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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夢中出現的那個人,一直在等著與你相遇

我又回到了依泉。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我發現自己正蜷縮在一個小花園的角落。我的面前,是一片生機盎然的小植物,散發著青草特有的香氣。

這是我和外婆一起生活了十五年的老房子。鵝卵石壘砌的圍墻四周被陽光鑲上了金邊,有男孩推開白色的木門走了進來,他的臉逆著光,讓人看不清輪廓,卻令人莫名地覺得他一定有燦爛美好的笑容。我閉上眼睛,任憑他同我并肩坐在一起,時間靜止下來,心中的慌亂,在這溫暖里穩妥而平緩。

我已經忘了從什么時候開始,每當我感到悲傷難抑的時候,我的面前就會出現一道白色的門。門外是我想逃開的世界,門里,是寧靜美好的花園,總有一個男孩靜靜地陪伴著我,讓我平復心底的那些難過。

“喂,說你呢,道歉的話,我可以不再追究。”一個甜美卻刻薄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眼前的美景與陽光猛然消失,我在一片黑暗里,回到了眼前的世界。或許,剛剛只是思緒開了個小差,做了一個小夢吧。

此刻,我正穿著單薄的吊帶和打底的小短褲,蹲在熙來人往的大廳中央,過足的冷氣讓我微微有些顫抖。

與其說這是高三年級的畢業聚會,不如說這是學校“貴族”們的派對。不少低年級有人脈的同學也混了進來,端著紅酒杯趾高氣昂。眼前這個穿著香檳色裙子的女孩正是其中一個。而我,只是一個無奈幫朋友頂班的服務生,不過與她撞了一下肩膀,便被一口咬定偷走了她的項鏈。

“不心虛的話,就把外套脫下來給我檢查。”女孩蠻不講理。

我沒有理會,端著托盤徑直走過,卻被她的同伴用力拉住胳膊,酒杯跌落,碎了一地。許多人看了過來,眼神里滿是幸災樂禍的觀望,他們甚至開始竊竊私語,慢慢地圍了過來。

無論怎樣辯解與反抗都只會讓自己陷入更加尷尬的局面,于是我索性把托盤放在地上,很快地脫掉了制服,然后伸開雙臂站在女孩的面前,我說:“還需要搜身嗎?”

我不假思索的一系列動作,讓女孩瞠目結舌。

“不需要的話,我要開始工作了。”我蹲在地上開始收拾碎酒杯,適才那個小小的夢讓我從剛才的難過中抽離了出來,再次聽見這個刻薄的聲音時,我竟然笑了笑。

“沒有找到項鏈的話,應該道歉的人不是你嗎?”我拾起散落地上的制服,站了起來,“不過,你廉價的道歉我還真不需要。”說完,我頭也不回地用最驕傲的神情走出了大廳,但是起身的那一瞬間,我看到了人群中的季蔚朗,他和其他人一樣,帶著一抹戲謔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個小丑的滑稽表演。

我不知道他看了多久,也從不奢望他會像王子般解救我。這一年,我已經習慣他是一個毫無交集的陌路人,卻不能習慣他在我最狼狽時,看我的笑話。

匆匆轉過頭,我幾乎落荒而逃。

在更衣室換好衣服后,董嘉樂的電話來了,開頭劈臉的就是一堆問句:“你看到季蔚朗沒有?今天有沒有特別帥?穿燕尾服了沒?有沒有跳舞?”

“這么好奇,你怎么自己不來看?”

“沒辦法啊,家里突然有事,你知道這個兼職我費了多大勁才拿到的?好多女孩都為了看季蔚朗想混進來!不是想著你癡癡暗戀他,這個機會我才不給你呢!”

“我沒有暗戀他,我只是……只是以前認識他,然后……”我的聲音毫無預料地變得好低,“然后,他應該忘記了。”

派對是在郊外的一個半山別墅舉行,荒涼的公路上沒有出租車,即使到公交車站也要步行40分鐘。

朦朧的夜色里,月亮探出了頭,而我身后,響起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我低下頭,看著一前一后的兩個影子在深夜的公路上不斷重疊,又不斷錯開。走到第一個紅路燈口時,我終于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直直望向季蔚朗。

微亮的路燈下,季蔚朗堅毅的輪廓被打上了溫暖的光芒,但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淡漠神色,看也不看我地一直前行,直到走到了我的身旁。漫長的紅燈,我們相互沒有說一句話,橙色的燈光滿溢在我們之間小小的空間里,當一輛輛從派對歸去的車從我們身邊駛過,季蔚朗下意識地站在了離我更遠的位置。

很大的風吹在我的臉上,有人在喚著季蔚朗的名字邀他上車,他卻拒絕著,掏出一枚硬幣拋了起來,說:“今天想體驗公車。”

空蕩蕩的末班車關掉了空調,也關掉了燈光,只有前排的車窗被推開,清爽的夜風撲面而來。我知道季蔚朗就在最后排的位置,而我再也不愿回頭,我將頭靠在玻璃車窗上,沉沉睡去。

我一直記得依泉的夏天,青石鋪就的小路邊栽滿了潔白的梔子花,在灑滿陽光的清晨里發出清冽的芳香。15歲的我穿著寬松的白襯衣,扎進湖藍色的及膝裙里,捧著一沓書輕快地從大街小巷穿行,微風拂過,便有露珠落在頭發上,涼涼地順著發梢滑進脖子里。

依泉鎮上的圖書館很小,是一個只有兩層的木樓,木質和書籍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有一種特別而讓人迷戀的香氣。

我總是第一個到圖書館還書,然后再用一個早上的時間選書帶回家。吃一頓外婆做的清淡可口的午飯,靠在藤椅上看書,間歇里和外婆下一盤棋,房間里彌漫著自制奶茶的濃郁香氣。

這便是我年少時光里最尋常的一個周末。

但這天出了一些意外。

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一輛飛馳而過的機車突然從街角拐彎處沖了過來,速度快得我來不及閃躲,為了避開我,機車猛然掉轉車頭,重重側倒在了離我兩米遠的地面上。

“你沒事吧?”我慌忙跑過去。我從來沒有想到,這一個奔跑的姿態,從此徹底改變了我人生的軌跡。季蔚朗,就是這平淡無奇的一天,突如其來地闖進我的生命。

季蔚朗傷得并不重,他單手撐在地上,扯開了頭盔丟到一邊,一張少年英俊的臉龐在濕漉漉的汗水下,竟顯得明朗無比。

“你看我這樣子像有事還是沒事呢?”他抬起頭望著我笑。

沒等我說話,他已經一個鯉魚打挺站了起來,拍了拍褲腿上的灰,扶起機車,問我:“還不走?是等著要對我負責嗎?”

我這才注意到他右胳膊處的皮膚被摩破了皮,露出一大片血痕。順著我的目光,季蔚朗也轉頭看了看胳膊的傷口,卻一臉無所謂,拍了拍肚子說:“我現在更想處理下我肚子的問題,好餓,有什么好吃的地方推薦嗎?”

即使在此后無數次的夢里,我也記得季蔚朗那一刻的表情,帶著小調皮,又那么柔情似水,他微微垂著頭看我,長長的睫毛幾乎要碰觸到我的臉龐。我屏住呼吸,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我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處于何種心境,也許是因為外婆是鎮上最好的外科醫生,也許是因為我唯一覺得鎮上可推薦的飯菜便是外婆精心準備的小食,也許,只是這一瞬間想要與他的人生有所交集的念頭。

我將他帶回了家,不去追問他來自何方,甚至不去了解他的名字。

在簡單處理傷口、吃完一頓可口的家常便飯后,季蔚朗向我和外婆告別,臨走前他回頭大聲對我說:“我叫季蔚朗。”隨即跨上機車,從我家門口那條長長的青石小巷的盡頭消失。

他沒有問我的名字,而我看著他離開,獨自小聲地回答:“我叫林路雪。”

這是我們初識的場景,它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里。

這一次,卻有所不同。所有的畫面在夢的最后如同斷掉的膠片,飛快地閃現回放,終于定格在了圖書館的大門前。我看見自己捧著書從里面輕快地走出來,就在季蔚朗的機車飛馳而來之前,一種莫名的牽引讓我突然回頭了。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總是在白色大門中出現的翩翩少年,他靠在圖書館門口,有風吹起他的衣角,我依然看不清楚他的臉龐,卻感受到他陽光般撲面而來的笑容。

“你是誰?”夢里的我輕聲追問。

他依然看著我笑,卻并不回答。

我就在他的笑容中醒來,頭重重地撞在玻璃上,公車載著我在清冷的大街上穿過,車后排的位置早已空空蕩蕩。肩上不知何時被搭上了薄外套,在大風呼嘯的車廂里將我輕輕包裹。

那次的初識后,季蔚朗常常出現在依泉,他總在周末的早上等在圖書館外,在我走出來時突然騎著機車從我身旁掠過,然后在不遠處猛剎住車,回過頭看著被驚嚇的我,得逞地大笑起來,笑聲肆意而爽朗。

每次來依泉,季蔚朗都騎著那輛比轎車還要昂貴的機車,當然,那時候的我還不懂。我所知道的,只是車上的他,眉宇總深沉地糾結在一起,身上帶著深深淺淺的傷痕,風塵仆仆。而下車的他又即可換上笑臉。看起來,像是這世界上最快樂的人。

尤其是午飯的時候,他夸張的贊美和很好的食欲總是逗得外婆哈哈大笑。

外婆常說,季蔚朗是個有故事的孩子,但他非常單純善良。她同我一樣,從不過問他的事,只是會在周末特地做一桌他愛吃的菜,如同我從不問他為何來到這里,只是在他出現的每一刻,靜靜地陪著他。

偶爾季蔚朗會突然出現,讓人措手不及。高中的第一天,當我穿著不合身的校服走出學校大門,他就靠在機車上等我。一條做舊的牛仔褲,印了人頭的T恤,書包松松垮垮地斜在肩膀上,一副逃課的叛逆少年模樣,卻好看到讓他不得不擁有囂張的資本,站在人群中,那么耀眼。

看見我,丟過一個hellokitty頭盔:“上車。”

“去哪里?”

“上來就是了!”

我坐在他身后,雙手緊緊抓住后座,他飆車的瘋狂,我見識過。沒想到季蔚朗這次很慢,他悠悠地調轉車頭,載著我回到了校園。

“到我學校干嘛?”

季蔚朗沒有回答,只是載著我一圈一圈地轉悠著,轉悠完了整個校園,最后在運動場邊停了下來。夕陽的余暉從遠處的山頂上灑了下來,像一片薄紗溫柔地覆蓋在大地上,四周安靜得只聽見知了的歌唱,季蔚朗伸著懶腰,站在高高的看臺上,說:“我只是想看看,你今后都要一直生活的地方。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你不去海城,而留在這里了。”

說完,他回過頭來看我,玫瑰色的夕陽中,他的臉龐那么溫柔美好,我愣愣地凝望著他,幾乎就要沉醉在他的眼光里,卻下意識地想起自己那極度不合身而又土氣的校服,他眼里的我,一定很丑吧?

這樣想著,我埋了下頭,把玩著手里那傻兮兮的頭盔。

“頭盔有什么問題?”季蔚朗看我抱著頭盔不放,問我。

“沒什么……不過,跟你的車很不協調。”

“專門買給你的,當然不協調。”季蔚朗又笑了起來,仰起的下巴滿是快樂的弧線。

而當季蔚朗終于明白我為何選擇留在依泉之后,他又怎么會懂得,在失去他音信的半年后,我將自己連根拔起,來到了這個喧囂的城市。

那是我和外婆唯一的一次爭吵,因為我執意要轉學到海城。

在我出生不久,我的父母便在一次交通意外中身亡,自小我跟著外婆長大,我們相依為命,住在依泉鎮最靜謐的房子里。

和其余的家長不一樣,外婆似乎并不希望我成為多么了不起的人,她更希望的是讓我做一個平凡而快樂的小姑娘。我有許多的愛好,她都努力滿足我,卻從不鼓勵我參加任何競賽。

而我偏偏長成了備受矚目的那種優秀學生,獎牌與榮譽證書掛滿了我的房間,成為中考狀元后,海城所有的名校都以全額獎學金向我發出邀請。我唯一能為外婆做的,便是拒絕外面精彩的世界,選擇留在依泉鎮,留在她身邊繼續做乖巧安靜的女孩。

但一年后,我卻義無反顧地向海城人擠破頭都想進的私立學校遞交了轉學申請書,一場考核后,我毫無懸念地成為了其中的一員。離開依泉的那天晚上,外婆一整夜地坐在客廳里,不肯說話,也不愿看我。

我以為重逢會是一件艱難的事情,可是在我走進教室隨意坐在一個空位時,我并不知道,我要尋找的那個人,就在旁邊的座位。

那一剎那我清楚地感覺到心就像被一雙溫熱的手捂住,在狹小的空間里劇烈跳動著,我瞪大了眼睛看著季蔚朗從教室的門口一直走到我的身旁,他的表情如此淡漠,但我相信,看著我的第一秒,他一定會露出往日的招牌笑容。

我想說:“好久不見,你去了哪里?”

我還想說:“好巧,我現在竟然跟你同班還是同桌。”

但這些話還沒說出口,季蔚朗已經大力地拉開椅子,趴在課桌上睡了起來,留下一個后腦勺給我。

“喂……”愣了很久,我遲疑著碰了碰他的肩膀。

“干嘛?”季蔚朗抬起頭側過身看著我,滿眼的不耐煩與……厭惡。

“看見老朋友,不準備歡迎一下嗎?”我故作輕松,聲音卻沒有底氣地弱了下去,甚至開始不確定,眼前這個人,真的是季蔚朗嗎?

“老朋友?”季蔚朗湊過臉來端詳我,最后挑挑眉,“我實在是太困了,能不能讓我安靜地睡會兒你再搭訕呢?”他說完,很假地笑了一下,倒頭就睡。

伴隨著他的大幅度動作,課桌上的一瓶墨水倒了,紅色的墨汁飛快蔓延,滴落在我的褲子上,像一朵一朵的花怒放開來。我卻像被定住一樣,坐在那里久久回不過神來。濃烈的墨水味道讓季蔚朗微微抬起了頭,他淡淡地看了桌面一眼,坐到了更里面的位置,繼續睡去。

就是這一眼,讓委屈像是涌起的潮水般淹沒了我,我從抽屜里掏出紙巾,埋下頭不斷擦著褲腿上的墨水,一邊擦卻一邊滴落上更多的眼淚。

據董嘉樂回憶,當時的我哭得隱忍而悲傷,由此她斷定我是無數暗戀季蔚朗的花癡中用情最深的一個。看著我哭得那么厲害,她甚至有一種想用手里的抹布一把抹去我臉上眼淚的沖動。當然,她壓抑了這樣的沖動,只是默默地幫我擦干了課桌上的墨水,然后輕輕地將手放在我的肩膀。

她有一雙圓圓的眼睛,鼻頭也圓圓的,像一只可愛的小貓,帶著善良的安慰想要給我。

一整個下午,季蔚朗都在睡覺,沒有人管他,也沒有人注意到盯著黑板始終發呆的我。我如此近地坐在他身旁,可我感覺我們之間卻像是隔開了一個海洋。我想起那時候他從圖書館沖出來嚇我得逞后的大笑,也許,就連這樣的笑容,從此后,我再也得不到了。

一直到最后一節課的課間,季蔚朗才睡醒了,他拿起書包,徑直走出教室,沒有再看我一眼。

胡思亂想了一下午,終于熬到放學。董嘉樂走到我身旁,幫我收拾書包:“走!去我家里換了!”

“沒事,我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畢竟還很陌生,我極力推辭。

“你這樣回家不行,路人會引來圍觀的,人家會以為……”她看了看我褲腿的位置咧開嘴笑得有些尷尬,不由分說提起我的書包走在了前面。

我追了出去,很多的同學在走廊上,目光直直落在我褲腿上的紅墨水上,又笑得意味深長地立刻移開目光,我趕緊奪回書包擋在褲腿的位置。董嘉樂笑起來鼻子皺在一起,拉住了我的手:“我家就在學校,很近的。”

穿過籃球場和林蔭道,再上一條很長的臺階,終于抵達教師公寓。我們氣喘吁吁地上了4樓,董嘉樂從衣柜里扒拉了一條裙子扔給我:“換上吧!大小應該合適的。”

這是一條湖藍色的長裙,剛好到腳踝處,多像我15歲時擁有過的那條裙子。換裙子的空檔,董嘉樂就靠在門外同我聊天,與其說聊天,不如說是她自言自語:“你不要放在心上,季蔚朗就是這樣的人,最厭煩有人分享他的課桌,雖然他自己也并不怎么用。你現在這個位置不知道有多少想接近他的女生被季蔚朗給弄哭了搬走了,要不然就是被季蔚朗的女朋友給嚇走了。”

而我聽到的只有一個詞——季蔚朗的女朋友。

“他女朋友?”

“你不知道?”但我也不會聽到答案,因為董嘉樂說完這句話時,我剛好打開門,她看著我驚呼起來:“我第一次覺得這條裙子這么好看!”她拉著我站到鏡子前,興奮不已地比劃著,“太好看啦,林路雪,這條裙子我非送你不可。”

我有點不好意思:“我洗干凈明天還你。”

“再提‘還’字我就生氣啦!”董嘉樂伸過手用力蹭了一下我的下巴,大笑起來,“你的大花臉再好好洗洗吧!”

我疑惑地轉頭看了看自己,下巴和右臉頰上還有一些墨跡,在洗手間洗臉的時候,我聽到董嘉樂在客廳里哼著歌等我。她坐在落地窗的旁邊把玩著電視遙控,夏末的陽光早早下斜,淡紅色的陽光把董嘉樂的臉照得暖烘烘的,我想就是這短暫的一刻,我們注定了成為此生最要好的朋友。

我沒想到會在校門口再見到季蔚朗,他騎著機車很快地從遠處駛來,大片紅色的云朵下,他淺白色的身影清新得像一陣風,駛過我身邊時,我聽見急促的剎車聲,回過頭,他停在了我前方兩米處,也正回頭看我。

我們就這樣對視著。

那短暫的一分鐘,我先是向他微笑,我心中還抱著他只是在和我惡作劇的想法,但是他沉寂無波瀾的雙眼讓我明白,他已經忘了或者根本不愿意認得我。這樣想著,我的笑慢慢淡去。我看著的這位少年,有一張美好的臉龐,安安靜靜地真實存在于我眼前,他不是傳聞中那個妖魔化的季蔚朗,也不再是依泉那個陽光開朗的季蔚朗,他是誰?我已經無法再知道。

而短暫的相視后,我們撇過頭,緩緩地繼續前行。

當時的我只是穿著最尋常不過的白色短袖襯衣,一條湖藍色的長裙在腳踝處蕩漾,和我們初識的那個清晨,一模一樣。是的,我第一眼就已經知道,我喜歡眼前這個男孩。

而他,卻直到現在,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心跳是為何。

在我回頭的剎那,傍晚的風吹亂了我齊肩的短發,逆光里我看不清他的眼神,可是那一刻我清晰地聽見心底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林路雪,這個男孩不會僅僅是匆匆掠過你生命的路人。

林路雪,你的心將終生為他不得安寧。

這是一個沒有海卻叫做海城的城市。它有干凈寬闊的街道,滿城種滿了筆直的梧桐,一到夏天,整片天空都是紫色的。

這個城市太過干凈,干凈到沒有小販挑著鮮亮的櫻桃蹲在路邊叫賣,這里生活的人們也太過忙碌,忙碌得從不曾放慢腳步,仰起頭去好好看看這片紫色的充滿香氣的天空。

我一直住在學校附近廉價的公寓內,一間小小的屋子既是客廳也是臥室,有些簡陋的陽臺種滿了我陸續從依泉家里搬來的綠植,偶爾也充當我的廚房,搬一個小電爐在那里,煲上一份簡單的湯,守在旁邊看著書等待。

在與季蔚朗形同陌路的第二年,我依然好好地生活在這里,有三兩好友相伴,有師長的肯定,以及更為廣闊的天地,這個喧鬧的城市似乎吵醒了我恬淡外表下那個原本野心勃勃的自己。

又或者,吵醒我的,依然是季蔚朗。

我早已將座位調開,不再去刻意靠近他,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看。但當我艱難前行的每一步,我腦海都是他冷漠的表情,若不能成為更加矚目的人,即使將我放在他的身旁,我也會,如流星般隕落。

他身邊的女孩,何嘗不是耀眼奪目。反而女朋友李冉不是那么優異,你不能說她黯淡,因為在海城外國語學校,她絕對是最飛揚跋扈的人,大抵是因為家里是暴發戶的原因,她身上總帶著一股濃濃的市井氣息,從不熱衷于學業,像太妹一樣同地痞流氓混在一起是她炫耀自己的方式。

她是比我們高一屆的學姐,卻對季蔚朗管得很嚴,幾乎每一個向季蔚朗流露好感的女孩都被她威脅過,甚至坐在季蔚朗身旁的女同學都免不了被她恐嚇,當然,除了我,也許我這樣毫無背景又土氣的優等生,對她來說根本無需放在心上。

一直到她畢業之后,才第一次找到我。

那是畢業派對之后一個月,我正匆匆趕去參加期末考。七月初的天氣陰沉悶熱,剛跑進校門,便兜頭淋了一場大雨,我將書包頂在頭上,快步跑了起來,剛踏進教學樓,一只手突然從身后用力將我拉到了樓道的角落,李冉和幾個女生正氣勢洶洶地看著我。

“林路雪同學。”她將一張紙片用力甩到了我身上,“請你解釋下。”

我埋下頭,腳邊的紙片,是一張我學生證上的照片,右上角有一個口子,是我不小心剪壞后隨手夾進錢包的。從書包里翻出錢包,這才發現放照片的位置不知何時已經空空蕩蕩。

“怎么在你這里?”

“應該是我來問你,為什么要偷偷放到我男朋友的錢包里?你是想挑撥我們呢?還是真的花癡到以為這么丑一張照片能讓季蔚朗愛上你?”李冉臉上充滿了不屑。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你一定誤會我了。”我茫然地看著她們,腦海里怎么回憶都想不起任何線索。拾起照片,我準備離開,“謝謝你幫我找到照片。”

幾個女生堵在了出口,絲毫沒有讓開的意思,我望著大雨中奔跑著參加考試的同學,心急如焚:“你們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有多不要臉。”李冉一把將我推到墻上,“或者你可以保證遠離季蔚朗,然后到旗臺上站10分鐘表示對我的歉意。”

“我說過了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應該去問問你的男朋友。”

“我是這么不講理的人嗎?”李冉說,“我問過了,他也不記得了,說大概是某個花癡自作多情吧。”

我看著李冉的嘴唇一張一合,許久才開口:“他是這樣說的嗎?”

其實起初我心底有隱隱的期盼,期盼著答案會是我們一同乘公車的夜晚,季蔚朗從我包里偷偷拿走了我的相片放進錢包,我寧愿因為這樣的答案來受到李冉任何程度的懲罰,也不愿意,被當做一個花癡讓人羞辱。

我沉默著,推開李冉放在我肩膀的手,用力推開前面的女生,徑直走到了旗臺上。我需要這十分鐘,我不愿再和她們糾纏下去,失去下一學年的獎學金。

瓢潑的大雨淋在我的身上,教學樓上待考的同學紛紛看向我,那短短的十分鐘漫長得像是一年,而那道門再次出現了。

我站在大雨的冰涼世界里凝望著那片安寧的花園,那個男孩還在那里,他坐在我最愛的搖椅上望著我,這一次他沒有笑,他望著我的眼中裝滿了和我一樣的疼痛。

“我好像撐不下去了。”我對他說。

第一次,他終于與我有了交談,他站起來,向我伸出雙手:“別哭了,我一直在這里等你。”

這樣溫暖的聲線。我閉上眼,想要踏進那道門,卻重重地跌倒了。

“林路雪!你發什么神經!”我睜開雙眼,董嘉樂的臉上也滿是雨水,她正努力地抱著我歪靠在旗桿上的身體,不讓我倒在地上,手里撐著的傘已經掉在一邊。不遠處,李冉正和幾個女孩慢悠悠地走遠。

“先去我家換衣服。”

我沖她笑了笑:“去年你的裙子還沒還你,你又想要送我新的了嗎?”

“少給我嬉皮笑臉的,待會兒給你算賬!”董嘉樂拖著往她家走,撐著手的傘努力舉高。

開考的鈴聲已經響起,我拖著她的手轉身奔向考場:“嘉樂,沒事的,我一定要參加考試,它對我很重要。”董嘉樂不再勸說,她只是在進考場前,將一包紙巾塞進我的手心,告訴我:“考完等我一起。”

為了不打濕試卷,這包紙巾后來被我全部墊在了試卷上,我渾身濕漉漉地坐在考場中央,監考老師很多次欲言又止,中途出去了一趟,然后遞給了我感冒藥和水。

我在渾身發冷、雙耳嗡嗡作響之中完成了這場考試,走出考場,季蔚朗就站在走廊上,我沒有看他,撇過頭徑直走過,董嘉樂從隔壁考場追了出來:“喂!林路雪,你等我!”她的話音剛落,我已經倒在了地上。

我聽見董嘉樂趕來的腳步,她努力扶起我,嘴里不停地喊著:“讓一讓,讓一讓。”而我唯一能做的,是盡可能地用最后一點力氣跟隨著她前行。一雙手忽然穩妥地攬住了我的肩膀,我無法睜開眼睛去看周圍那驚訝的目光,卻能感受到他懷抱里那瞬間讓我感覺置身于陽光中的溫度。

“你放手!小雪得趕快去我家!”花癡如董嘉樂,危難時刻也能如此氣魄。

“我帶她去先醫院,你把換洗的衣服帶過來。”季蔚朗并不與她爭辯,一把將我抱起,沖下了樓。

我蜷縮在他懷抱里,聽到了他的心跳聲和呼吸聲,那么沉重,那么慌亂,我還聽到他對我說:“你現在懂了嗎?和我走得很近的話,這樣的事情會常常發生。”

努力睜開眼睛,我想要確定這一刻是真實存在的,卻被他下巴滑落的雨水模糊了雙眼,他緊緊咬著嘴唇望著前方,整個身子都努力前傾著,想為我擋去更多的風雨。

“那為什么現在要同我走近?”我在心底問。

“可是當你已經受到別人傷害時,我不能不去保護你。”他嘆了一口氣。

我將手輕輕放在他的手背上,終于安心閉上了雙眼,因為我終于相信,我從未失去過他,也不會再失去,哪怕從此后他刻意離我再遙遠,我也不會再為此難過了。

雖然有波折,我還是順利完成了期末考。

考試結束的時候,季蔚朗就站在走廊上,在我出來的時候,對著我微微一笑。有人從我身后跑過,將我撞倒在地。季蔚朗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我摔倒,手指頭都沒有動一下,甚至還在說:“你怎么老為我傾倒?”說完聳聳肩,轉身離開了。

我抱著腳坐在地上,臉皺成了一團。可是心里卻是那么那么的快樂,這樣說著風涼話對著我笑的他,多么熟悉。

在董嘉樂家蹭完飯后的中午,她送我到校門外的十字路口,我的重感冒來得快也去得快,她反而抱著一卷衛生紙不離手,一路擦著鼻涕,還沒忘了囑咐我:“記得開學的時候幫我帶你外婆做得小蛋糕啊……啊……啊切!”董嘉樂緊接著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鼻子擦得通紅。

還沒來得及向她說再見,一輛紅色的跑車停在我們面前,李冉探出頭向我揮手:“嘿,看起來還挺精神嘛,上次的事誤會你了,我們要不要再談談?”

“我要急著回家。”我笑了笑,“何況誤會解開了,我們也沒什么好談的。”

“為了表示歉意,我可專程借的車要送你回家,夠誠意吧?你不能這么不給面子呀。”李冉的笑熱情而虛偽,“放心,我們就在車上隨便聊聊,依泉這種小地方,我沒興趣久留,送完就走。”

“她說了不需要你送,請你走吧!”董嘉樂拉著我的手快步向前走,李冉的車卻始終不急不慢地跟在我們旁邊。

“不是說了不需要,你這么賴著想干嘛!”董嘉樂將我拉到身后,雙臂微微叉開,像是在保護我,我感覺到她的身體明顯在顫抖,卻說著狠話,“你們再不走,我就不客氣了!”毫無威懾力的狠話讓李冉笑了起來,我也輕輕笑了,把董嘉樂拉到身旁,我在她耳邊說:“你記下車牌,二十分鐘后我沒給你發信息,你就報警。”

“不要去!”董嘉樂眼睛睜得老大,死死抓住我不放。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的,有人送我回家,何樂不為?”

我并不是多么無畏,只是關于李冉的傳聞我聽得太多,既然遲早要發生的傷害,我不如讓它在更短的時間,在傷及更多的人之前發生。而內心里,我還依稀希冀著,她真的只是想同我聊聊,也許聊得不太愉快,但至少,我們能達成某種程度的共識。

進車的瞬間,我就有點后悔了,車里不僅是李冉,還有兩個染了黃毛的小混混,帶著很多耳釘,還噴了劣質的香水,沖著我笑得渾身發麻。上車后,李冉對司機小聲說了句什么,車忽然加大了馬力,開往了十字路口的另一端。這一個急轉彎,徹底粉碎了我心中對她唯一的希冀。

這當然不是到依泉的方向。

“我上次搞錯了不好意思,原來照片真的不是你放進去的。”李冉從前排回過頭看我,“但是知道后,我反而更加生氣了怎么辦?”

“這里不能解決的問題,去別的地方又有什么用。”我淡淡地說著,并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語般。

“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嗎?”李冉突然問我。

“就是你現在這幅模樣,像是什么情況都不會對你有任何影響。”她挑了挑眉,“所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我今天一定要你尖叫出來。”

她說完轉回了身,打開車里的音響,跟隨著音樂在座位上搖頭晃腦。窗外的風景在飛速后退著,車頂的風灌進我的身體里,讓人感覺膨脹得快要爆裂開來,我深呼吸一口氣,將雙手交握在身前,只有我自己知道,它顫抖成什么模樣。

而也是那一瞬間,一個身影飛快地沖了出來,像箭一般,追趕而上,劇烈的風吹起他的頭發,就在我快要辨認出他時忽然消失不見。

我的心沉沉墜下。

但一分鐘后,轟鳴聲再次傳來,在一片田野里,那個身影抄近道俯沖而來,刺耳的剎車聲后,季蔚朗橫在了我們面前,車在離他幾厘米的位置緊急停了下來。我重重地撞向前座椅背,抬起頭來,李冉已經下車。

“你不想活了嗎?!”李冉的聲音憤怒而悲傷。

季蔚朗的目光越過她,直直看向我,他對我說:“過來。”

“帶你的心上人兜風啊,怎么,這都要經過你批準?”

“我沒時間跟你爭這些無聊的問題。”季蔚朗徑直過來開車門,李冉擋過來,她死死貼在車門上,語氣堅決:“我就是不讓!”

透過車窗,我看到季蔚朗冰涼的雙眼,他推開了李冉,即使她摔在地上,也沒有回過頭看她一眼。

“發什么呆,把手給我。”他大力地拉開車門,一只手將小混混拽出車外,一只手伸向我,我毫不猶豫地將手放進了季蔚朗的手心。

18歲的季蔚朗已經有了一雙寬大而溫暖的手。

“季蔚朗!”李冉的聲音幾乎帶著哭腔,“我才是你的女朋友好不好?”

季蔚朗沒有回頭,他只是說:“李冉,我們結束了。”然后把安全帽套在我頭上,俯下身將我抱起,放在機車的后座,載著我呼嘯而去。

我回頭去看李冉,她伏在地上,肩膀不停顫抖,那一刻,我覺得她很可憐,也很可悲。我沒有勝利的快感,反而心底充滿了愧疚感。這樣的愧疚感讓我始終牢牢抓住機車后座的地方,身體挺得筆直,倔強地拉開與季蔚朗的距離。

“不管怎樣,她是你的女朋友。”我終于忍不住開口。

“有董嘉樂這樣八卦的朋友,難道你會不清楚她是我的什么?”

傳聞中季蔚朗和他的姐姐一貫不和,李冉恰恰又是季蔚晴的死對頭,所以她只是季蔚朗為了氣姐姐的工具,據說他們之間彼此都有約定不能當真。

道聽途說的荒謬消息,我沒想到,這竟然是真的。

“可是,她畢竟喜歡你……”

“喜歡我的人那么多,我不用每一個都負責吧?”季蔚朗看了看后視鏡里我不屑的樣子,不滿地問我,“你這是什么表情?”

“真幼稚……”

“可就是我這個幼稚的人剛拯救了你。”他說著故意在公路上拐彎,嚇得我抓緊了他的衣角。

“對了,你怎么會來?”

“我答應董嘉樂要保密的。”他說得一本正經。

我終于忍不住笑了。

笑聲中,我似乎回到了依泉的時光,季蔚朗就在我的前方載著我飛翔,他的頭發被風吹在我的臉頰,我們彼此依賴,身體卻如此筆直而疏離。

“你可以靠近一些。”他說。

“你不是說靠近你會有危險。”我調侃他。

“我知道你不怕。”他側過了頭看我,“所以我也不怕了。”

“而且,我也會保護你的。”他加快了前行的速度,聲音飄散在空氣里,“這段路也許很長很累,你做好準備了嗎?”

我知道那一刻的我一定笑得無比的甜美,我扯開了頭盔,任由風將頭發吹散,我把臉貼在他的背上,大聲地喊著:“出發!”

這寬闊的道路,仰起頭就能看見的湛藍天空,和面前這個我喜歡的少年。這一年的等待與這一瞬間的美好比起來,并不算什么。而今后的人生再怎么充滿荊棘我也無所畏懼。

因為這是我愿意為之將自己連根拔起來到這個陌生城市的——

季蔚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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