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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回憶黃昆先生任教普通物理課時的一些片段

叢樹桐

1951年,黃昆先生回國后在北大任教(城里沙灘北大舊址)。當時因政治運動經常停課,黃先生只教過我們班“近代物理”課的一部分內,那時未認真學習,對黃先生也不了解,但他那醇厚的男中音很吸引我們。

1952年暑假,全國“院系調整”。從1952年下半年到1954下半年,黃先生每學期都擔任普通物理課的教學工,那時的“普通物理”課學時很多,跨六個學,黃先生教過其中的力學、熱學、電磁,那時我剛畢業,做他的教學輔導。

有些人曾經認為,有些人可能認為,以黃先生在物理方面又廣又深的學術造詣,教普通物理課是小菜一碟,輕而易舉,沒有必要花太多的時間和精,但事實上呢?正如1952下半年黃先生自己說的:“我禮拜天的時間用來做《物理通報》的主編工作,禮拜一到禮拜六全用在普通物理教學,”1952年下半年和1953年上半年,他講課,上習題課,改學生作業,每周安排固定的和學生面對面的答疑時,此外,完全是他自己主動提出來的,由他親自寫供學生課下用的如何學習的指導材料,每周我都給他刻蠟版,送到系辦公室去油印,發給1952年入學的乙班學,他經常伴著濃茶和低檔香煙,備課到深,到考試前,我得到他家去和他一起出考題,搞得很晚,很多次我都覺得可以了、行了,可他說“不行,再考慮考慮”,有時到后半夜才完,他備課時,極為認真地閱讀當時指定的參考書,查閱各種資料(有些書由系圖書館借回家),和其他先生(如虞福春先生等)討論、商量,反復地深思熟慮,認真寫他的講,有一次在他家中出考題(或是習題),討論到某一個題目時,他忽然興致勃勃地說:“這里有可能提出一種測某物理量的精確方,”說完他就仰頭深思,不言不,我所以還有這個印象片段,是因為我當時有點害怕,他是否突然身體有什么不適?過了一兩分鐘,他恢復常態,才說“不行”。他擔任教學工作時,總是興致勃勃,不辭辛勞,毫無厭心煩,我深切地感到,他對待教學工作和培養人才的工作,如同他對待科研工作一樣,不僅具有高度的責任心,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具有內在的激情。

黃先生對當時的普通物理教學內容有他自己的看,他認為,普通物理課應在一些基本物理事實、基本概念和規律方面給學生打下比較好的基礎,讓學生能建立起清楚的物理概念、物理形象、物理模型,具有鮮明的物理思想和良好的科學素,至于嚴密、完整、普遍的理論體系,系統的方法,則是后繼理論物理課的任,他很重視對一些基本內容的闡,他講課時,常對一些基本內容的意義進行評,同時他很強調融會貫,有的學生把一個很局部的結論亂搬用,他認為這種“不從定律出發”考慮和分析問題,會使他們失去融會貫通的基,那時我的同學和年輕的同事私下議論,問黃先生一個業務問題時,不管是不是他正在教的內容,他都能從一些大家都知道的基本規律出發,深入淺出地針對你的問題予以解答,一針見血或三言兩語,使你一下子就明白,我們都有這樣的經歷,他似乎能和任何水平的人有共同語言,當你把問題說清楚后,他不僅抓住了你的問題,而且窺見了你的水平,用你能理解的語言把問題說得清清楚,我們都非常佩服他這種很了不起的本,若干年以后,有一次我們幾個人春節時去給他拜,我那時因一項工作的需要,曾問過他在高中時是怎樣學,他談了三點,其中有一點大意是說,他很不習慣從“半截”學起或從“半截”想起,即自己沒搞透徹而按別人的一個既得結果想下,他總是愿從“根”上想,這對他的科學洞察力和獨立思考能力的提高有很大的好處。

雖然普通物理的基本內容,都是科學上早已解決了的很成熟的內容,但是從黃先生口中講出來的,卻是經他消化并深思熟慮后具有鮮明獨立思考特色的東,我無法將他這種特色說清,怎么說呢?思路深刻?語言犀利?見解獨到?耐人琢磨?發人深思?這些都嫌欠缺,都難以充分形容他的特,有人說,你只要看看黃先生在《物理通報》上寫的有關表面張力的文章的第一小段,你就立刻會被他思路的新穎和深刻吸引住,在教“分子物理學和熱力學”期間,有一次他突然問我:“你說玻耳茲曼常數有什么根本意義沒有”?問得我兩眼直,很多內容,他都有與參考書不同的講法,如能量、流體力學、熱力學、磁介質等,講磁介質時,他對我說:“這幾天我想了一種模型,昨晚寫完后數了一數完全符合,我真高,”他的這種講法經他授意,由當時的學生寫成文章,發表在《物理通報》,他當時不止一次地對我說過:“現在這些書我很不滿意,我真想寫一套《普通物理》。”

在教學方法上,歷來都有人提出反對“滿堂灌”,然而用這個詞時的含義似乎也有不同:有的是指不管學生是什么水平,不管學生懂與不懂,硬“灌”,這當然是錯誤的;有的似乎是指在教學方式上不應只由老師一人講,而應采取諸如邊講邊提問或者別的什么“啟發式教學程序”,認為這樣才是啟發式教,當時黃先生講課,可是只由他一人講,但是聽他講課的學生和青年教師,卻從他那里得到了很大的科學思維能力的啟發和教,他似乎有一種魔力,能使你不自覺地思想活躍起來,產生很多想法,能引起你深思,能引起你捫心自找自己的差,有的學生說:“聽黃先生的課,我生怕漏了一些東西,因為這些話中很可能有對我很有教育和啟發的‘警句’。”黃先生從不說套話,聽黃先生的課所獲得的啟發和只在形式上搞所謂“啟發式教學”,完全是兩回事。

黃先生治學認真、嚴謹、一絲不,他在教學中對學生也是這樣要,他看到有的學生學得比較含糊,對一個科學內容,好像這樣說也成,那樣說也成,認為反正差不,黃先生說“這種學法可不成”。他很重視分析問題是否周,有一次,有幾位教師一起參加口試試驗,題目是推導靜止流體中不等高的A, B兩點處的壓強,有位學生取A, B兩點在同一豎直線上,但他在推導過程中,沒有涉及對所取豎直液柱側面受力的分,黃先生馬上在黑板上畫了不在同一豎直線上的A, B兩點,和一個以這兩點為底的斜的長液柱,黃先生問他:“對這個液柱你怎么分析?”此生完全無能為,事后黃先生對我說:“有的考生沒有分析側面受力,可能是他知道那都抵消掉了,不必說,但此生不是,他根本就沒想到需要分析側面受力,他學得很不嚴,”當黃先生看到學生中一些學得很認真、思考問題很周密、有較強分析能力的事例時便由衷地高,有一次口試試驗時,我不記得是個什么題目,有位學生(好像是秦國剛)取其中一個小質元進行分析,分析得清清楚,黃先生非常得意地告訴我說:“我分析問題的一些思想方法在他們身上產生了影,”有一次黃先生改學生作業,發現有個學生對一個題目能獨立思考地做進一步的分,他很高興地告訴我,但接著問我:“你事先對這一點有沒有進行這個考慮?”我無奈地搖搖,他很重視在答疑中學生提出的問題,常對他們說“你這個問題提得很好”,以鼓勵學生提出問題能力的提,有一次我問了他一個直流電的問題,當時被別人的話擋過去了,晚上我又一想,發現我提的問題很可,第二天,他說:“你昨天問了一個問題,我沒聽清楚,你再說一,”我說:“沒有意思,算,”但他卻說:“喂,在沒有把問題搞清楚之前,你可不要輕易丟掉!發現問題、提出問題的能力的培養,是很重要的!”

黃先生的物質生活很簡樸是出了名的,但那時我就逐漸感到,很難只用“簡樸”兩字來認,接著不太久我認識到,與其說是“簡樸”,不如說是“心不在此”。這些引不起他的興,后來我問過他,他說“沒什么意思,沒什么要求,也沒什么興趣”。我認為黃先生不僅在個人物質生活方面,而且在對待名利、地位、權勢方面,他都“心不在此”,漠然對待。

愛因斯坦1918年在柏林物理學會為普朗克(M。Planck)慶祝60歲生日的會上,有個精彩的講,他說:“在科學的廟堂里有許多房舍,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樣,而引導他們到那里去的動機實在也各不相同……”他把他們分成三類人:一類人是把科學作為特殊娛樂,另一類很多人為的是純粹功利的目,愛因斯坦認為這兩類人“對建設科學廟堂有過很大的甚至是主要的貢獻”,他接著說:“但是,有一點我可以肯定:如果廟堂里只有……那兩種人,那么這座廟堂就決不會存在,正如只有蔓草就不成其為森林一,”愛因斯坦認為,對這兩類人來說,“只要有機會,人類活動的任何領域他們都會去做,他們究竟成為工程師、官吏、商人還是科學家,完全取決于環境”。第三類是決定科學廟堂是否會存在的那些人,他們是愛因斯坦所愛戴的人,是“為天使寵愛的人”。愛因斯坦認為,這類人的動機是渴望看到自然世界“現象和理論之間的‘先定的和諧’”。愛因斯坦認為,這第三類人對科學熱愛的狀態,“如同信仰宗教的人或談戀愛的人的精神狀態相類似”,“直接來自激情”。我想,黃先生是在這類人之中。

黃先生離我們而去了,很多事和情景也都忘了,不清楚了,但我,還有曾經和我談過黃先生的我的老師(如沈克琦先生等)、我的前后同學(如趙凱華、虞麗生等)、我當年的同事(如李椿等),都深切地感到,在內心中、在思想感情上所凝刻下來的對黃先生的崇敬和愛戴,卻越來越強,越來越深。

黃先生,我們永遠默默地懷念您。

作者簡介

叢樹桐,北京大學物理系教,1952年北京大學物理系畢業,留校任,曾任普通物理教研室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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