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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回憶魯迅先生(4)

這照片取來的那天許先生在樓下給大家看了,右肺的上尖是黑的,中部也黑了一塊,左肺的下半部都不大好,而沿著左肺的邊邊黑了一大圈。

這之后,魯迅先生的熱度仍高,若再這樣熱度不退,就很難抵抗了。

那查病的美國醫生,只查病,而不給藥吃,他相信藥是沒有用的。

須藤老醫生,魯迅先生早就認識,所以每天來,他給魯迅先生吃了些退熱藥,還吃停止肺病菌活動的藥。他說若肺不再壞下去,就停止在這里,熱自然就退了,人是不危險的。

在樓下的客廳里,許先生哭了。許先生手里拿著一團毛線,那是海嬰的毛線衣拆了洗過之后又團起來的。

魯迅先生在無欲望狀態中,什么也不吃,什么也不想,睡覺似睡非睡的。

天氣熱起來了,客廳的門窗都打開著,陽光跳躍在門外的花園里。麻雀來了停在夾竹桃上叫了三兩聲就飛去,院子里的小孩們唧唧喳喳地玩耍著,風吹進來好像帶著熱氣,撲到人的身上,天氣剛剛發芽的春天,變為夏天了。

樓上老醫生和魯迅先生談話的聲音隱約可以聽到。

樓下又來客人,來的人總要問:

“周先生好一點嗎?”

許先生照常說:“還是那樣子。”

但今天說了眼淚又流了滿臉。一邊拿起杯子來給客人倒茶,一邊用左手拿著手帕按著鼻子。

客人問:

“周先生又不大好嗎?”

許先生說:

“沒有的,是我心窄。”

過了一會魯迅先生要找什么東西,喊許先生上樓去,許先生連忙擦著眼睛,想說她不上樓的,但左右看了一看,沒有人能代替了她,于是帶著她那團還沒有纏完的毛線球上樓去了。

樓上坐著老醫生,還有兩位探望魯迅先生的客人。許先生一看了他們就自己低了頭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不敢到魯迅先生的面前去,背轉著身問魯迅先生要什么呢,而后又是慌忙地把毛線縷掛在手上纏了起來。

一直到送老醫生下樓,許先生都是把背向著魯迅先生而站著的。

每次老醫生走,許先生都是替老醫生提著皮提包送到前門外的。許先生愉快地、沉靜地帶著笑容打開鐵門閂,很恭敬地把皮包交給老醫生,眼看著老醫生走了才進來關了門。

這老醫生出入在魯迅先生的家里,連老娘姨對他都是尊敬的,醫生從樓上下來時,娘姨若在樓梯的半道,趕快下來躲開,站到樓梯的旁邊。有一天老娘姨端著一個杯子上樓,樓上醫生和許先生一道下來了,那老娘姨躲閃不靈,急得把杯里的茶都顛出來了。等醫生走過去,已經走出了前門,老娘姨還在那里呆呆地望著。

“周先生好了點吧?”

有一天許先生不在家,我問著老娘姨。她說:

“誰曉得,醫生天天看過了不聲不響地就走了。”

可見老娘姨對醫生每天是懷著期望的眼光看著他的。

許先生很鎮靜,沒有紊亂的神色,雖然說那天當著人哭過一次,但該做什么,仍是做什么,毛線該洗的已經洗了,曬的已經曬起,曬干了的隨手就把它團起團子。

“海嬰的毛線衣,每年拆一次,洗過之后再重打起,人一年一年地長,衣裳一年穿過,一年就小了。”

在樓下陪著熟的客人,一邊談著,一邊開始手里動著竹針。

這種事情許先生是偷空就做的,夏天就開始預備著冬天的,冬天就做夏天的。

許先生自己常常說:

“我是無事忙。”

這話很客氣,但忙是真的,每一餐飯,都好像沒有安靜地吃過。海嬰一會要這個,要那個;若一有客人,上街臨時買菜,下廚房煎炒還不說,就是擺到桌子上來,還要從菜碗里為著客人選好地夾過去。飯后又是吃水果,若吃蘋果還要把皮削掉,若吃荸薺看客人削得慢而不好也要削了送給客人吃,那時魯迅先生還沒有生病。

許先生除了打毛線衣之外,還用機器縫衣裳,剪裁了許多件海嬰的內衫褲在窗下縫。

因此許先生對自己忽略了,每天上下樓跑著,所穿的衣裳都是舊的,次數洗得太多,鈕扣都洗脫了,也磨破了,都是幾年前的舊衣裳,春天時許先生穿了一個紫紅寧綢袍子,那料子是海嬰在嬰孩時候別人送給海嬰做被子的禮物。做被子,許先生說很可惜,就揀起來做一件袍子。正說著,海嬰來了,許先生使眼神,且不要提到,若提到海嬰又要麻煩起來了,一要說是他的,他就要要。

許先生冬天穿一雙大棉鞋,是她自己做的。一直到二三月早晚冷時還穿著。

有一次我和許先生在小花園里拍一張照片,許先生說她的鈕扣掉了,還拉著我站在她前邊遮著她。

許先生買東西也總是到便宜的店鋪去買,再不然,到減價的地方去買。

處處儉省,把儉省下來的錢,都印了書和印了畫。

現在許先生在窗下縫著衣裳,機器聲格噠格噠的,震著玻璃門有些顫抖。

窗外的黃昏,窗內許先生低著的頭,樓上魯迅先生的咳嗽聲,都攪混在一起了,重續著、埋藏著力量。在痛苦中,在悲哀中,一種對于生的強烈的愿望站得和強烈的火焰那樣堅定。

許先生的手指把捉了在縫的那張布片,頭有時隨著機器的力量低沉了一兩下。

許先生的面容是寧靜的、莊嚴的、沒有恐懼的,她坦蕩地在使用著機器。

海嬰在玩著一大堆黃色的小藥瓶,用一個紙盒子盛著,端起來樓上樓下地跑。向著陽光照是金色的,平放著是咖啡色的,他召集了小朋友來,他向他們展覽,向他們夸耀,這種玩藝只有他有而別人不能有。他說:

“這是爸爸打藥針的藥瓶,你們有嗎?”

別人不能有,于是他拍著手驕傲地呼叫起來。

許先生一邊招呼著他,不叫他喊,一邊下樓來了。

“周先生好了些?”

見了許先生大家都是這樣問的。

“還是那樣子,”許先生說,隨手抓起一個海嬰的藥瓶來:“這不是么,這許多瓶子,每天打針,藥瓶也積了一大堆。”

許先生一拿起那藥瓶,海嬰上來就要過去,很寶貴地趕快把那小瓶擺到紙盒里。

在長桌上擺著許先生自己親手做的蒙著茶壺的棉罩子,從那藍緞子的花罩下拿著茶壺倒著茶。

樓上樓下都是靜的了,只有海嬰快活地和小朋友們地吵嚷躲在太陽里跳蕩。

海嬰每晚臨睡時必向爸爸媽媽說:“明朝會!”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樓去的樓梯口上喊著:

“爸爸,明朝會!”

魯迅先生那時正病得沉重,喉嚨里邊似乎有痰,那回答的聲音很小,海嬰沒有聽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會!”他等一等,聽不到回答的聲音,他就大聲地連串地喊起來:

“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爸爸,明朝會……”

他的保姆在前邊往樓上拖他,說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

可是他怎么能夠聽呢,仍舊喊。

這時魯迅先生說“明朝會”,還沒有說出來喉嚨里邊就像有東西在那里堵塞著,聲音無論如何放不大。到后來,魯迅先生掙扎著把頭抬起來才很大聲地說出:

“明朝會,明朝會。”

說完了就咳嗽起來。

許先生被驚動得從樓下跑來了,不住地訓斥著海嬰。

海嬰一邊哭著一邊上樓去了,嘴里嘮叨著:

“爸爸是個聾人哪!”

魯迅先生沒有聽到海嬰的話,還在那里咳嗽著。

魯迅先生在4月里,曾經好了一點,有一天下樓去趕一個約會,把衣裳穿得整整齊齊,手下夾著黑花布包袱,戴起帽子來,出門就走。

許先生在樓下正陪客人,看魯迅先生下來了,趕快說:

“走不得吧,還是坐車子去吧。”

魯迅先生說:“不要緊,走得動的。”

許先生再加以勸說,又去拿零錢給魯迅先生帶著。

魯迅先生說不要不要,堅決地走了。

“魯迅先生的脾氣很剛強。”

許先生無可奈何的,只說了這一句。

魯迅先生晚上回來,熱度增高了。

魯迅先生說:

“坐車子實在麻煩,沒有幾步路,一走就到。還有,好久不出去,愿意走走……動一動就出毛病……還是動不得……”

病壓服著魯迅先生又躺下了。

7月里,魯迅先生又好些。

藥每天吃,記溫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幾次在那里面,老醫生還是照常地來,說魯迅先生就要好起來了。說肺部的菌已經停止了一大半,肋膜也好了。

客人來差不多都要到樓上來拜望拜望。魯迅先生帶著久病初愈的心情,又談起話來,披了一張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紙煙又拿在手里了,又談翻譯,又談某刊物。

一個月沒有上樓去,忽然上樓還有些心不安,我一進臥室的門,覺得站也沒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許先生讓我吃茶,我就依著桌子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那茶杯似的。

魯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來了,便說:

“人瘦了,這樣瘦是不成的,要多吃點。”

魯迅先生又在說玩笑話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為什么不多吃點?”

魯迅先生聽了這話就笑了,笑聲是明朗的。

從7月以后魯迅先生一天天地好起來了,牛奶,雞湯之類,為了醫生所囑也隔三差五地吃著,人雖是瘦了,但精神是好的。

魯迅先生說自己體質的本質是好的,若差一點的,就讓病打倒了。

這一次魯迅先生保持了很久時間,沒有下樓更沒有到外邊去過。

在病中,魯迅先生不看報,不看書,只是安靜地躺著。但有一張小畫是魯迅先生放在床邊上不斷看著的。

那張畫,魯迅先生未生病時,和許多畫一道拿給大家看過的,小得和紙煙包里抽出來的那畫片差不多。那上邊畫著一個穿大長裙子飛散著頭發的女人在大風里邊跑,在她旁邊的地面上還有小小的紅玫瑰的花朵。

記得是一張蘇聯某畫家著色的木刻。

魯迅先生有很多畫,為什么只選了這張放在枕邊。

許先生告訴我的,她也不知道魯迅先生為什么常常看這小畫。

有人來問他這樣那樣的,他說:

“你們自己學著做,若沒有我呢!”

這一次魯迅先生好了。

還有一樣不同的,覺得做事要多做……魯迅先生以為自己好了,別人也以為魯迅先生好了。

準備冬天要慶祝魯迅先生工作30年。

又過了三個月。

1936年10月17日,魯迅先生病又發了,又是氣喘。

17日,一夜未眠。

18日,終日喘著。

19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極點了。天將發白時,魯迅先生就像他平日一樣,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9.10

(為了紀念魯迅逝世3周年,1939年蕭紅應報刊雜志的邀請,寫了《記我們的導師》(刊于1939年10月《中學生——戰時半月刊》第10期)、《記憶中的魯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8至28日香港《星島日報》副刊《星座》第427至432號)、《魯迅先生生活散記》(刊于1939年10月14至20日新加坡《星洲日報》副刊《晨鐘》與11月1日武漢出版的《文藝陣地》第4卷第1期)、《回憶魯迅先生》(刊于1939年10月1日《中蘇文化》第4卷第3期)、《魯迅先生生活憶略》(刊于1939年12月《文學集林》第二輯《望——》等,《回憶魯迅先生》就是蕭紅綜合以上各篇內容而寫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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