸一轉,面上又改作凌寂之色。望著式歐,冷冷的笑了笑,才開口道:“你不明白呀,大少,你悶得慌呀。呵呵。我有一件事比你還不明白,還悶得慌,想問你還沒處問呢。今天好容易見了面,把你的先擱起來,該我先問問你咧。您哪張大少,前幾天同我說得牙清口白的,定規好瞧我去,怎會一個猛子就不見面了?這個理兒,大少你得說給我聽聽。”說完嘴兒一努,脖兒一扭,只等式歐答話。
式歐此際十分為難,本來業已答應了她,自己卻又無端爽約。黃過二人雖然說得她那樣陰險詭詐,可是在外面總是她的理長。而且自己又不能賣了朋友,把黃過二人破壞的話說明。所以對她倒顯得十分慚愧,沒奈何,只得撰謊話道:“前兩天醫院出了些閑雜事,晝夜忙得不可開交,所以對你失信。對不起得很。我正想一半天里去瞧你呢。想不到今天竟自遇見,真是萬幸。什么話也不必說了,咱們正好談談。”說著把椅子略挪一挪,表示出那愿接清談的光景。在式歐原是借此打混,好敷衍過去這番詰難。哪知如眉滿沒把他的話入耳,只笑著向窗外閑看。半晌才把眼皮一抬,才啞然笑道:“大少,你干什么跟我說這些鬼話。你的事我全明白了,再裝下去別怨我嘔你。我告訴你吧,你心里倒是沒有什么,也沒承想對我失信。不過只為聽了那黃二爺黃瑞軒的一片交明友的話,才冷了你的心。大少,你憑心說,我的話是不是?”式歐聽了大為詫異,暗想這些事怎會被她曉得?但若對她承認是的,還是對不過黃瑞軒。待說不是,又怕她果真知道底里,倒被她看低自己的人格。因此就默默不好作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