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老舊的公寓
書名: 高老頭(語文課外讀物)作者名: 學(xué)習(xí)小組主編本章字?jǐn)?shù): 3249字更新時間: 2015-04-15 19:12:24
巴黎拉丁區(qū)與圣·瑪梭城關(guān)之間的圣·日內(nèi)維新街上有一所公寓,被人們稱為伏蓋家的寄宿舍,由伏蓋太太管理。
在這里,男女老少一律招留,卻從來沒有為風(fēng)化問題受過飛短流長的攻擊,因為四十年來并沒有單身姑娘寄宿,只有生活費少得可憐的一些青年男子才住進來。
整個公寓散發(fā)出一種霉?fàn)€的氣味,令人感到渾身發(fā)冷,那是飯廳的氣味、酒菜和碗盞的氣味、救濟院的氣味。
每當(dāng)聽見女主人急促的腳步聲,胖廚娘西爾維就會趕緊打點房客們的中飯。一般寄宿客人通常只包每月三十法郎的一頓晚飯。
寄宿的房客一共有七人。二層樓上是這里最好的兩套房間,伏蓋太太住了其中小的一套,另外一套住著古的太太,她已過世的丈夫在共和政府時代當(dāng)過軍需官。和她同住的是一個年紀(jì)輕輕的少女維多莉·泰伊番小姐,她把古的太太當(dāng)做自己的母親看待。這兩位女客的食宿費每年是一千八百法郎。三層樓上的兩套房間里,分別住著一個姓彼阿萊的老人和一個年紀(jì)四十左右、戴假頭發(fā)、鬢角染黑的男子。后者自稱是退休的商人,人稱伏脫冷先生。
四層樓上有四個房間:老姑娘米旭諾小姐住了一間;另外一間,住著從前做粗細(xì)面條和淀粉買賣的高老頭。
其余兩間預(yù)備租給“候鳥”——也就是那些一月只能付四十五法郎膳宿費的窮學(xué)生,可是伏蓋太太不大愿意招留這種人,因為他們食量太大。
兩個房間中的一個,住著一位從安古蘭末鄉(xiāng)下到巴黎來讀法律的青年歐也納·特·拉斯蒂涅。他是那種因家境清寒而不得不用功讀書的青年,從小就懂得父母的期望,自己在那里打點美妙的前程;考慮到學(xué)業(yè)的影響,他所選學(xué)科完全迎合社會未來的動向,以便捷足先登地為自己的事業(yè)拼搏一番。四層樓的頂上有一間晾衣服的閣樓,還有做粗活的男仆克利斯朵夫和胖廚娘西爾維的兩間臥房。
除了七個寄宿的房客,伏蓋太太旺季淡季總共招有八個法科或醫(yī)科的大學(xué)生和兩三個住在附近的熟客,包一頓晚飯。每個房客都拖著軟鞋下樓,對包飯客人的衣著、神氣及隔夜的事故,毫無顧忌地議論一通。
這些人是萍水相逢,心里卻有同樣的打算。三層樓的兩位房客一月只付七十二法郎——這么便宜的租金,只能在城郊找到。老姑娘米旭諾,睜著一雙疲倦的眼睛,全身只剩下一把骨頭,穗子零零落落像眼淚一般的披肩,仿佛披在一副枯骨上面。當(dāng)初她一定也很俊俏。有沒有做過花粉生意或者做個娼妓什么的?她是否因為年輕的時候驕奢過度,而老年時受到路人側(cè)目的報應(yīng)?她自稱服侍過一個患膀胱炎的老人,他由于被兒女們誤認(rèn)為沒有錢而被丟在一邊,最后,老人給她一千法郎的終身年金,因為這件事,他的繼承人直到今天還常常跟她爭執(zhí)不休,說她的壞話。雖然她的面貌被情欲摧殘得很厲害,肌膚之間卻還有些白皙與細(xì)膩的痕跡,足見她身上還存留一點遺憾的美。
彼阿萊先生差不多是架機器。他走在植物園的小道上時,像一個灰色的影子:戴著軟綿綿的舊鴨舌帽,有氣無力地抓著一根手杖,兩條腿搖搖晃晃地像喝醉了酒,上身露出白背心,枯草似的粗紗頸圍。是什么工作使他變得這樣干癟瘦小呢?他當(dāng)過什么差事呢?說不定做過司法部的職員,經(jīng)手過劊子手們送來的賬單,也許他當(dāng)過屠宰場收款員,或衛(wèi)生處副稽查之類的職務(wù)。
房客中有兩個人的長相跟多數(shù)房客和包飯的主顧形成鮮明的對比。維多莉·泰伊番小姐膚色蒼白,帶點病態(tài),像害了干血癆的姑娘;而且經(jīng)常的憂郁、局促的態(tài)度、寒酸和嬌弱的外貌,也使她脫不掉這幅畫面的基本色調(diào)——痛苦。可是她的臉畢竟不是老年人的臉,動作和聲音終究是輕靈活潑的,黃里帶紅的臉色、灰黃的頭發(fā)、纖瘦的腰身都體現(xiàn)出中世紀(jì)小雕像的那種嫵媚。灰中帶黑的眼睛表現(xiàn)出她有基督徒式的溫柔與忍讓,樸素而經(jīng)濟的裝束勾勒出年輕人特有的身材。她的漂亮是由于五官四肢都很勻稱。要是心情愉快,她可能更加動人。
不過,她缺少叫女人返老還童的東西:衣衫和情書。她的故事足夠?qū)懸槐緯耍核母赣H自以為有不認(rèn)親生女兒的理由而拋棄了她,一年只給她六百法郎的生活費,同時不斷改變他財產(chǎn)的性質(zhì),以便將其全部傳給兒子。維多莉的母親在悲苦絕望之中死在遠親古的太太家里,古的太太便把孤兒當(dāng)做親生女兒一樣撫養(yǎng)長大。可不幸的共和政府軍需官的遺孀除了丈夫的預(yù)贈年金和公家的撫恤金以外一無所有,可能總有一天會丟下這個既無經(jīng)驗又無資財?shù)纳倥螒{社會擺布。好心的太太每星期都帶維多莉去做彌撒,每半個月去懺悔一次,讓她將來至少能做一個虔誠的姑娘。她愛她的父親,每年都回家去轉(zhuǎn)達母親臨終時對父親的寬恕,每年父親總是閉門不見。能居間斡旋的只有她的哥哥,而哥哥四年之中從沒有來探望過她,也沒有幫過她什么。她求上帝讓父親開眼,讓哥哥心軟,便毫無怨言地為他們祈禱著。
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長著南方人的臉型,白皮膚、黑頭發(fā)、藍眼睛。風(fēng)度、舉止、姿勢都顯出他是大家子弟,幼年的教育只允許他有高雅的習(xí)慣。平常他只穿一件舊大褂,粗背心,蹩腳的舊黑領(lǐng)帶系得馬馬虎虎,像一般大學(xué)生那樣打扮得不倫不類。
在兩個青年和其余的房客之間,那個四十歲左右,鬢角染色的伏脫冷,正好是個中間型人物。他肩頭很寬,胸部很發(fā)達,肌肉暴突,寬闊的手掌非常厚實,手指中節(jié)生著一簇簇茶紅色的濃毛。他的低中音嗓子,跟他嘻嘻哈哈的快活脾氣剛剛配合,絕不令人討厭。他很殷勤,老是堆著笑臉。什么鎖壞了,他立刻拆下來修理、上油,銼一陣或磨一下,再重新裝配起來。他什么都懂,在談?wù)摲⒑Q蟆⑼鈬①I賣、人物、時事、法律、旅館、監(jiān)獄時他總是滔滔不絕。好幾次他借錢給伏蓋太太和某些房客,但受惠的人死也不敢賴他的債,因為他雖然看上去為人隨和,但目光卻深沉而堅決,使人看了不禁心生恐懼。
泰伊番小姐窺視的目光和私下的念頭,總離不了這個中年人跟那個大學(xué)生。一個是精力充沛,一個是長相俊美,她無意之間受到了他們的吸引。他們知道沒有力量減輕旁人的痛苦,而且平時訴苦也訴得太多了,互相勸慰的話早已說盡。這些傷心人中最幸福的還算伏蓋太太,高高在上地管著這所私人救濟院。惟有伏蓋太太覺得那個小園是一片笑盈盈的樹林,事實上,靜寂和寒冷,干燥和潮濕,使園子像大草原一樣廣漠荒涼。這些牢房是屬于她的,她喂養(yǎng)那批終身做苦役的囚犯,他們也尊重她的權(quán)威,哪怕她做出極不公道的事來,大家也只能忍受,不敢聲張。
飯桌上十八個客人中間有一個專遭白眼的可憐蟲,老給人家當(dāng)打哈哈的出氣筒,這就是那個從前做面條生意的高里奧老頭。六十九歲,1813年結(jié)束了買賣,住到伏蓋太太這里來。他開始住在古的太太的那套房間,每年付一千二百法郎膳宿費,那氣派好像多五個路易或少五個路易都無所謂。
伏蓋太太預(yù)收了一筆補償費,把那三間屋子重新修整一番,添置了一些起碼的家具,例如黃布窗簾、羊毛絨面的安樂椅、幾張膠畫,以及連鄉(xiāng)村酒店都不要的糊壁紙。高老頭那時還被尊稱為高里奧先生。高里奧搬來的時候箱籠充實,里外裝飾,被褥行頭,都很講究,表示這位告老的商人很會享福。十八件二號荷蘭細(xì)布襯衫,叫伏蓋太太連連嘆賞,面條商還在紗頸圍上扣了兩支大金剛鉆別針,中間系一條小鏈子,愈加顯出襯衣料子的細(xì)潔。他平時穿一套寶藍色衣服,每天換一件雪白的網(wǎng)格布背心。他的柜子里裝著許多家用的銀器,什么勺子、羹匙、油瓶、湯碗、盤子,鍍金的早餐用具,以及美丑不一、有相當(dāng)分量、他舍不得放手的東西。這些東西能使他回想起家庭生活中的大事。
伏蓋太太那雙喜鵲眼還瞥見一疊公債票,大略算起來,高里奧這個好人每年有八千到一萬法郎的進款。從那天起,龔弗冷家的姑奶奶,年已四十八卻只承認(rèn)三十九的伏蓋太太,就在他身上打起主意來了。雖然高里奧的里眼角向外翻轉(zhuǎn),但她覺得這副相貌還算體面,蠻討人喜歡的。
伏蓋寡婦理想中的漢子應(yīng)當(dāng)精壯結(jié)實,是能把全副精神花在感情方面的。
每天早晨,多藝學(xué)校的理發(fā)匠都會來替高里奧把頭發(fā)撲粉,梳成鴿翅式,并在他的低額角上留出五個尖角,十分好看。雖然有點土氣,但他穿扮得十分整齊。所以伏蓋太太從高里奧搬進她家的那一天起,就連晚上睡覺的時候都在盤算怎樣離開伏蓋的墳?zāi)梗礁呃飱W身上去再生。
她一個銅子一個銅子地積攢起來四萬法郎,這對誰都沒有提過。當(dāng)然,她覺得憑財產(chǎn),自己還是一個出色的人。
“至于別的,我還怕比不上這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