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件小事(1)
- 魯迅作品集一(中國現代文學名家作品集)
- 魯迅原著 蕭楓編
- 5826字
- 2015-04-20 22:19:18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里,一轉眼已經六年了。其間耳聞目睹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跡,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卻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里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才雇定了一輛人力車,教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剩下一條潔白的大道來,車夫也跑得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著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發,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邊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斗,跌到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腳。我料定這老女人并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
我便對他說,“沒有什么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并沒有聽到,——卻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著臂膊立定,問伊說:
“您怎么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么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真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吃,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卻毫不躊躇,仍然攙著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后,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著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著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里走出一個巡警,才下了車。
巡警走近我說,“你自己雇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著,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么意思?獎他么?我還能裁判車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還是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所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卻總是浮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一九二○年七月。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一九年十二月一日北京《晨報·周年紀念增刊》。)
頭發的故事
星期日的早晨,我揭去一張隔夜的日歷,向著新的那一張上看了又看的說:
“阿,十月十日,——今天原來正是雙十節。這里卻一點沒有記載!”
我的一位前輩先生N,正走到我的寓里來談閑天,一聽這話,便很不高興的對我說:
“他們對!他們不記得,你怎樣他;你記得,又怎樣呢?”
這位N先生本來脾氣有點乖張,時常生些無謂的氣,說些不通世故的話。當這時候,我大抵任他自言自語,不贊一辭;他獨自發完議論,也就算了。
他說:
“我最佩服北京雙十節的情形。早晨,警察到門,吩咐道‘掛旗!’‘是,掛旗!’各家大半懶洋洋的踱出一個國民來,撅起一塊斑駁陸離的洋布。這樣一直到夜,——收了旗關門;幾家偶然忘卻的,便掛到第二天的上午。
“他們忘卻了紀念,紀念也忘卻了他們!
“我也是忘卻了紀念的一個人。倘使紀念起來,那第一個雙十節前后的事,便都上我的心頭,使我坐立不穩了。
“多少故人的臉,都浮在我眼前。幾個少年辛苦奔走了十多年,暗地里一顆彈丸要了他的性命;幾個少年一擊不中,在監牢里身受一個多月的苦刑;幾個少年懷著遠志,忽然蹤影全無,連尸首也不知那里去了。——“他們都在社會的冷笑惡罵迫害傾陷里過了一生;現在他們的墳墓也早在忘卻里漸漸平塌下去了。
“我不堪紀念這些事。
“我們還是記起一點得意的事來談談罷。”
N忽然現出笑容,伸手在自己頭上一摸,高聲說:
“我最得意的是自從第一個雙十節以后,我在路上走,不再被人笑罵了。
“老兄,你可知道頭發是我們中國人的寶貝和冤家,古今來多少人在這上頭吃些毫無價值的苦呵!
“我們的很古的古人,對于頭發似乎也還看輕。據刑法看來,最要緊的自然是腦袋,所以大辟是上刑;次要便是生殖器了,所以宮刑和幽閉也是一件嚇人的罰;至于髡,那是微乎其微了,然而推想起來,正不知道曾有多少人們因為光著頭皮便被社會踐踏了一生世。
“我們講革命的時候,大談什么揚州十日,嘉定屠城,其實也不過一種手段;老實說:那時中國人的反抗,何嘗因為亡國,只是因為拖辮子。
“頑民殺盡了,遺老都壽終了,辮子早留定了,洪楊又鬧起來了。我的祖母曾對我說,那時做百姓才難哩,全留著頭發的被官兵殺,還是辮子的便被長毛殺!
“我不知道有多少中國人只因為這不痛不癢的頭發而吃苦,受難,滅亡。”
N兩眼望著屋梁,似乎想些事,仍然說:
“誰知道頭發的苦輪到我了。
“我出去留學,便剪掉了辮子,這并沒有別的奧妙,只為他太不便當罷了。不料有幾位辮子盤在頭頂上的同學們便很厭惡我;監督也大怒,說要停了我的官費,送回中國去。
“不幾天,這位監督卻自己被人剪去辮子逃走了。去剪的人們里面,一個便是做《革命軍》的鄒容,這人也因此不能再留學,回到上海來,后來死在西牢里。你也早已忘卻了罷?
“過了幾年,我的家景大不如前了,非謀點事做便要受餓,只得也回到中國來。我一到上海,便買定一條假辮子,那時是二元的市價,帶著回家。我的母親倒也不說什么,然而旁人一見面,便都首先研究這辮子,待到知道是假,就一聲冷笑,將我擬為殺頭的罪名;有一位本家,還預備去告官,但后來因為恐怕革命黨的造反或者要成功,這才中止了。
“我想,假的不如真的直截爽快,我便索性廢了假辮子,穿著西裝在街上走。
“一路走去,一路便是笑罵的聲音,有的還跟在后面罵:‘這冒失鬼!’‘假洋鬼子!’
“我于是不穿洋服了,改了大衫,他們罵得更利害。
“在這日暮途窮的時候,我的手里才添出一支手杖來,拚命的打了幾回,他們漸漸的不罵了。只是走到沒有打過的生地方還是罵。
“這件事很使我悲哀,至今還時時記得哩。我在留學的時候,曾經看見日報上登載一個游歷南洋和中國的本多博士的事;這位博士是不懂中國和馬來語的,人問他,你不懂話,怎么走路呢?他拿起手杖來說,這便是他們的話,他們都懂!我因此氣憤了好幾天,誰知道我竟不知不覺的自己也做了,而且那些人都懂了。……“宣統初年,我在本地的中學校做監學,同事是避之惟恐不遠,官僚是防之惟恐不嚴,我終日如坐在冰窖子里,如站在刑場旁邊,其實并非別的,只因為缺少了一條辮子!
“有一日,幾個學生忽然走到我的房里來,說,‘先生,我們要剪辮子了。’我說,‘不行!’‘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呢?’‘沒有辮子好……’‘你怎么說不行呢?’‘犯不上,你們還是不剪上算,——等一等罷。’他們不說什么,撅著嘴唇走出房去;然而終于剪掉了。
“呵!
不得了了,人言嘖嘖了;我卻只裝作不知道,一任他們光著頭皮,和許多辮子一齊上講堂。
“然而這剪辮病傳染了;第三天,師范學堂的學生忽然也剪下了六條辮子,晚上便開除了六個學生。這六個人,留校不能,回家不得,一直挨到第一個雙十節之后又一個多月,才消去了犯罪的火烙印。
“我呢?也一樣,只是元年冬天到北京,還被人罵過幾次,后來罵我的人也被警察剪去了辮子,我就不再被人辱罵了;但我沒有到鄉間去。”
N顯出非常得意模樣,忽而又沉下臉來:
“現在你們這些理想家,又在那里嚷什么女子剪發了,又要造出許多毫無所得而痛苦的人!
“現在不是已經有剪掉頭發的女人,因此考不進學校去,或者被學校除了名么?
“改革么,武器在那里?工讀么,工廠在那里?
“仍然留起,嫁給人家做媳婦去:忘卻了一切還是幸福,倘使伊記著些平等自由的話,便要苦痛一生世!
“我要借了阿爾志跋綏夫的話問你們:你們將黃金時代的出現豫約給這些人們的子孫了,但有什么給這些人們自己呢?
“阿,造物的皮鞭沒有到中國的脊梁上時,中國便永遠是這一樣的中國,決不肯自己改變一支毫毛!
“你們的嘴里既然并無毒牙,何以偏要在額上帖起‘蝮蛇’兩個大字,引乞丐來打殺?……”
N愈說愈離奇了,但一見到我不很愿聽的神情,便立刻閉了口,站起來取帽子。
我說,“回去么?”
他答道,“是的,天要下雨了。”
我默默的送他到門口。
他戴上帽子說:
“再見!請你恕我打攪,好在明天便不是雙十節,我們統可以忘卻了。”
一九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二○年十月十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第1章風波
臨河的土場上,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場邊靠河的烏桕樹葉,干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在下面哼著飛舞。面河的農家的煙突里,逐漸減少了炊煙,女人孩子們都在自己門口的土場上潑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這已經是晚飯時候了。
老人男人坐在矮凳上,搖著大芭蕉扇閑談,孩子飛也似的跑,或者蹲在烏桕樹下賭玩石子。女人端出烏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黃的米飯,熱蓬蓬冒煙。河里駛過文人的酒船,文豪見了,大發詩興,說,“無思無慮,這真是田家樂呵!”
但文豪的話有些不合事實,就因為他們沒有聽到九斤老太的話。這時候,九斤老太正在大怒,拿破芭蕉扇敲著凳腳說:
“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不愿意眼見這些敗家相,——還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飯了,還吃炒豆子,吃窮了一家子!”
伊的曾孫女兒六斤捏著一把豆,正從對面跑來,見這情形,便直奔河邊,藏在烏桕樹后,伸出雙丫角的小頭,大聲說,“這老不死的!”
九斤老太雖然高壽,耳朵卻還不很聾,但也沒有聽到孩子的話,仍舊自己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這村莊的習慣有點特別,女人生下孩子,多喜歡用秤稱了輕重,便用斤數當作小名。九斤老太自從慶祝了五十大壽以后,便漸漸的變了不平家,常說伊年青的時候,天氣沒有現在這般熱,豆子也沒有現在這般硬:總之現在的時世是不對了。何況六斤比伊的曾祖,少了三斤,比伊父親七斤,又少了一斤,這真是一條顛撲不破的實例。所以伊又用勁說,“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
伊的兒媳七斤嫂子正捧著飯籃走到桌邊,便將飯籃在桌上一摔,憤憤的說,“你老人家又這么說了。六斤生下來的時候,不是六斤五兩么?你家的秤又是私秤,加重稱,十八兩秤;用了準十六,我們的六斤該有七斤多哩。我想便是太公和公公,也不見得正是九斤八斤十足,用的秤也許是十四兩……”
“一代不如一代!”
七斤嫂還沒有答話,忽然看見七斤從小巷口轉出,便移了方向,對他嚷道,“你這死尸怎么這時候才回來,死到那里去了!不管人家等著你開飯!”
七斤雖然住在農村,卻早有些飛黃騰達的意思。從他的祖父到他,三代不捏鋤頭柄了;他也照例的幫人撐著航船,每日一回,早晨從魯鎮進城,傍晚又回到魯鎮,因此很知道些時事:例如什么地方,雷公劈死了蜈蚣精;什么地方,閨女生了一個夜叉之類。他在村人里面,的確已經是一名出場人物了。但夏天吃飯不點燈,卻還守著農家習慣,所以回家太遲,是該罵的。
七斤一手捏著象牙嘴白銅斗六尺多長的湘妃竹煙管,低著頭,慢慢地走來,坐在矮凳上。六斤也趁勢溜出,坐在他身邊,叫他爹爹。七斤沒有應。
“一代不如一代!
”九斤老太說。
七斤慢慢地抬起頭來,嘆一口氣說,“皇帝坐了龍庭了。”
七斤嫂呆了一刻,忽而恍然大悟的道,“這可好了,這不是又要皇恩大赦了么!”
七斤又嘆一口氣,說,“我沒有辮子。”
“皇帝要辮子么?”
“皇帝要辮子。”
“你怎么知道呢?”七斤嫂有些著急,趕忙的問。
“咸亨酒店里的人,都說要的。”
七斤嫂
這時從直覺上覺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因為咸亨酒店是消息靈通的所在。伊一轉眼瞥見七斤的光頭,便忍不住動怒,怪他恨他怨他;忽然又絕望起來,裝好一碗飯,搡在七斤的面前道,“還是趕快吃你的飯罷!哭喪著臉,就會長出辮子來么?”
太陽收盡了他最末的光線了,水面暗暗地回復過涼氣來;土場上一片碗筷聲響,人人的脊梁上又都吐出汗粒。七斤嫂吃完三碗飯,偶然抬起頭,心坎里便禁不住突突地發跳。伊透過烏桕葉,看見又矮又胖的趙七爺正從獨木橋上走來,而且穿著寶藍色竹布的長衫。
趙七爺是鄰村茂源酒店的主人,又是這三十里方圓以內的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學問家;因為有學問,所以又有些遺老的臭味。他有十多本金圣嘆批評的《三國志》,時常坐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讀;他不但能說出五虎將姓名,甚而至于還知道黃忠表字漢升和馬超表字孟起。革命以后,他便將辮子盤在頂上,像道士一般;常常嘆息說,倘若趙子龍在世,天下便不會亂到這地步了。七斤嫂眼睛好,早望見今天的趙七爺已經不是道士,卻變成光滑頭皮,烏黑發頂;伊便知道這一定是皇帝坐了龍庭,而且一定須有辮子,而且七斤一定是非常危險。因為趙七爺的這件竹布長衫,輕易是不常穿的,三年以來,只穿過兩次:一次是和他嘔氣的麻子阿四病了的時候,一次是曾經砸爛他酒店的魯大爺死了的時候;現在是第三次了,這一定又是于他有慶,于他的仇家有殃了。
七斤
嫂記得,兩年前七斤喝醉了酒,曾經罵過趙七爺是“賤胎”,所以這時便立刻直覺到七斤的危險,心坎里突突地發起跳來。
趙七爺一路走來,坐著吃飯的人都站起身,拿筷子點著自己的飯碗說,“七爺,請在我們這里用飯!”七爺也一路點頭,說道“請請”
,卻一徑走到七斤家的桌旁。七斤們連忙招呼,七爺也微笑著說“請請”,一面細細的研究他們的飯菜。
“好香的干菜,——聽到了風聲了么?”趙七爺站在七斤的后面七斤嫂的對面說。
“皇帝坐了龍庭了。”七斤說。
七斤嫂看著七節的臉,竭力陪笑道,“皇帝已經坐了龍庭,幾時皇恩大赦呢?”
“皇恩大赦?——大赦是慢慢的總要大赦罷。”七爺說到這里,聲色忽然嚴厲起來,“但是你家七斤的辮子呢,辮子?這倒是要緊的事。你們知道:長毛時候,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
七
斤和他的女人沒有讀過書,不很懂得這古典的奧妙,但覺得有學問的七爺這么說,事情自然非常重大,無可挽回,便仿佛受了死刑宣告似的,耳朵里嗡的一聲,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一代不如一代,——”九斤老太正在不平,趁這機會,便對趙七爺說,“現在的長毛,只是剪人家的辮子,僧不僧,道不道的。從前的長毛,這樣的么?我活到七十九歲了,活夠了。從前的長毛是——整匹的紅緞子裹頭,拖下去,拖下去,一直拖到腳跟;王爺是黃緞子,拖下去,黃緞子;紅緞子,黃緞子,——我活夠了,七十九歲了。”
七斤嫂站起身,自言自語的說,“這怎么好呢?這樣的一班老小,都靠他養活的人,……”
趙七爺搖頭道,“那也沒法。沒有辮子,該當何罪,書上都一條一條明明白白寫著的。不管他家里有些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