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有掃過這么多屋子。

北三所，這個只占據(jù)皇宮十分之一的小小院落，打掃它卻花費掉整整一個下午。

佟嬤嬤見我累的滿頭大汗，非但沒有表示關(guān)心，反而豎起眉毛。她急急的催促我將各屋的燈點燃，又令我將勤茶房晾曬的茶葉收回來。在這個舉目無親的地方，唯一能做的就是聽話。

天色漸漸暗下來，這個本就暗的院落被深秋的夕陽和風聲襯得更加陰森，偶爾的幾聲烏鴉叫讓人毛骨悚然。

“佟嬤嬤，我怕！”

“傻丫頭，這有什么可怕的。烏鴉在宮里叫做神鴉，奉若神明的東西。”

“可——好嬤嬤，我能換個地方么？這里怎么沒人呢？”

“不懂規(guī)矩！內(nèi)務(wù)府指派的差事豈是你想換便換的？這里的宮人馬上就回來了，你看，這不都來了嘛。”

我順著佟嬤嬤的目光向大門口看去，幾個或提著籃子或打著燈籠的太監(jiān)宮女很有秩序的走進來。

“這些都是北三所當差的宮人。咦，云丫頭怎么沒回來？”

“回嬤嬤話，云卿被儲秀宮的琳主子留下教規(guī)矩了。”

一個細聲的太監(jiān)用他淡漠的口吻簡潔的回答佟嬤嬤的問話。手里提著的宮制細紗燈籠發(fā)出的淡黃色光芒將他消瘦的臉照的忽明忽暗，地下的身影細長搖擺，就像被風吹動的蘆葦桿。

佟嬤嬤向這個太監(jiān)一擺手，他就佝僂著背鉆進了一間屋子。我被這個太監(jiān)剛才的話搞得忐忑不安，什么叫做“教規(guī)矩”？莫非是……

“你聽見了吧，云卿就是你的同屋。她今兒犯了過，被主子留下教——規(guī)——矩了。”

佟嬤嬤故意將“教規(guī)矩”三字拖得老長老長，我從她的話音里聽出了血淋淋的意味。

“嬤嬤今兒就教你一個規(guī)矩，本分當差，手要勤快嘴要嚴，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不該說的不說。以后規(guī)矩還多著呢，可有你學的！”

佟嬤嬤拿手指戳著我的額頭，周圍的宮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沒有一個人多說一句話。我想，這就是宮里的生存守則——裝啞巴、扮聾子。沒有一個人對我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陌生人感到好奇，也沒有一個人對我這一下午的辛勤打掃給予認可。他們低眉順目從我身邊經(jīng)過，對整齊的庭院和干凈的房舍熟視無睹，表情麻木。我想起了一種在家鄉(xiāng)流行的職業(yè)，趕尸人。他們趕著會行走的尸體，從一個村落游走到另一個村落，在漆黑的夜里、在荒涼的山道上，他們和死去的尸體一樣，不言不語表情僵硬。

我閉著嘴，聽任佟嬤嬤絮叨。由此，我獲得了對皇宮里兩種人的初步印象：

太監(jiān)——尖嗓、古怪、如烏鴉一般的人。嬤嬤——永遠琢磨著如何教你學“規(guī)矩”的人。

佟嬤嬤終于口干不再理我，天完全黑了，我的肚子開始餓起來。鉆進自己的小隔間，從小包袱里取出了阿瑪給我?guī)У囊稽c玉茭窩窩啃起來。這個小包袱，早上進宮時還被底朝天倒在地上，細細搜檢了一遍。窩窩上沾了土，我顧不得許多，狠狠把它塞進嘴里，卻嘗到了一種澀澀的味道。

我哭了，第一次，不是因為受了阿瑪?shù)拇蛄R。

原來，皇宮是這個樣子的。原來，入宮就意味著挨餓挨打，甚至丟掉性命……

我抱著被角，蜷縮在床上，外面沒有一絲動靜，只有風吹樹梢的響動和烏鴉永不疲倦的叫囂。

“哎呦！誰呀？”

門口突然一聲尖叫，我騰的竄起來，慌張的應(yīng)著：“是我，我……我是剛來的。”

蠟燭被點亮，昏黃的光瞬間照亮了整個屋子。我這才看清來人的臉，一個清秀白皙的小姑娘。

她驚魂未定的瞧了我半晌，哦了一聲就懶懶躺在了床上。

“你叫什么名兒？”她也穿著藕荷色旗裝，只是腳上的鞋卻沒有了，腳丫沾滿了土。

“寶瓔，西林覺羅寶瓔”

“哦！我叫舒墨理云卿，以后咱們就是同屋了，互相照應(yīng)吧！”她說罷就閉著眼睛打起了瞌睡。

我不敢驚動，腦子里跳出了那個小太監(jiān)對佟嬤嬤說的話。云卿，她今兒被主子留下教規(guī)矩了。

坐在床邊，肚子依舊餓得厲害。捧著半個窩窩繼續(xù)啃，嘴里干的像吃了沙子。

“喂，小寶，你還有吃的嗎？”云卿突然睜開眼睛，拽著我的袖子問。

“呃，還有……這個！”

我從包袱里拿出一個燒餅，這是我最后的干糧了。云卿驚呼一聲，搶過去，眼神閃著興奮的光。我讀得懂她的眼神，元佑三十七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人們那種饑餓的眼神就和云卿此刻一模一樣。

“哈哈，真好吃！我都餓了整整一天了。”云卿狼吞虎咽。

“是被教規(guī)矩了嗎？”我小心翼翼的問著，這是自入宮以來問的最最越矩的話。

“嗯，我不小心把琳主子的一柄玉如意打碎了，主子罰我去凈衣房洗了一天衣裳，不準吃飯。”

“哦！”我啃著手里的窩窩，不敢再問什么。

“呵呵，小寶規(guī)矩倒是學的很好呢！咱們是自己人，沒有什么不能說的。這里的佟嬤嬤雖然嚴厲但心眼好，在主子跟前總是幫著我們的。雖然琳主子今兒罰了我，可她說要把我調(diào)去儲秀宮當差呢，也許這幾天我就要走了。勤茶房可就剩下你一個人了，萬事要小心。對了，你是誰推薦來的？”

“陶公公。”我舔著手指，回味玉茭窩窩的香味。

“嗬！桃子公公呀，那我就放心了，你肯定吃不了虧。”云卿激動的眨著眼睛。

“桃子？陶公公？”我一聽桃子，就咽口水。

“對呀，陶公公是皇上身邊的，有權(quán)啊，所以沒人欺負你的。桃子是皇上給起的諢名，好記，宮里都叫他桃子公公。你這燒餅真好吃，還有嗎？”

云卿扒拉著我的包袱，我搶過來抱住拼命的搖頭：“沒有了、沒有了，我還餓著呢！”

“哈哈哈~~瞧瞧你這個小氣樣兒！怎么沒有去廚房吃飯嗎？哼，這里的人都是膽小鬼，都沒人告訴你，明天我?guī)闳コ浴炇悄泐~娘做的吧？我額娘就很會烙燒餅，唉，離家太久了，味兒都忘了。”

“額娘生我死了，燒餅是阿瑪給做的。”

我絞著手指，眼淚又一串串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