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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或人的悲哀(1)

親愛的朋友KY:

我的病大約是沒有希望治好了!前天你走后,我獨自坐在窗前玫瑰花叢前面,那時太陽才下山,余輝還燦爛地射著我的眼睛,我心臟的跳躍很利害,我不敢多想甚么,只是注意那玫瑰花,嬌艷的色彩,和清潤的香氣,這時風漸漸大了,于我的病體不能適宜,媛姊在門口招呼我進去呢。

我到了屋里,仍舊坐在我天天坐著的那張軟布椅上,壁上的相片,一張張在我心幕上跳躍著,過去的一件一件事情,也涌到我潔白的心幕上來,唉!KY,已經過去的,是事情的形式,那深刻的,使人酸楚的味道,仍舊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中,滲在我的血液里,回憶著便不免要飲泣!

第一次,使我懺悔的事情,就是我們在紫藤花架下,那幾張石頭椅子上坐著,你和心印談人生究竟的問題,你那時很鄭重的說:“人生那里有究竟!一切的事情,都不過象演戲一般,誰不是涂著粉墨,戴著假面具上場呢?……”后來你又說:“梅生和昭仁他們一場定婚;又一場離婚的事情,簡直更是告訴我們說:人事是作戲,就是神圣的愛情,也是靠不住的,起初大家十分愛戀的定婚,后來大家又十分憎惡的離起婚來。一切的事情,都是靠不住的,”心印聽了你的話,她便決絕的說:“我們游戲人間吧!”我當時雖然沒有開口,給你們一種明白的表示,但是我心里更決絕的,和心印一樣,要從此游戲人間了!

從那天以后,我便完全改了我的態度;把從前冷靜考慮的心思,都收起來,只一味的放蕩著,——好象沒有目的地的船,在海洋中飄泊,無論遇到怎么大的難事;我總是任我那時情感的自然,喜怒笑罵都無忌憚了!

有一天晚上,我獨自坐在冷清清的書房里,忽然張升送進一封信來,是叔和來的。他說:他現在很悶,要到我這里談談,問我有工夫沒有?我那時毫不用考慮,就回了他一封說:“我正冷清得苦;你來很好!”不久叔和真來了,我們隨意的談話,竟銷磨了四點多鐘的光陰;后來他走了,我心里忽然一動,我想今天晚上的事情,恐怕有些太欠考慮吧?……但是已經過去了!況且我是游戲人間呢!我轉念到這里,也就安貼了。

誰知自從這一天以后,叔和便天天寫信給我,起初不過談些學術上的問題,我也不以為奇,有來必回,最后他忽然來了一封信說:“我對于你實在是十三分的愛慕;現在我和吟雪的婚事,已經取消了,希望你不要使我失望!”

KY!別人不知道我的為人,你總該知道呵!我生平最恨見異思遷的人,況且吟雪和我也有一面之緣;總算是朋友,誰能作此種不可思議的事呢?當時我就寫了一封信,痛痛地拒絕他了。但是他仍然糾纏不清,常常以自殺來威脅我,使我脆弱的心靈,受了非常的打激!每天里,寸腸九回,既恨人生多罪惡!又悔自家太孟浪!唉!KY!我失眠的病,就因此而起了!現在更蔓延到心臟了!昨天醫生用聽筒聽了聽,他說很要小心,節慮少思,或者可以望好,唉!

KY!這種種色色的事情,怎能使我不思呢?

明天我打算搬到婦嬰醫院去,以后來信,就寄到那邊第二層樓十五號房間;寫得乏了!再談吧!

你的朋友亞俠六月十日

親愛的KY:

我報告你一件很好的消息,我的心臟病,已漸漸好了!

失眠也比從前減輕,從前每一天夜里,至多只睡到三四個鐘頭,就不能再睡了。現在居然能睡到六個鐘頭,我自己真覺得歡喜,想你也一定要為我額手稱賀!是不是?

我還告訴你一件事,這醫院里,有一個看護婦劉女士,是一個最篤信宗教的人,她每天從下午兩點鐘以后,便來看護我,她為人十分和藹,她常常勸我信教;我起初很不以為然,我想宗教的信仰,可以遮蔽真理的發現;不過現在我卻有些相信了!因為我似乎知道真理是尋不到,不如暫且將此心寄托于宗教,或者在生的歲月里,不至于過分的苦痛!

昨天夜里,月色十分清明,我把屋里的電燈擰滅了;看那皎潔的月光,慢慢透進我屋里來;劉女士穿了一身白衣服,跪在床前低聲的禱祝,一種懇切的聲音,直透過我的耳膜,深深地侵進我的心田里,我此時忽感一種不可思議的刺激,我覺得月光帶進神秘的色彩來,罩住了世界上的一切,我這時雖不敢確定宇宙間有神,然而我卻相信,在眼睛能看見的世界以外,一定還有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了。

我這一夜,幾乎沒閉眼,怔怔想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癥又添了!不過我這時徨的心神好象有了歸著,下午睡了一覺,現在已經覺得十分痊愈了!馬大夫也很奇怪我好得這么快,他說:若以此種比例推下去,——沒有變動;再有三四天,便可出院了。

今天心印來看我一次,她近來顏色很不好!不知道有甚么病,你有工夫可以去看看她,大約她現在徨歧路;必定很苦!

你昨天叫人送來的一束蘭花;今天還很有生氣,這時他正映著含笑的朝陽,更顯得精神百倍,我希望你前途的幸福也和這花一樣燦爛!再談,祝你康健!

亞俠七月六日

KY吾友:

我現在真要預備到日本去找我的哥哥,因為我自從病后便不耐幽居,聽說蓬萊的風景佳絕,我去散散心,大約病更可以除根了。

我希望你明天能來,因為我打算后天早車到天津乘長沙丸東渡,在這里的朋友,除了你,和心印以外,還有文生,明天我們四個人,在我家里暢敘一下罷!我這一走,大約總要半年才能回來呢!

你明天來的時候,請你把昨天我叫人送給你看的那封心印的信帶了來,她那邊有一個問題,——“名利的代價是什么?”我當時心里很煩,沒有詳細的回答她,打算明天見面時,我們四個人討論一個結果出來,不過這個問題,又是和“人生究竟的問題”差不多,恐怕結果,又是悲的多,樂的少,唉!何苦呵!我們這些人,總是不能安于現在,求究竟,——這于人類的思想,固然有進步,但是精神消磨得未免太多了!……但望明天的討論可以得到意外的完滿就好了!

我現在屋子里亂得不成樣子,箱子里的東西亂七八糟堆了一床,我理得實在心煩,所以跑到外書房里來,給你們寫信,使我的眼睛不看見,心就不煩了!說到這里,我又想起一件事了。

KY!你記得前些日子;我們看見一個盲詩人的作品,他說:“中午的太陽,把世界和世界的一切驚異,指示給人們,但是夜,卻把宇宙無數的星,無際限的空間,——全生活,廣大和驚異指示給人們。白晝指示給人們的,不過是人的世界,黑暗和污穢。夜卻能把無限的宇宙指示給人們,那里有美麗的女神,唱著甜美的歌,溫美的云,織成潔白的地氈,星兒和月兒,圍隨著低低地唱,輕輕地舞。”這些美麗的東西,豈是我們眼睛所能領略得到的呢?KY我寧愿作一個瞎子呢!倘若我真是個瞎子,那些可厭的雜亂的東西,再不會到我心幕上來了。但是不幸!我實在不是個瞎子,我免不了要看世界上種種的罪惡的痕跡了!

任筆寫來,不知說些什么,好了!別的話留著明天面談吧!亞俠九月二日

KY呵!

絲絲的細雨敲著窗子,密密的黑云罩著天空,澎湃的波濤震動著船身;海天遼闊,四顧蒼茫,我已經在海里過了一夜,這時正是開船的第二天早晨。

前夜,那所灰色墻的精致小房子里的四個人,握著手談著天何等的快樂?現在我是離你們,一秒比一秒遠了!唉!

為什么別離竟這樣苦呵!

我記得:分別的那一天晚上,心印指著那迢迢的碧水說:“人生和水一樣的流動,歲月和水一樣的飛逝;水流過去了,不能再回來!歲月跑過去了,也不能再回來!希望亞俠不要和碧水時光一樣。早去早回呵。”KY這話真使我感動,我禁不住哭了!

你們送我上船,聽見汽笛嗚咽悲鳴著,你們便不忍再看我,忍著淚,急急轉過頭走去了,我呢?怔立在甲板上;不住的對你們望,你們以為我看不見你們了,用手帕拭淚;偷眼往我這邊看,咳!KY這不過是小別,便這樣難堪!以后的事情,可以設想嗎?

“名利的代價是什么?”心印的答案:是“愁苦勞碌。”你卻說:“是人生生命的波動;若果沒有這個波動,世界將呈一種不可思議的枯寂!”你們的話在我心里;起伏不定的浪頭,在我眼底;我是浮沉在這波動之上,我一生所得的代價,只是愁苦勞碌。唉!KY!我心徨得很呵!往那條路上去呢?……我還是游戲人間吧!

今天沒有什么風浪,船很平穩,下午雨漸漸住了,露出流丹般的彩霞,罩著炊煙般的軟霧;前面孤島隱約,仿佛一只水鴉伏在那里。海水是深碧的;浪花涌起,好象田田荷叢中窺人的睡蓮。我坐在甲板上一張舊了的藤椅里,看海潮浩浩蕩蕩,翻騰奔掀,心里充滿了驚懼的茫然無主的情緒,人生的真象,大約就是如此了。

再有三天,就可到神戶;一星期后可到東京,到東京住什么地方,現在還沒有定,不過你們的信,可寄到早稻田大學我哥哥那里好了。

我的失眠癥,和心臟病,昨日夜里又有些發作,大約是因為勞碌太過的緣故,今夜風平浪靜,當得一好睡!

現在已經黃昏了。海上的黃昏又是一番景象,海水被紅日映成紫色,波浪被余輝射成銀花,光華燦爛,你若是到了這里,大約又要喜歡得手舞足蹈了!晚飯的鈴響了,我吃飯去。再談!

亞俠九月五日

KY吾友:

我到東京,不覺已經五天了。此地的人情風俗和祖國相差太遠了!他們的飲食,多喜生冷;他們起居,都在席子上,和我們祖國從前席地而坐的習慣一樣,這是進化呢?還是退化?最可厭的是無論到什么地方,都要脫了鞋子走路;這樣赤足的生活,真是不慣!滿街都是吱吱咖咖木屐的聲音,震得我頭疼,我現在厭煩東京的紛紛攪攪,和北京一樣!

浮光底下;所蓋的形形色色,也和北京一樣!莫非凡是都會的地方都是罪惡薈萃之所嗎?真是煩煞人!

昨天下午我到東洋婦女和平會去,——正是她們開常會的時候,我因一個朋友的介紹,得與此會;我未到會以前,我理想中的會員們,精神的結晶,是純潔的,是熱誠的。及至到會以后,所看見的婦女,是滿面脂粉氣,貴族氏的夫人小姐;她們所說的和平,是片面的,就和那冒牌的共產主義者,只許我共他人之產,不許人共我的產一樣。KY!這大約是:人世間必不可免的現象吧?

昨天回來以后,總念念不忘日間赴會的事,夜里不得睡,失眠的病又引起了!今天心臟,覺得又在急速的跳,不過我所帶來的藥,還有許多,吃了一些或者不至于再患。

今午吃完飯后,我跟著我哥哥,去見一位社會主義者,他住的地方,離東京很遠,要走一點半鐘。我們一點鐘,從東京出發,兩點半到那里;那地方很幽靜,四圍種著碧綠的樹木和菜蔬,他的屋子就在這萬綠叢中。我們剛到了他那門口,從他房子對面,那個小小草棚底下,走出兩個警察來,盤問我們住址、籍貫、姓名,與這個社會主義者的關系。我當時見了這種情形,心里實感一種非常的苦痛,我想這些,鞏固各人階級和權利的自私之蟲,不知他們造了多少罪孽呢?

KY呵!那時我的心血沸騰了!若果有手槍在手,我一定要把那幾個借強權干涉我神圣自由的惡賊的胸口,打穿了呢!

麻煩了半天,我們才得進去,見著那位社會主義者;他的面貌很和善,但是眼神卻十分沉著。我見了他,我的心仿佛熱起來了!從前對于世界所抱的悲觀,而釀成的消極,不覺得變了!這時的亞俠,只想用彈藥炸死那些妨礙人們到光明路上去的障礙物,KY!這種的狂熱,回來后想想,不覺失笑!

今天我們談的話很多,不過卻不能算是暢快;因為我們坐的那間屋子的窗下,有兩個警察在那里監察著;直到我們要走的時候,那位社會主義者才說了一句比較暢快的話,他說:“為主義犧牲生命,是最樂的事,與其被人的索子纏死,不如用自己的槍,對準喉嚨打死!”KY!這話的味道,何其雋永呵!

晚上我哥哥的朋友孫成來談,這個人很有趣,客中得有幾個解悶的,很不錯!

寫得不少了,再說罷!

亞俠九月二十日

KY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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