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遲桂花(4)

“好,我們是已經決定了,我們將永久地結作最親愛最純潔的兄妹。時候已經不早了,讓我們快一點走,趕上五云山去吃午飯去。”

我這樣說著,攙著她向前一走,她也恢復了早晨剛出發的時候的元氣,和我并排著走向了前面。

兩人沉默著向前走了幾十步之后,我側眼向她一看,同奇跡似地忽而在她的臉上看出了一層一點兒憂慮也沒有的滿含著未來的希望和信任的圣潔和光耀來。這一種光耀,卻是我在這一刻以前的她的臉上從沒有看見過的。我愈看愈覺得對她生起敬愛的心思來了,所以不知不覺,在走路的當中竟接連著看了她好幾眼。本來只是笑嘻嘻地在注視著前面太陽光里的五云山的白墻頭的她,因為我的腳步的遲亂,似乎也感覺到了我的注意力的分散了,將頭一側,她的雙眼,卻和我的視線接成了兩條軌道。她又笑起來了,同時也放慢了腳步。再向我看了一眼,她才靦腆地開始問我說:

“那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你叫則生叫什么,就叫我也叫什么好了。”

“那么——大哥!”

大哥的兩字,是很急速的緊連著叫出來的,聽到了我的一聲高聲的“啊”的應聲之后,她就漲紅了臉,撒開了手,大笑著跑上前面去了。一面跑,一面她又回轉頭來,“大哥!”“大哥!”的接連叫了我好幾聲。等我一面叫她別跑,一面我自己也跑著追上了她背后的時候,我們的去路已經變成了一條很窄的石嶺,而五云山的山頂,看過去也似乎是很近了。仍復回復了平時的腳步,兩人分著前后,在那條窄嶺上緩步的當中,我才覺得真真是成了他的哥哥的樣子,滿含著了慈愛,很正經地吩咐她說:

“走得小心,這一條嶺多么險啊!”

走到了五云山的財神殿里,太陽剛當正午,廟里的人已經在那里吃中飯了。我們因為在太陽底下的半天行路,口已經干渴得像旱天的樹木一樣;所以一進客堂去坐下,就叫他們先起茶來,然后再開飯給我們吃。洗了一個手臉,喝了兩三碗清茶,靜坐了十幾分鐘,兩人的疲勞興奮,都已平復了過去,這時候饑餓卻抬起頭來了,于是就又催他們快點開飯。這一餐只我和她兩人對食的五云山上的中餐,對于我正敵得過英國詩人所幻想著的亞力山大王的高宴,若講到心境的滿足,和諧,與食欲的高潮亢進,那恐怕亞力山大王還遠不及當時的我。

吃過午飯,管廟的和尚又領我們上前后左右去走了一圈。這五云山,實在是高,立在廟中閣上,開窗向東北一望,湖上的群山,都像是青色的土堆了。本來西湖的山水的妙處,就在于它的比舞臺上的布景又真實偉大一點,而比各處的名山大川又同盆景似地整齊渺小一點這地方。而五云山的氣概,卻又完全不同了。以其山之高與境的僻,一般腳力不健的游人是不會到的,就在這一點上,五云山已略備著名山的資格了,更何況前面遠處,蜿蜒盤曲在青山綠野之間的,是一條歷史上也著實有名的錢塘江水呢?所以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只鎖在鐵籠子里的白熊來看,那這五云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只深山的野鹿。籠里的白熊,是只能滿足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于深山的野鹿,雖沒有高原的獅虎那么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里攝取得來。

我們在五云山的南面,又看了一會錢塘江上的帆影與青山,就想動身上我們的歸路了,可是舉起頭來一望,太陽還在中天,只西偏了沒有幾分。從此地回去,路上若沒有耽擱,是不消兩個鐘頭,就能到翁家山上的;本來是打算出來把一天光陰消磨過去的我們,回去得這樣的早,豈不是辜負了這大好的時間了么?所以走到了五云山西南角的一條狹路邊上的時候,我就又立了下來,拉著了她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了她一聲:

“蓮,你還走得動走不動?”

“起碼三十里路總還可以走的。”

她說這句話的神氣,是富有著自信和決斷,一點也不帶些夸張賣弄的風情,真真是自然到了極點,所以使我看了不得不伸上手去,向她的下巴底下撥了一撥。她怕癢,縮著頭頸笑起來了,我也笑開了大口,對她說:

“讓我們索性上云棲去吧!這一條是去云棲的便道,大約走下去,總也沒有多少路的,你若是走不動的話,我可以背你。”

兩人笑著說著,似乎只轉瞬之間,已經把那條狹窄的下山便道走盡了大半了。山下面盡是些綠玻璃似的翠竹,西斜的太陽曬到了這條塢里,一種又清新又寂靜的淡綠色的光同清水一樣,滿浸在這附近的空氣里在流動。我們到了云棲寺里坐下,剛喝完了一碗茶,忽面前面的大殿上,有嘈雜的人聲起來了,接著就走進了兩位穿著分外寬大的黑布和尚衣的老僧來,知客僧便指著他們夸耀似地對我們說:

“這兩位高僧,是我們方丈的師兄,年紀都快八十歲了,是從城里某公館里回來的。”

城里的某巨公,的確是一位佞佛的先鋒,他的名字,我本系也聽見過的,但我以為同和尚來談這些俗天,也不大相稱,所以就把話頭扯了開去,問和尚大殿上的嘈雜的人聲,是為什么而起的。知客僧輕鄙似地笑了一笑說:

“還不是城里的轎夫在敲酒錢?轎錢是公館里付了來的,這些窮人心實在太兇。”

這一個伶俐世俗的知客僧的說話,我實在聽得有點厭起來了,所以就要求他說:

“你領我們上寺前寺后去走走吧?”

我們看過了“御碑”及許多石刻之后,穿出大殿,那幾個轎夫還在咕嚕著沒有起身,我一半也覺得走路走得太多了,一半也想給那個知客僧以一點顏色看看,所以就走了上去對轎夫說:

“我給你們兩塊錢一個人,你們抬我們兩人回翁家山去好不好?”

轎夫們喜歡極了,同打過嗎啡針后的鴉片嗜好者一樣,立刻將態度一變,變得有說有笑了。

知客僧又陪我們到了寺外的修竹叢中,我看了竹上的或刻或寫在那里的名字詩句之類,心里倒有點奇怪起來,就問他這是什么意思。于是他也同轎夫他們一樣,笑瞇瞇地對我說了一大串話。

我聽了他的解釋,倒也覺得非常有趣,所以也就拿出了五圓紙幣,遞給了他,說:

“我們也來買兩枝竹放放生吧!”

說著我就向立在我旁邊的她看了一眼,她卻正同小孩子得到了新玩意兒還不敢去撫摸的一樣,微笑著靠近了我的身邊輕輕地問我:

“兩枝竹上,寫什么名字好?”

“當然是一枝上寫你的,一枝上寫我的。”

她笑著搖搖頭說:

“不好,不好,寫名字也不好,兩個人分開了寫也不好。”

“那么寫什么呢?”

“只叫把今天的事情寫上去就對。”

我靜立著想了一會,恰好那知客僧向寺里去拿的油黑和筆也已經拿到了。我揀取了兩株并排著的大竹,提起筆來,就各寫上了“郁翁兄妹放生之竹”的八個字。將年月日寫完之后,我擱下了筆,回頭來問她這八個字怎么樣,她真像是心花怒放似的笑著,不說話而盡在點頭。在綠竹之下的這一種她的無邪的憨態,又使我深深地,深深地受到了一個感動。

坐上轎子,向西向南的在竹蔭之下走了六七里坂道,出梵村,到閘口西首,從九溪口折入九溪十八澗的山坳,登楊梅嶺,到南高峰下的翁家山的時候,太陽已經懸在北高峰與天竺山的兩峰之間了。他們的屋里,早已掛上了滿堂的燈彩,上面的一對紅燈,也已經點盡了一半的樣子。嫁妝似乎已經在新房里擺好,客廳上看熱鬧的人,也早已散了。我們轎子一到,則生和他的娘,就笑著迎了出來,我付過轎錢,一踱進門檻,他娘就問我說:

“早晨拿出去的那支手杖呢?”

我被她一問,方才想起,便只笑著搖搖頭對她慢聲的說:

“那一支手杖么——做了我的祭禮了。”

“做了你的祭禮?什么祭禮?”

則生驚疑似地問我。

“我們在獅子峰下,拜過天地,我已經和你妹妹結成了兄妹了。

那一支手杖,大約是忘記在那塊大巖石的旁邊的。”

正在這個時候,先下轎而上樓去換了衣服下來的他的妹妹,也嬉笑著,走到了我們的旁邊。則生聽了我的話后,就也笑著對他的妹妹說:

“蓮,你們真好!我們倒還沒有拜堂,而你和老郁,卻已經在獅子峰拜過天地了,并且還把我的一支手杖忘掉,作了你們的祭禮。

娘!你說這事情應該怎么罰罰他們?”

經他這一說,說得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也情愿自己認罰,就認定后日房,算做是我一個人的東道。

這一晚翁家請了媒人,及四五個近族的人來吃酒,我和新郎官,在下面奉陪。做媒人的那位中老鄉紳,身體雖則并不十分肥胖,但相貌態度,卻也是很裕富的樣子。我和他兩人干杯,竟干滿了十八九杯。因酒有點微醉,而日里的路,也走得很多,所以這一晚睡得比前一晚還要沉熟。

九月十二的那一天結婚正日,大家整整忙了一天。婚禮雖系新舊合參的儀式,但因兩家都不喜歡鋪張,所以百事也還比較簡單。午后五時,新娘轎到,行過禮后,那位好好先生的媒人硬要拖我出來,代表來賓,說幾句話。我推辭不得,就先把我和則生在日本念書時候的交情說了一說,末了我就想起了則生同我說的遲桂花的好處,因而就抄了他的一段話來恭祝他們:

“則生前天對我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現在兩位的結婚,比較起平常的結婚年齡來,似乎是覺得大一點了,但結婚結得遲,日子也一定經得久。明年遲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上翁家山來。我預先在這兒計算,大約明年來的時候,在這兩株遲桂花的中間,總已經有一枝早桂花發出來了。我們大家且等著,等到明年這個時候,再一同來吃他們的早桂的喜酒。”

說完之后,大家就坐攏來吃喜酒。猜猜拳,鬧鬧房,一直鬧到了半夜,各人方才散去。當這一日的中間,我時時刻刻在注意著偷看則生的妹妹的臉色,可是則生所說而我也曾看到過的那一種悲寂的表情,在這一日當中卻終日沒有在她的臉上流露過一絲痕跡。

這一日,她笑的時候,真是樂得難耐似的完全是很自然的樣子。因了她的這一種心情的反射的結果,我當然可以不必說,就是則生和他的母親,在這一日里,也似乎是愉快到了極點。

因為兩家都喜歡簡單成事的緣故,所以三朝回郎等繁縟的禮節,都在十三那一天白天行完了,晚上房,總算是我的東道。則生雖則很希望我在他家里多住幾日,可以和他及他的妹妹談談笑笑。但我一則因為還有一篇稿子沒有做成,想另外上一個更僻靜點的地方去做文章,二則我覺得我這一次吃喜酒的目的也已經達到了,所以在房的翌日,就離開翁家山去乘早上的特別快車趕回上海。

送我到車站的,是翁則生和他的妹妹兩個人。等開車的警笛將吹而火車的機關頭上在吐白煙的時候,我又從車窗里伸出了兩手,一只捏著了則生,一只捏著了他的妹妹,很重很重的捏了一回。

汽笛鳴后,火車微動了,他們兄妹倆又隨車前走了許多步,我也俯出了頭,叫他們說:

“則生!蓮!再見,再見!但愿得我們都是遲桂花!”

火車開出了老遠老遠,月臺上送客的人都回去了,我還看見他們兄妹倆直立在東面月臺篷外的太陽光里,在向我揮手。

1932年10月在杭州寫讀者注意!這小說中的人物事跡,當然都是虛擬的,請大家不要誤會。

作者附注

主站蜘蛛池模板: 石台县| 深圳市| 连山| 原阳县| 扎赉特旗| 宁国市| 永修县| 东源县| 武城县| 青阳县| 临猗县| 沙河市| 鄯善县| 吉隆县| 凤翔县| 淮滨县| 崇文区| 九龙县| 徐州市| 东城区| 西峡县| 吉木乃县| 五河县| 拉孜县| 梁山县| 平阴县| 仙居县| 威信县| 分宜县| 古蔺县| 尉犁县| 沁源县| 赤壁市| 社旗县| 儋州市| 锦屏县| 延长县| 武隆县| 曲靖市| 墨竹工卡县| 龙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