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封信(2)
- 廬隱作品集一(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廬隱原著 蕭楓編
- 4154字
- 2015-04-25 16:16:19
鐺,鐺,鐺,壁上的鐘一連響了十下,這才覺得時候已經不早,遂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車子,趁著昏沉的夜色,映著幾點的疏星,冒著寒風晚霧回來,到了家里,這個很深的印象,仍不住在我腦子里回旋,直到現在!……第1章兩個小學生
國樞今天早晨絕早就起來了。月兒的倩影還隱約云端,偷窺世人未醒的酣夢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顧不得吃點心,背上他的小書包——里面裝著昨夜他親愛的母親替他預備的餅,和鮮黃色甜美可口的雞蛋糕;還有紅如胭脂的蘋果——他含著微微的笑容;輕輕走出街門,向東約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紅漆大門前面用小手輕輕拍了兩下:呀的一聲門開了;一個年紀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著微微的笑容,愉快的眼光,走上前來,拉著國樞的手,兩人并肩走到靠西邊的一間書房里去。國樞帶著喜悅和惶恐疑懼的余情輕輕問他的小伴侶道:“堅生——你母親沒有攔阻你嗎?”
“可不是嗎?我幾乎急得要哭了,后來還是我姊姊說也去,母親才答應了!你呢?……”
國樞聽堅生問他,含著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樣;母親起先一定不許我去,她說:‘這么點小孩子,也學管那些事;請甚么愿?倘若闖出禍來,豈不是白吃虧嗎?沒的嚇得爹媽的心都碎了!’我沒有說話,但是我就急得哭起來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說:‘他們學生去請愿,按理說只有有效沒效罷了。斷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禍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就讓他去,小孩子們也應該使他們鍛煉鍛煉。’我母親這才沒說甚么,末了又囑咐我早點回去,……我還怕她今天早起又許翻悔,不叫我去,所以我一早就出來了,也沒告訴她呢。”
堅生道:“我們今天去了,不知總統答應我們的要求不答應呢?……現在快七點了,我們快去吧!你看這天上的雨還沒止住,母親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們去呢!”
“對啦!我們趕緊走吧!”
說著他們倆手牽著手走出大門,天上布滿著陰云,雨點如簾珠般淅淅瀝瀝落個不止;他們兩個并無些許畏怯的樣子,活潑潑地支著一把雨傘往前走去;腳底下沾滿了滑泥,幾次要滑倒,但是他們互相牽扯著,才沒有摔下去。
幾個他們的同伴,從遠遠走過來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見面的禮,絡繹著走向白色粉墻,那邊一個黑油漆大門里去,大門的兩旁還掛著兩塊五尺長的木板,寫著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學校字樣,他們進去了,但是滿院里站滿了他們的同學,正在亂糟糟搬運白紙小旗,見他們倆進來了,很歡迎地叫道:“呀!你們來了,好啊!”說著遞過兩面旗子來,他們接了旗子,見大家都按著秩序,排起隊伍來,也就趕緊插進隊中,一個稍大的學生——他們的代表,站在高臺階大聲的說道:“今天我們大家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著絕大犧牲去和政府請愿,但愿諸位親愛的同學,還要有堅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氣象,并且在街上走的時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現出我們學生無上的尊嚴。”
他的話說完,仍回到隊中,這時候大家臉上都露出勇敢莊嚴的樣子來,在他們隊伍的前面,那一個年紀最小的汴忱,披著滿肩的黃黑色的頭發,挺直胸膛,含著微微的笑容,頭也不回地,跟著大隊前面兩個拿旗子的學生向前去。現在走到轉灣的地方了,國樞一眼正看見他那小同學尊嚴的樣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們的身體,放齊他們的腳步。
不久他們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輝煌的高等師范學校的扁額已在面前,他們益發振起精神,用整齊和諧的腳步向操場里面去,忽聽見耳旁刷刺、刷刺的聲音,好似風吹落葉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飛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潑而踴躍,這就是所有的學生,歡迎他們的小朋友的誠意;他們臉上都含著笑容,但是無論他們怎樣的偽飾,那一種深藏靈府的慘愁悲憤的情緒,仍舊不時的流露出來;看著他們純潔無瑕的小朋友,滿身淋著無情的愁雨,沾著濘膩的污泥,襯著他們時時振作活潑的精神,益發使他們靈魂上感受一種委曲難伸的苦痛,大家不約而同的寂靜了,只聽見微微地嘆息聲,在空中回旋縈繞,含著無限悲哀惻怨的味道。
哨子響了,大家都預備著進發,于是踏踏地腳步聲充塞在空氣里頭,大隊直向西長街公府門口走去,街上過路的人,看了這個大隊——冒雨前進的大隊,不禁受了一種暗示,竟停止他們的腳步,忘了他們所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無限懷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伴說:“這不知又為了甚么事呢?這些個學生們究竟也想不開,放著優游行樂的地方,不去開心,卻來這大雨底下淋著,莫非說他們這么作,就能感動那衣冠禽獸的什么……這些孩子們更是無辜受罪了!”國樞聽了那人的話,不覺抬頭對他望望,只見那人眼圈紅著,眉峰皺著,似乎要哭的樣子,自己也不知道為甚么,就覺得鼻子一酸,落下淚來。堅生一回頭,正好看見,不知甚么緣故,因輕輕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了,肚子痛吧!”國樞喉嚨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搖搖頭,堅生正要再往下推究的時候,不提防花拉一聲,兩人都嚇怔了。
公府面前那兩扇大鐵門,現在閉得緊緊的——適才驚人的聲響,就是這個拒絕公道的鐵門作他勝利的快鳴呢!
——一隊隊的黃衣衛兵和警察,層層疊疊地站滿了公府的門前,兇狠狠地對著這些手無寸鐵的學生,就好似身臨十萬雄兵大敵似的,——他們聚精會神的各處調派救兵,后盾埋伏,煞費苦心啊!但是學生們為了公理而來,公理就是他們的唯一的兵器,對著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們并不畏怯,停止在公府的門口,冀得公理戰勝最后的勝利。
他們現在不前進了,雖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氣焰時時刺激他們的皮膚,僵冷他們的熱血,他們絕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國樞和堅生也只緊緊互握住他們的手,抵抗天公的惡作劇。兩只黑漆似的眼睛,不住望著他們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種堅決誠摯的樣子,希望他們能得到圓滿的結果,但是鐵門緊緊閉住,沒有一點同情的衛兵,安能了解他們這些孩子們赤心熱腸呢?他們只明白他們每月是有八塊錢的薪水,這是他們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賞給他們的,他們才能不委身溝壑,并且還能作威作福欺壓他們的同類,他們得到這許多利益,怎能不格外感激他們的主人呢?至于這些學生們,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們這么想著,益發覺得他們的恩人的可感,這些學生可惡了!所以他們的面容,越變越兇,國樞和堅生的手也越握越緊,他們不能更矜持了。恐怖的神已經打破他們緊閉的心門,闖入占住了,他們嫩弱的心靈幾乎碎了!他們的面色漸漸失掉紅潤,轉入蒼白而黯淡了!
“他們不開門,怎么辦呢?”國樞低聲和堅生說;堅生搖搖頭不回答甚么,只是踮起腳來,看著那許多欲入不得站在門口焦愁滿面的代表,嘆了一聲,緊緊握住國樞的手道:
“咦!怎么好?”國樞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彼此對看著發悶,如是的過了兩點多鐘,一些辦法也想不出來了!
遠遠地一隊人也向這邊來了,手里也拿著白色旗子,但是國樞和堅生望過去,這些來人,沒有和他們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須和他們父親和叔叔相仿佛的人們,他們不明白到底是誰。“呀!那不是我們的吳老師嗎?”堅生一壁嚷著,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來了。適才的滿面愁容,頃刻都洗刷干凈。又見自己隊里的同伴,各個人都舉起旗子,正如早晨歡迎他們的一樣。這時候人聲嘈雜,國樞和堅生也不覺跟著“哈拉,哈拉”的亂叫;這隊人漸漸走近總統府那座鐵門前面了。但這兩扇門仍舊關得一條縫都沒有,只聽見一聲“往前進呵!”果見人頭攢動,一齊向前蜂涌而進,國樞和堅生和他們的小朋友也一齊向前擁進;但是還沒走上兩步,只聽見唉呀哭叫的聲音,把這愁悶的空氣,更一變而為慘凄悲痛的空氣了。
國樞和堅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齊向后退,后邊的人不提防被這一擠,更加著滿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這兩個可憐的孩子也不能幸免了!國樞摔在路旁,頭部碰傷,鮮血被面,一時支持不住昏暈過去,及至清醒過來,抬頭向前一看,但見適才那些如虎狼的衛兵,舉著槍桿刀把,不分頭面,對著他們的教師和同學,正在亂砍哪!剎時間哭聲震天,鮮血濕透了他們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滲和得暗紅刺目,國樞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時候,忽聽見一聲凄苦的慘叫“國樞!好痛啊!”國樞一嚇回頭一看隔他約有十步光景,他親愛的小朋友堅生,滿面鮮紅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狀,把國樞的心刺碎了,一聲哀叫又昏過去,任他的朋友怎樣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這兩個小學生——可憐的孩子,萬分的凄慘,都趕緊回過頭去,偷拭他們同情的辛酸淚,不忍再看那兩個孩子了。
這時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華門一帶已變作血肉橫飛的戰場,什么人民代表的總統府的尊嚴,早已煙消云滅,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懂人事的蒼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慘哀憫的痛淚,滴在那些被黑暗壓制,有懷莫伸的學生們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這絕大的慘劇——摧人肝膽的慘劇,和那兩個小學生的哀呼,便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現在已是背過他光明的臉,露出那黑暗沉沉的背影來,惟有那三層樓上一間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燈光;夾著兩個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聲,從那窗隙里送了出來。
“唉!這些孩子們,永遠不肯聽話!他們的任性,只是苦了無數作母親的心!”
“誰說不是呢?我早就說,不用去,去了也沒有用處!他們這些大人那有工夫來理你們這些無力無財的秀才,他偏不聽,還有他爹縱著他,說甚么請愿是法律應許的行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這些,自然讓他去了……現在果然闖出這么個大禍來,還說甚么法律呢?……這孩子真不叫人省心!養活了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個好歹……!
那便怎么……”
她傷心淚哽住喉嚨不能再往下說了!那一個母親也禁不住傷心,她們的話頭斷了,只是嗚咽的哭聲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聲,打斷她們的哭聲,一個小孩子巍顫顫地聲音叫道:“娘啊!……那邊的兵又拿著刀,砍破堅生的頭了,噯呀!……怕呵!”說著不住用手摸著他頭上包的那塊白布,臉上露出極可憐恐懼的顏色——灰白而慘淡!
他母親帶著哭聲安慰他道:“國樞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這里看著你呢!堅生也在這里,沒有人來打他,你放心呵!”
國樞果睜大了眼睛,對著他慈愛的母親的臉上望著道:
“娘呵!你為甚么哭?他們的心比石頭還硬呢!哭是沒用的,那兩扇門是永遠不開的啊!……”
堅生這時清醒了,聽見國樞的話,一陣心急,竟哭道:
“呵!那門永遠不開嗎?……娘呵!怎么辦?”說著握著他母親的手不住的流淚,兩個母親看見兩個孩子可憐的樣子,忍不住把住他們的頭,悲悲切切地哭作一團。
慘凄的哭聲,刺碎了全醫院的病人的心,無數同情的嘆聲,和那母子的血淚,襯出無限夜的蒼涼,和世界的黑暗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