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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相互理解有多難(2)

我已經有好些時候沒有記日記了,今天我又拿起日記本,看到我竟是如此有意識地一步步陷于目前的處境,真是大吃一驚!我對自己的處境一直看得很清楚,可是我的行動卻像個孩子,現在我對自己的處境仍是一目了然,可是境況卻并沒有好轉的跡象。

8月10日

假如我不是傻瓜,我的生活本可以過得最好、最幸福。我現在所處的環境既優美,又讓人心情愉快,這是多么難得的。唉,只有自己的心才能創造自己的幸福,這話說得很對。

我是這個可愛家庭中的一員,老人愛我如子,孩子愛我如父,夏綠蒂也愛我!

再就是安守本分的阿爾貝特,他沒有以脾氣怪異和舉止無禮來擾亂我的幸福,他待我以親切的友情,在他心目中,除了夏綠蒂,我就是世上最親愛的人了!

威廉,我們在散步時彼此談著夏綠蒂,你要是能聽聽我們的談話,那可真是一大樂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這種關系更可笑的事了,然而我卻常常為此獨自流淚。

他經常向我談起夏綠蒂賢淑的母親:臨終前她把家和孩子都交付給夏綠蒂,又把夏綠蒂托付給他,從這時起,夏綠蒂就表現出完全不同的精神面貌,她井井有條地料理家務,嚴肅認真地照看弟妹,儼然一位真正的母親,她時刻懷著熱烈的愛心,兢兢業業地勞動,然而并沒有因此失去她活潑的神情和無憂無慮的天性。

我正在他身邊,不時采摘路畔的野花,精心編扎成一個花環,隨后將它擲進“嘩嘩”流淌的河里,看著它輕輕地順水漂去。

我記不清是否已經寫信告訴過你,阿爾貝特要在這里住下了,他在侯爵府上找了個薪俸頗豐的職位。像他這樣辦事兢兢業業、有條不紊的人,我很少見到。

確實,阿爾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昨天我同他表演了精彩的一幕。我去他那兒向他告別,說我一時心血來潮,要騎馬到山里去(現在我就是在山里給你寫信的),我在他房間里來回踱著,他的兩支手槍不經意地落入我的眼簾。

“把手槍借給我吧,”我說,“我出門好用。”

“行啊,”他說,“要是你不怕麻煩愿意給槍裝上彈藥的話,槍在我這里掛著也只不過是擺擺樣子而已。”

我取下一支槍,他繼續說:“我的小心謹慎曾同我開了一次淘氣的玩笑,打那以后我就不愿再擺弄這玩意兒了。”

我心里好奇,很想知道這件事。

“我在鄉下一位朋友家里大約住了3個月,”他說,”身邊帶了幾支微型手槍,都未裝彈藥,我也睡得很安穩,一個雨天的下午,我閑坐無事,不知怎么,頓時生出奇思異想:我們可能會遭到襲擊,或許用得上手槍,可能……你知道,事情會怎樣。我把手槍交給仆人,讓他把槍擦一擦,裝上彈藥,而這小子卻拿著槍去逗女仆玩,想嚇唬她們一下。上帝才知道是怎么搞的,槍居然走了火,通條還在槍膛里,一下子射進一位女仆的右手拇指肌,把她的拇指打爛了。她向我哭訴了一陣,我還得支付她的治療費,自此以后,我所有的槍支都不裝彈藥了。親愛的朋友,小心謹慎有什么用?并不是所有的危險都能預見得到的!雖然……

現在你知道了吧,我很喜歡此人,甚至還包括他的“雖然”二字,因為任何一般定理都會有例外。這是不言自明的。此公竟如此四平八穩,面面俱到!要是他覺得自己說了些考慮不周、一般化的或不太確切的言辭,他就會沒完沒了地對他的話加以限定、修正、增添和刪減,末了與原來的意思大相徑庭。正是由于這個原因,他不厭其煩地把這件事情說得詳詳細細,點滴不漏,到后來我根本就聽不進去他說什么了,完全沉浸在自己一些陰郁古怪的念頭里,我以暴躁的姿態把槍口對準自己右眼上方的太陽穴。

“啊喲!”阿爾貝特叫道,同時從我手里把槍奪下,“你這是干什么?”

“槍里沒裝彈藥。”我說。

“即使是這樣,你要干什么?”他極不耐煩地加了一句,“我想像不出,人怎么會這樣傻,竟會開槍自殺,單是這種念頭就讓我極度反感。”

“你們這些人啊,”我嚷道,“只要談起一件事,馬上就要說:‘這是愚蠢的,那是聰明的,這是好的,那是壞的!’究竟想要說明什么問題呢?你們說這些話前研究過一個行動的內在情況嗎?你們能確切解釋這個行動為什么會發生,為什么必然會發生的原因嗎?如果你們研究過,那么就不會如此草率地做出判斷了。”

“你得承認,”阿爾貝特說,“某些行為的發生無論出于什么動機,其本身都是一種罪惡。”

我聳聳肩,承認他說得有道理。

“可是,我親愛的,”我接著說,“這里也有例外。不錯,偷盜是一種罪惡,但是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和親人不至于餓死才去盜竊,他是該值得同情還是該受到懲罰?丈夫由于正當的憤怒,一氣之下殺了不忠實的妻子及卑鄙的奸夫,有誰會向他扔第一塊石頭呢?還有那位姑娘,那位在極樂時刻完全沉醉在愛情的狂歡之中的姑娘,又有誰會向她扔第一塊石頭呢?我們的法律本身——這些冷血的、咬文嚼字的學究也會被感動,不給予他們懲罰的。”

“這完全是另一碼事,”阿爾貝特說,“因為一個人如果受了激情的驅使而失去理智,那么只能把他看做醉漢,看做瘋子。”

“喲,你們這些有理智的人!”我微笑著叫道,“激情!酩酊大醉!瘋狂!你們卻在那里冷眼旁觀,無動于衷,你們這些品行端正的人,任意嘲罵醉漢,唾棄瘋子,像祭司一般從他們身邊走過去,像那個法利賽人似的感謝上帝,感謝他沒有把你們造成醉漢或瘋子。我曾經不止一次喝醉過,我的激情也和瘋狂相差無幾,我并不為此感到悔恨,因為以我自己的尺度來衡量,我知道,凡是能成就偉大事業,做了看似不可能的事的,都是出類拔萃的人,可是他們卻自古以來都被罵做醉漢或瘋子。

“即使在平常的生活中,凡是有人做了自由、高尚、出人意料的事,就總會聽到有人指著他的脊梁骨在背后嚷嚷:‘這家伙喝醉了,他是個傻瓜!’這真叫人受不了。慚愧吧,你們這些頭腦清醒的人!慚愧吧,你們這些圣賢!”

“你又在異想天開了,”阿爾貝特說,“你把什么事都夸大得過了頭,至少現在你肯定是錯了,現在談的是自殺,你卻把它同偉大的行為相比較。自殺只不過是一種軟弱的表現罷了,因為比起頑強地忍受痛苦生活的煎熬,死當然要輕松得多。”

我打算中止談話,他這種論調真讓我火冒三丈,我的話都是吐自肺腑,他卻盡說些毫無意義的陳詞濫調。可我還是按捺住了心頭的怒火,因為他這一套我早就聽慣了,也常常為此而氣惱。于是我稍帶激動地回答他:“你認為自殺是軟弱嗎,我希望你不要被表面現象所迷惑。一個民族,一個在難以忍受暴君的奴役壓迫下呻吟的民族,當它終于奮起砸碎自己身上的鎖鏈時,難道你能說這是軟弱嗎?一個人家宅失火,他驚恐之余,鼓足力氣,竟然輕易地搬開了他頭腦冷靜時幾乎不可能挪動的重物;一個人受到侮辱時,一怒之下竟同6個對手較量起來,并將他們一一制服,你能說這樣的人是軟弱嗎?還有,我的好友,既然拼命便是強大的力量,為什么過度緊張反倒是軟弱呢?”

阿爾貝特凝視著我,說:“請別見怪,你舉的這些例子,在我看來和我們討論的事是風馬牛不相及的。”

“這有可能,”我說,“別人也常責備我、說我的聯想方法近乎荒謬。那么就讓我們來看一看,我們是否能以另一種方式設想一下,一個決意擺脫生活擔子的人——這種擔子在通常情況下是愉快的——會是什么樣的心境。我們只有具有共同的感受,才有資格來談論同一件事。”

“人的天性都有其局限:他可以經受歡樂、悲傷、痛苦到一定的限度,一旦超過這個限度,他的天性就將毀滅。”我繼續說,“這里的問題并不在于他是軟弱還是堅強,而在于他能不能經受得住自己痛苦的限度。無論是在道義上或肉體上。我認為,把一個自殺者說成是懦夫,正如把一個死于惡性熱病的人稱為膽小鬼一樣,都是不合適的,這兩種說法同樣是離奇的。”

“謬論,簡直是謬論!”阿爾貝特嚷道。

“沒有你想像的那么荒謬,”我說,“你得承認,如果人的機體受到疾病的侵襲,使他生命力的一部分被耗蝕,一部分失去了作用,以致機體再也不能痊愈,無論怎么治也無法恢復生命的正常運轉,這種病我們稱之為絕癥。”

“好吧,親愛的,讓我們把這個比喻用于精神上吧,觀察一下當人處在狹隘的天地里,各種印象對他起著什么作用,是怎么確定他的思想的,直至不斷增長的激情是如何奪去他冷靜的思考力,最終使他毀滅的。”

“沉著而有理智的人雖然對這位不幸者的處境一目了然,雖然也勸說過他,但都是徒勞的!這正如一個健康人站在病人的床前,卻一點兒也不能把自己的生命力輸送給病人一樣。”

阿爾貝特覺得這些話說得太籠統了。于是我便提起一位不久前淹死在水里的姑娘,又把她的故事給他重講了一遍:“這是一位年輕的好姑娘,成長在一個狹小的家庭圈子里,每星期干些家務活,到了星期天就穿上一套逐步添置的盛裝同幾個情況與她相似的姑娘一起到郊外去散散步,逢年過節也許還會跳跳舞,再就是同女鄰居興致勃勃地聊上一陣,說說某次吵嘴的起因啦,誰散布誰的流言蜚語啦等等,除此之外就談不上別的娛樂了。

“她火熱的天性后來感覺到了內心深處的某些需求,男人的諂媚奉承更增加了她的這種需求,以前的快樂已經漸漸變得平淡無味了,最后她終于遇到了一個人,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感情不可抗拒地把她吸引到他的身邊,于是她便把此人看成是自己全部的希望,甚至忘掉了周圍的世界。除了他一個人之外,她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感覺不著,她心里只想著他,認為他就是她的惟一。空洞的消遣雖可滿足變化無常的虛榮心,但她并不為其所左右,一心徑直追求自己的目標,她要成為他的人,她要在永恒的比翼連理中尋找她所缺少的一切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種種歡樂。頻頻許下的山盟海誓,給她吃了定心丸,使她確信自己的希望絕不會落空。大膽的愛撫更增添了她的欲求,這一切都亢塞著她的心靈,她浮蕩在恍惚的神思中,沉浸在對于歡樂的預感中,她興奮到了極點,終于伸出雙臂,要將自己的全部心愿摟住。

“可是,她最愛的人卻將她拋棄了。她驚呆了,神智麻木了,站在那里,面對萬丈深淵,她感覺周圍是一片黑暗,沒有希望,沒有安慰,沒有感覺,因為只有在他身邊她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而正是他將她遺棄的呀!她看不見面前廣闊的世界,看不到許許多多可以為她彌補這一損失的人,她只感到孤獨無助,感到自己被這個世界遺棄了。她被內心可怕的痛苦盲目地逼上了絕路,于是便縱身跳下了深淵,以便讓自己的一切痛苦在環抱著周圍一切的死亡中消除。你看,阿爾貝特,這便是某些人的故事!請告訴我,這難道不是一種病例嗎?在這混亂而矛盾的力量的迷津中,天性找不到出路,人就惟有一死了之。

“讓這幫袖手旁觀、專說風涼話的人遭殃吧!他們可能會說:‘傻丫頭!要是她等一等,讓時間來醫治這一切,那么絕望就會消失,就會有另一個人來安慰她。’這正好像有人說:‘這傻瓜,竟會死于熱病!要是他等到體力恢復,體液好轉,血液騷動平靜下來了,那一切就都會好起來的,他興許會一直活到今天吶!’”

阿爾貝特覺得這個比喻不夠明白具體,提出一些異議,說我講的只是一位單純的姑娘,倘若是個有理智的男人,生活圈子又不那么狹隘,涉世也較深,那為什么也要原諒他呢,對于這一點他無法理解。

“我的朋友,”我大聲嚷道,“人總歸是人,當一個人激情澎湃,而又受到人性局限的逼迫時,他可能有的那點兒理智也很少能起作用,或者根本就起不了作用。更何況——下次再談吧……”

說著,我便拿起我的帽子走了。哦,我的心里真是感慨萬千,我和阿爾貝特分開了,互相并沒有能夠理解。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要理解另一個人是多么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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