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個多雪的冬天,王桂花的愛情降臨了。
本村青年李學軍在當滿了兩年兵之后的那個多雪的冬天,回村探親來了。李學軍已經不是兩年前的李學軍了,兩年前的李學軍,長得又黑又瘦,嘴角甚至還拖著怎么也擦不干凈的鼻涕。現在的李學軍,儼然一副威武的解放軍戰士模樣,草綠色軍裝穿在身上,一顆紅星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他長高了,也胖了。見人就打招呼,然后掏出紙煙敬給尊長老輩,他是微笑著的,微笑后面,透著見多識廣。李學軍的做派和說話的腔調已經不是本村人的樣子了,他夾著紙煙的手指,經常在空中很瀟灑地揮舞著,他的口頭語,總是愛說:是不是。
此時的李學軍站在村街上,周圍聚了好多農閑時節的村人,還有一些孩娃,三兩只狗也不時地在人們的腿間穿梭來往。冬天的太陽很好地照耀著,雪地反射的太陽光芒,刺得人們有些睜不開眼睛,村人和狗就瞇了眼睛聽李學軍說話。
李學軍說:一個連隊有一百多號人,每個人手里都有一把槍,解放軍嘛,沒有槍怎么行,是不是?
眾人就點頭。
人群里的于三叔袖著手說:當兵真好。
李學軍又說:我們的團長是山東人,長得又高又大,經常背著雙槍,他在珍寶島自衛戰中,那是立了大功的。師長特意批準他背雙槍。是不是?
于三叔又問:你們團長跟你在一個桌上吃飯嗎?
于三叔這么問過了,就引來眾人一片哄笑。
李學軍有些猶豫,似乎對于三叔的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吸了一口紙煙,又把夾煙的手在空中那么一揮說:那是自然,我們團長最愛吃的就是大蔥蘸大醬。
這回人們就一臉肅穆地望著李學軍了,能和背雙槍的團長在一個飯桌上吃飯,這是一般的人物么,是不是。
正當李學軍滔滔不絕地向人們述說部隊長部隊短的時候,王桂花出現在李學軍的視線中。李學軍的一雙目光就有些癡迷,此時的王桂花一副赤腳醫生的裝扮。一件黑色粗紋的滌綸褲子,那條褲子是套在棉褲外面的,顯得很緊湊,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一件碎花棉襖,很妥帖地穿在身上,一條紅圍巾松松地繞在脖子上,一條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在后腰間,活蹦亂跳著。肩上斜斜地背著印有紅十字的醫藥箱。她樣子似乎去出診,但腳步踩在雪地上顯得也不急不慌的。李學軍一眼望見王桂花時,王桂花自然也看見了人群中的李學軍,王桂花的出現,使人群暫時安靜了下來。王桂花漸漸地走近了,王桂花有些驚訝,也有些新鮮地望著李學軍。
李學軍畢竟是當滿了兩年兵,然后就很見多識廣地說:這不是王桂花么,怎么?是給人看病呀?
王桂花也說:媽呀,這不是老同學李學軍么,兩年沒見,出息成這樣了。回來探親了?
一對男女在這種時候重逢,他們都感覺到了兩年的時間里,對方身上發生的變化,他們似乎有一肚子話要問對方,又不知從何說起的樣子。于是,你一言我一語地問了起來。
王桂花問:學軍,兩年了,部隊咋樣?
李學軍問:王桂花,你都當赤腳醫生了,真看不出。
……
他們都來不及回答對方,在問話中,他們相互向對方透露著信息。把一群村人和狗晾在了一邊。人群里的于三叔,這時腦子呼啦一下子亮了一下,在村人中,于三叔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在大多數情況下,總是能比別人反應快一些。
于三叔急急火火地走了,那些賣呆的人看王桂花和李學軍說得火熱,自己也插不上話,很沒意思的樣子,也漸漸地散了。雪地里只剩下李學軍和王桂花兩人在那里很響亮地一問一答,他們嘴里的熱氣不時地糾纏在一起,熱氣騰騰地在兩人胸前纏繞。
于三叔急急火火地走了一段路,這時他又冷靜了下來,他一時拿不準主意,是先找李學軍的父親李二哥呢,還是找王桂花的爹王支書。于三叔一時拿不準主意,他的腳步就有些猶豫。他想要是先找王支書,王支書要是同意桂花和學軍這門親事,翻過頭來李二哥要是不同意,以后還咋見王支書,王支書在本生產大隊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得罪不得。這么一想過之后,于三叔的腳步便堅定不移地向李學軍家走去。
李學軍的父親,村人稱為李二哥這幾日里特別亢奮,兒子學軍榮歸故里,鄉親們到他家里,來了一撥又走了一茬,像趕集似的。于三叔來之前,剛走了一撥,李二哥和李二嫂正炕上地下地掃著瓜子皮和剝掉的糖球紙。這時,于三叔風風火火,滿面春風地進來了。
他一進門就說:李二哥,學軍這孩子可是出息了,以后在部隊準錯不了。
李二哥和李二嫂一起喜氣洋洋地笑著,嘴里嗯哪著,并沒有什么實際內容。
于三叔進屋后,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脫了鞋,盤腿坐在炕上,一副打持久戰的樣子。李二哥和李二嫂也想開了,反正現在是冬閑,兒子回來了,才有這么難得的一次熱鬧,鄉親們來了,那就嘮嗑。于是兩人也雙雙騙腿上炕,李二嫂又抓過一把剛炒過的瓜子攤在于三叔面前。
于三叔正色道:我今天來是說正事來了。
李二哥說:他三叔,啥正事呀。
于三叔吧唧了幾下嘴說:這次學軍回來,你們沒想過給他張羅張羅婚事?
李二哥就謙遜地笑。
李二嫂說:有人提了,我們覺得都不太合適。
于三叔說:我給你們提一個咋樣?
誰呀?李二嫂說。
于三叔說:王支書家的閨女,桂花,你們看咋樣?
李二哥說:好是好,人家能愿意么?
李二嫂說:這事我們也琢磨過,人家父親當著支書,桂花又是咱們大隊的赤腳醫生,她能看上咱們家的學軍?
于三叔笑了,笑得很城府,又一騙腿下了炕道:只要你們同意,我這就去支書家說說去,要是他同意了,咱們是兩好加一好;要是不同意,就當我啥也沒說。
李二哥和李二嫂兩人便千恩萬謝地把于三叔送出了家門。
于三叔風風火火,十萬火急地直奔王支書家而去。王支書正躺在炕上看一張新出版的《人民日報》,他已經看完了一篇“社論”,正在看其他的國內外大好形勢,就在這時,于三叔風風火火地來了。于三叔進來的時候,王支書的身子動都沒有動一下,只是偏了偏頭,眼睛暫時從報紙上離開了一下,然后說:來了,坐吧。
于三叔臉上掛著不尷不尬的笑,屁股很小心地坐在炕沿上,欠著身子很小心地說:支書,忙著呢?
王支書只“唔”了一聲。
于三叔吧唧一下嘴說:李二哥家的學軍從部隊上回來了。
王支書放下報紙,打了個哈欠說:知道。
于三叔又說:學軍這次回來,他們家的人準備給他張羅一門親事。
王支書說:張羅唄。
于三叔再說:學軍這小子出息了,當兵就是不一樣。
王支書拍拍報紙說:解放軍部隊是一所大學校,這是毛主席說的。
于三叔繼續說:剛才我看見桂花和學軍在后街說話來著。
說就說去,他們是同學。王支書又打了一個哈欠。
于三叔樣子有些靦腆,臉還有些發紅,很不流暢地說:我看桂花……跟學軍挺合適的。
王支書剛想打個哈欠,聽了于三叔的話,立馬把張開一半的嘴閉上了。很不耐煩地擺著手說:不行,不行,我看這事不行。
于三叔臉一下子青了,但他又不想放棄努力,仍說:聽說學軍就快在部隊上入黨了?
王支書說:入黨咋地了,在部隊上能入黨,在咱們公社也可以入黨,入了黨他復員回來就不種地了么?除非學軍那小子能提干,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于三叔就不知說什么好了,樣子有些灰頭土臉。
王支書說:我們家桂花,最差的也得找個吃公家飯的。學軍那小子,再當兩年兵,回來了,不還得修理地球。
于三叔就不知道說什么了,很沒滋味地從王支書家出來了。
后街上,李學軍和王桂花兩人正說得熱鬧,王桂花都忘記了出診,突然想了起來,忙沖李學軍說:呀,王嬸發燒了,還等著我去給她打針呢,改日再聊吧。我就在衛生所里,天天在那,有空你來吧。
李學軍跺了跺腳說:嗯哪。
他目送著桂花扭著很好看的腰,眼見著桂花的粗辮子活蹦亂跳地在眼前消失了。這時他才感覺到,腳被凍得貓咬狗啃似的疼。他穿了一雙單皮鞋,皮鞋是部隊統一給干部發放的那一種,是他離開部隊時,向排長借的。大冬天的,單皮鞋穿在腳上,好看是好看,可就是凍腳。
李學軍一邊跺著腳,一邊興奮地向家里走去。
二
李學軍回到家里,父母便把于三叔做媒的事對他說了。那時父母還不知道于三叔在王支書那里碰了軟釘子。李學軍見到桂花以后著實興奮了,他沒想到,兩年不見的桂花已經出落成這樣了。
李學軍這次探親,是經過一番準備的。他準備的這一切,自然都是跟老兵學的,老兵們都很有經驗,他們知道多他們這些兵,大部分人當滿三年兵后,都是要復員的,也就是說入伍前哪里來的,還要回到哪里去。這樣一來,他們把惟一的一次探親機會很當一回事,借衣服借鞋的,如果這個兵面子大一點的話,可以借來一套四個兜的干部服,就是沒有那么大的面子,也可以借來一雙干部的三接頭皮鞋。軍官們也很體諒這些戰士,知道他們,服役這三年期間里,只有這么一次探親機會。穿著嶄新的軍裝、皮鞋什么的,回到家里,風光一次。這些兵們大都會在這次探親的時間里,把親事定下來,軍裝穿在身上,身價就有所上漲。況且,經過兩年的部隊鍛煉,和以前相比都會有不同程度的長進。努力著找一個好姑娘把親事訂了,回到部隊后,在復員前,爭取未婚妻來部隊一趟,這門親事就等于是鐵板釘釘了。
這些種種做法,都是一茬一批老兵留下的招數。李學軍這次回來,從心理到生理也是有這方面想法的。見到王桂花之后,他的這種想法可以說更加強烈和熾熱了。即便這樣,父母說過于三叔做媒的事,他還是紅了臉,口是心非地說:我的婚事不著急。
他這么說的時候,王桂花的身影已經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了。王桂花一直是他的同學,那時王桂花的父親就已經是大隊黨支部書記了。因此王桂花從小就有一種優越感,從穿的到吃的,比一般同學都會好上許多。那時的王桂花在李學軍的眼里一點也不亞于公主,相比之下李學軍就要窮酸得多了,穿的是哥哥們穿剩下的衣服,衣服補了一次又一次。他還有流清鼻涕的習慣,擦來擦去的,上嘴唇和鼻子周圍都擦紅了。于是他一邊吸溜著鼻子,一邊用衣袖去擦,這個樣子的李學軍自然不會引起王桂花正眼相看。
一直到高中畢業,在李學軍的印象里,王桂花似乎從來沒有和自己說過話。在當兵走后的這兩年時間里,王桂花一次又一次出現在他青春的夢里。也只能是在夢里。
沒想到的是,兩年之后,身穿軍裝的他一下子就走進了王桂花的視線里。他們站在后街的雪地上,說了那么多的話,站得是那么近,現在李學軍回憶起來,仍心潮難平,不能自抑。桂花臨和他分手時說的那句話仍在他的耳邊作響:我就在衛生所里,天天在那,有空你來吧。李學軍一想起這話,渾身的血液便沸騰了。
于三叔從早晨到下午一直沒有出現,在李二哥和李二嫂看來,絕不是什么好兆頭。于是,兩人就顯得魂不守舍,一次次走到家門口張望,希望能看到于三叔的身影樂顛顛地向自己家走來。結果,這樣的場面沒有能夠出現。他們還不知道,此時的于三叔正躺在自家的土炕上失落呢。本來,他想自己要是促成這門婚事,那自己也算是有功之臣了,李二哥會感恩戴德他一輩子,過年過節的怎么著也會把他拽到炕上捏兩壺小酒喝一喝。就是王支書也會另眼相看他。沒想到的是,王支書幾句話便把他打發回來了,他不能不為此失落。
于三叔在失落的時候,李學軍的心里已經長草了。他一次又一次透過自家的窗戶張望,衛生所就設在大隊部最東那個房間里,他當兵前那里就是衛生所,只不過那時的赤腳醫生是個男人。桂花畢業后,先是在群眾推薦下,說是群眾推薦,還不是在王支書一手策劃下,讓桂花到縣城醫院學習了一年。一年之后,男赤腳醫生因犯了流氓錯誤,讓王支書趕回生產隊去種地了。男醫生犯的流氓錯誤是給一位年輕婦女打針時,手伸進女人的褲襠里摸了一把,剛好讓人給看見了,報告給了王支書。王支書板了臉也問了那婦女,又問了男醫生,在強大的精神和政治壓力下,兩人都供認不諱,結果就很嚴重了。王支書是很人道的,本著救死扶傷的精神,沒有把男醫生交給公安局去法辦,而是趕出衛生所,回家種地去了。這樣一來,王桂花便名正言順地接替了男醫生的班。
那時,赤腳醫生的地位是很高的,那一陣子農村也實行了“合作醫療”。廣大的農民兄弟每次去開藥或者打針只需花五分錢的掛號費,便可以打針、吃藥。在醫療問題上,有些已經共產主義的意思了。不過,在打什么樣的針,吃什么藥的問題上,那可就是醫生說了算的。因此,赤腳醫生的地位是很高的。
驕傲的王桂花在李學軍的眼里和心里的地位就可想而知了。時間還不到傍晚,天剛剛有些發灰的時候,李學軍在家里實在是呆不住了,便以出去走走為借口,走出了家門。他一走出家門,便一頭扎進了衛生所。他之所以要等到這個時候才來衛生所,憑著他以往的經驗,傍晚的時候,家家戶戶都忙著做飯了,這時如果沒什么急病的話,一般人是不會去衛生所的。李學軍處心積慮地選擇了這樣一個機會來到了衛生所。
果然,衛生所里只有王桂花一個人,她正在看一本《赤腳醫生手冊》,那本書被王桂花翻得不知有多少遍了,有的頁碼已經卷了邊。就在這時,李學軍推門進來了,他進門時帶來了一股冷風,不知是冷風的原因還是王桂花激動的,總之,在王桂花看到李學軍的一瞬間,她抖了一下,然后驚訝地說:呀,你來了。接下來就是讓座倒水什么的。
李學軍坐下了,他坐在病人的椅子上,桂花仍坐在原處,如果這時有人走進來,還會誤以為桂花在給李學軍看病呢。兩年的時間說長也長,說短也短,兩年的空白,造成了兩人的距離感,于是因距離也就產生了美。兩人都有很多話要說,李學軍主要說的是這兩年來的部隊生活,先從新兵連說起,然后又說到打靶、拉練什么的,對王桂花來說一切都是那么新鮮,在李學軍對部隊生活的描述中,是那么令人神往。
桂花也抽空說這兩年的學習和工作,李學軍不時地加以點評和論述。他的腦海里留存了大量的報紙上經常出現的詞匯以及《毛澤東選集》里面的辯證法,這一切都是在部隊學習的結果。桂花就驚奇地望著李學軍,真心實意地發著感嘆:呀,學軍你進步可真快!他們現在已經改變了對對方的稱呼。他稱她為桂花,她稱他為學軍。這種稱謂上的轉變是悄悄進行的,兩個人自己都沒有發現,此時他們的樣子是一對多年要好的老同學,多年重逢之后的情景。
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屋里只剩下爐火在熱烈地燃著,在他們說話的間隙里,桂花往爐火里添了兩次劈柴,此時干燥的劈柴正噼啪有聲地燃著。
當他們空閑下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天已經黑了。李學軍先是站了起來,歉意地說:不好意思,耽誤你下班了。
桂花說:沒事,你不來我也很晚才回家,沒病人我就在這里看書。說完拍了拍桌上的那本《赤腳醫生手冊》。桂花這么說,見李學軍站起來,她還是站了起來,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她在椅背上拿圍巾的時候,爐火中李學軍看到桂花在棉衣里凸起的胸部,顯得是那么結實和挺拔。他身體里不知什么地方動了一下,呼吸也有些急促。兩人在出門的時候,相互謙讓著,結果兩人一同出門,身體擠在了一起,李學軍又一次感受到了身體內發生的異樣。
兩人不自然地說笑著走了出來,因為屋里的溫度很熱,外面又很冷,兩人都打了個冷顫。桂花一邊搓著手一邊說:你這次休假能呆幾天呀。
李學軍說:我已經回來兩天了,還有十三天。
桂花又說:那你以后到我這來玩吧,反正我也沒什么事。
李學軍笑著說:好,只要你不煩。我以后天天來。
桂花嬉笑道:天天來,不也就是十三天時間么。
這么說過了,不知為什么竟都有了一種惆悵感,于是兩人都靜默了下來,直到兩人在村路上分手。
李學軍一直看著桂花消失在自己的視野里,他才哼著《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歌曲往家走。
李二嫂早就做好晚飯了,和李二哥一起等李學軍回來吃飯已經等了許久了。看樣子,兩人情緒都有些不高,就在李二嫂做飯時,李二哥去找了一次于三叔,于三叔原原本本地把王支書的話又學說了一遍。
吃飯的時候,李學軍陪父親喝了兩杯酒。
李二哥喝口酒說:小子,你一定要入黨。
又喝了口酒說:如果有可能你還要提干,當軍官,離開這老農村,讓他們看看。
父親喝著喝著就喝多了,然后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敘說著農民的辛苦和艱難。
李學軍何嘗不想在部隊入黨提干呢,那么多人競爭,李學軍只是在眾多的競爭者中處于中游的位置,別說提干,入黨都困難。那時李學軍已經想好了,回來當農民,先從生產隊長干起,如果老天有眼的話,說不定還會當個民兵連長什么的,畢竟他是復員軍人。
父親這么一哭,他的心情一下子沉重了下來。但躺在炕上,滅了燈之后,他似乎又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如果他和桂花有什么的話,王支書不能不幫他,在部隊入不上黨可以回來入,如果王支書肯幫他,當個大隊的民兵連長也就沒什么問題了。民兵連長好賴也算半脫產干部,到時和桂花過上小日子,也算人上人了。這么暢想的時候,李學軍似乎看到了自己光明的未來。
三
李學軍在那幾日里睜開眼睛便盼望著黃昏早日來臨,因為只有那時,他才可以走進桂花溫暖的衛生所,然后他像一個病人似的坐在桂花面前,紅口白牙,桃紅李白地說一些磨牙的話。
他在整個白天里,總是顯得精神亢奮,做起什么事來又多心不在焉。農閑的鄉親們,袖著手端著膀,一撥又一撥地來到李二哥家坐了,聽李學軍一遍又一遍地說部隊上的事。李學軍再說部隊上的事時,精力就不那么集中了,他不時地把目光透過自家的門窗向衛生所方向張望。在他的家里是望不到衛生所的,因為還有好長一截子路,但是他還是一次又一次地張望著。
中午的時候于三叔愁眉苦臉地來了,李二哥和李二嫂還是熱情地把于三叔讓了,于三叔坐在炕沿上,很欣賞地望著李學軍,當滿了兩年兵的李學軍已經不習慣坐在炕上了,于是他就站在地上,樣子顯得很挺拔,仿佛站在哨位上。
于三叔就嘖著嘴說:學軍這小子出息了。他不明白,已經出息成炕都坐不慣的李學軍王支書為什么看不上,他就有些遺憾,然后于三叔就扭過身子和李二哥、李二嫂商量。
于三叔又嘖了一次嘴說:要不這么地吧,南屯我大哥那丫頭,去年就高中畢業了,長的沒啥挑,要不我去說一說。
顯然,李二哥和李二嫂對南屯那丫頭是有印象的,很快就點了頭道:那就辛苦他于三叔了。
于三叔做出馬上要出發的樣子,此時李學軍腦子里只裝著桂花了,根本盛不下別人的影子,馬上說:于三叔算了吧,我還年輕,談對象的事不急。
李二嫂就瞪一眼李學軍,以媽媽的身份說:別說傻話,你轉過年就二十三了,等復員回來就二十四五了,到那時,怕是好姑娘都讓人挑走了。
于三叔也說:小子,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李學軍仍然梗著脖子說:反正我不著急。
于三叔似乎看出了李學軍和桂花的苗頭,掏心挖肺地說:桂花那姑娘好是好,我看得出她對你好像也挺中意的,可她爹王支書不同意,昨天他親口對我說的。
李學軍不知內幕,聽到這里心里也呼啦一下子沉了一下,但他還是鐵嘴鋼牙地說:我就是不著急。他這么說了,心里還是有些發虛。
李二哥似乎看出了李學軍的這份虛弱,然后以家長的身份說:他三叔這事就這么定了,我看南屯那丫頭中,就麻煩你去一趟,晚上回來,咱倆喝酒。
于三叔受到了鼓勵,他從炕上下來,拍拍李學軍的肩膀說:小子,聽老輩人的沒錯。
然后熱情高漲地出了門,向南屯一聳一聳地走去了。
此時的李學軍心亂如麻了,不知為什么他有些恨桂花了,因為桂花的爹王支書他開始恨桂花。當兵時,他就有些恨王支書,讓誰當兵自然是王支書說了算,那時適齡青年有好幾個,而給他們大隊招兵的名額只有一個。李學軍積極性很高,李二哥也支持,但不走動走動,這名額說不定會落到誰的身上。
李二哥和李學軍一商量,決定給王支書送兩瓶酒,酒是原裝酒,要好幾塊錢呢。
傍晚時分,李學軍陪著父親就去了王支書家,臨進門的時候,李學軍卻步不前了,一來他不知道進門說什么,二來他怕見到桂花,在桂花面前低三下四地求王支書,他感到汗顏。
李二哥看出了李學軍的心思,罵了句:沒出息的貨。李學軍一直站在外面的暗影里聽著王支書家里的動靜。
爹說:支書,學軍那孩子的事就拜托你了。
說完,父親很重地把兩瓶酒放在了王支書家的桌子上,兩瓶酒發出很真實的聲音,顯示出了原裝酒的分量。
爹還說:支書,你的恩德我和學軍這輩子都會記得。
支書說:李老二,啥恩德不恩德的,這事我記下了,到時候跟接兵的說一說,看看行不行。
爹在屋里聽出了支書搪塞的意思,學軍在外面也聽出來了,急出了一身的汗。
父親站在燈影里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不知說什么好,一著急,撲通一聲就給支書跪下了,聲音哽哽地說:支書,我李老二求你了。
支書說:李老二,你這是干啥,干啥,快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老二就出來了,李學軍看到父親的眼角掛著兩滴淚水。
事情沒想到卻很順利,體檢時,只有李學軍一個人的身體合格,李學軍便名正言順地當兵走了。他現在這個樣子,是靠自己實力走到這一步的。回想起父親當年求支書的情景,他心里仍然一顫一顫的。不知為什么,他更加迫切地要見到桂花了,見到桂花時不知為什么他臉上竟帶了些怒氣。桂花似乎坐在那里等他一萬年了。桂花似乎并沒有看到李學軍臉上的變化,似怪似嗔地說:你怎么才來。
李學軍一坐下,便什么都沒有了,他渾身上下似乎泄了氣似的。溫柔得要死要活,他癡著眼睛望著桂花,桂花的圍巾仍搭在椅背上,也許是爐火的緣故,她的臉紅紅的,顯得年輕又健康。
李學軍不想和桂花兜什么圈子了,單刀直入地說:于三叔要給我介紹對象。
桂花似乎也一震,受了刺激似的說:誰呀。
李學軍說:就是南屯的紅梅,比咱們低一屆。
桂花說:她呀,紅梅有什么好。小時候總拖著個鼻涕泡。
桂花這么說時,小時候紅梅的樣子就出現在了李學軍面前,紅梅似乎總有那么多鼻涕,擦也擦不完,李學軍想到這,想笑。
桂花說:你笑什么?
李學軍卻答非所問地說:這世界太小了,沒想到轉了一圈又轉回來了。
桂花似乎受了打擊,情緒一下子低落下來,半晌沒有說話,李學軍覺得自己要的效果出來了。
李學軍說:你怎么不說話了?
桂花說:你該忙活相親的事了,怎么還有心思在我這說閑話。
這回輪到李學軍沉默了。半晌他才說:桂花,你咋還不定親?
桂花抬起頭,紅著臉說:咱們這的人你還不知道,我一個也沒看上。
她這么說時,李學軍身子抖了一下,但馬上又說:你想找啥樣的?
桂花沉默了一會兒,顫著聲音說:我要找有前途的。
李學軍說:啥叫有前途的?
桂花說:走出去的,再也不回來的。
桂花這么說完,眼睛就熱辣辣地望著李學軍,氣喘著說:我聽他們說,你在部隊干得不錯,快入黨了,啥時候能提干?
李學軍一下子被桂花的眼神擊中了,桂花剛才說了什么,他似乎什么也沒聽見。那時他心里只想著一件事,桂花,你是王支書家的桂花。
想到這,不知是豪氣還是怨氣,他一下子向桂花撲了過去,同時帶倒了身后的凳子,那是給病人坐的凳子。桂花似乎等著李學軍這一撲,已經等了好久了,她馬上便融進李學軍的懷里。李學軍把桂花抵在她身后的藥柜上,那上面掛了把鎖,鑰匙還插在上面,此時發出嘩嘩啦啦的響聲。兩個人都跟病人似的那么抖著。
這時,李學軍不知為什么,又想到了王支書,以及父親給王支書下跪的情景。他摟抱桂花的手臂就加重了些力氣,桂花嘴里發出“哦哦”的聲音,她似乎想說什么,但就是說不出來。
李學軍的手大膽地從桂花的棉衣里伸了進去,又把桂花里面的襯衣拽了出來,手便和桂花滾熱的肌膚融在一起了。桂花就拼命地抖,仿佛成了高燒中的病人。李學軍的手終于又伸了進去。
兩人氣喘著,顫抖著,推拒而又糾纏著。桂花終于倒上來一口氣,氣咻咻地說:學軍,你,你別這樣。
李學軍一聲不吭,他閉著眼睛,他抱著桂花,腦子里卻竟是王支書的形象。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都平靜了下來,就那么相擁著。這時,外面的天空已經黑了。爐火只剩下一點殘火,在爐內飄忽著。
李學軍說:你我的事,你爸不同意。
桂花說:我的事他管不著。
李學軍說:你真的同意和我?
桂花說:只要你在部隊上不回來,我嫁給你十次都行。
這回李學軍聽清了,他的身子一下子松弛下來,仿佛有人在他后背上打了一槍。冷靜下來的李學軍離開了桂花,彎腰在地上扶起凳子,坐在上面,此時他感到渾身無力,比五公里越野還要累。
兩人都在黑暗中沉默著,就在這時,李學軍又想起老兵給他傳授的經驗,士兵回家探親,相親的姑娘都懷著嫁給軍官的心情定的親,等到部隊探親時,稀里糊涂地把未婚妻給“收拾”了,等復員回去,女方后悔也來不及了。生米做成熟飯了,也只能這樣了。想到這里,李學軍又重新燃起了希望,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提干,那他要趁早把桂花收拾了,讓她后悔也來不及。想到這,他又一次抱住了桂花,桂花這次似乎有了心理準備,樣子就很從容了。
直到這時,桂花才明白過來,她開始掙扎,嘴里說:這不行,太早了。不行,太早了。
李學軍不明白她為什么說太早了,什么叫太早了?
李學軍那只手就只能停留在“那”了,只要他一想深入,桂花便開始掙扎。后來李學軍就那樣停著,充分地感受著桂花。不知過了多久,他的手被桂花的腰帶都勒得麻木了,他才戀戀不舍地把手拿出來。
桂花很冷靜,他一把手拿出來便說:行了,天不早了,我該回家了。
說完,站起身整理衣服,然后從地上撿起圍巾戴上,向外走去。
李學軍跟隨在后面心有不甘地說:那咱們的事到底咋整。
桂花說:只要你在部隊不回來,我嫁給你十次都行。
她和李學軍分手時,沒說再見,也沒再約李學軍去她衛生所的事。李學軍咽口唾液,在心里說,早晚也得把你“收拾”了。
李學軍回到家的時候,父親和于三叔的酒已喝到了尾聲。李學軍一進屋,李二哥就說:學軍,你去哪了,于三叔都等你倆鐘頭了。
李學軍沒說什么,坐在炕沿上吃飯。
于三叔大著舌頭說:這回妥了,南屯紅梅那丫頭同意,就看咱們啥時候訂親了。
李學軍還沒說什么,只顧吃飯。
父親和于三叔就不說什么了,只顧著兩人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然后借著酒勁說一些花好月圓的話。
送走了于三叔,李二哥就說:咱啥時候和紅梅訂親,?聽你的。
李學軍說:我不訂親。
李二哥和李二嫂就張大嘴巴望著他。
李二嫂沒喝酒,因此就很冷靜地說:傻孩子,你要不訂親,等你復員回來,連紅梅這樣的怕也找不到了。
李學軍堅定不移地說:要找就找桂花那樣的,要訂親只和桂花訂。
李二哥大著舌頭說:你想啥呢,人家王支書不同意。
李學軍胸有成竹地說:桂花同意。
李二嫂說:你和桂花在一起了。
李學軍沒點頭,也沒搖頭。
李二哥就搖著頭說:桂花說的話算啥,到最后她不是還得聽她爹的。咱們大隊的人,有幾個敢不聽王支書的,等你回來,也得歸王支書領導,別做夢了。
李學軍就沖父母很冷地笑,心想,你們有千條妙計,我有一定之規。
四
李學軍對桂花已經走火入魔了,他勸自己等到黃昏時分再走進桂花的衛生所,可他不去桂花的衛生所,又六神無主。沒有辦法,他只能在大白天的時間里,走進了桂花的衛生所,他一走進衛生所,紅藥水、紫藥水,以及酒精的氣味便讓他亢奮和沉迷。他一進屋便抱住了桂花,開始重復他們昨天晚上已經演練過的內容。桂花很冷靜地說:大白天的,你這是干啥。一會來人了。
這句話提醒了李學軍,他靈機一動,走出門去,用鎖在外面把衛生所鎖上了,然后走到窗外,敲著窗子讓桂花把窗子打開。桂花剛一打開窗子,李學軍從外面又跳了進來,反身把窗子關上了,窗簾也拉上了。
李學軍這回大膽了,他把桂花摟抱在懷里,氣喘吁吁的。
李學軍心里想的是“收拾”了桂花,桂花想的是在他沒有提干前,是萬萬不能。這就形成了矛盾,兩人掙扎著,甚至是撕扯著。在這期間,外面有人敲門,也許是看見了門上的掛鎖,便走了。
停下來,壓抑著喘息。等人一走,李學軍把嘴對著桂花的脖子說:桂花,桂花求你了。
桂花喘吁著說:學軍,學軍,不能呀。
他們都有些沖動,也有些忘我。門外有了響動,一把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們也沒有聽到。這時,王支書出現在了他們的面前,兩人頓時呆了。
李學軍把門鎖上了,有病人敲門時,看到了鎖,便到了桂花家去找。這些日子王支書并沒有到大隊來上班,原因是農民都冬閑了,大隊辦公室沒有炕只有爐子,來到大隊還得生爐子什么的,坐上,一天也不會有什么事,于是,王支書在自己辦公室的門上貼了張紙條,那條子說:有事找支書。然后王支書就整日躺在自家的熱炕上看《人民日報》,也看《紅旗》雜志。病人尋到了王支書家找桂花,一個不在,兩個不在,支書就疑惑了,便提著鑰匙來到了衛生所。王支書有一大串鑰匙,凡是他管轄的地方,鑰匙都在他的手上,結果,他就看到了李學軍和王桂花摟抱在一起撕撕扯扯這一幕。
王支書別過臉去,因為桂花衣衫的樣子讓他臉紅,他很生氣地說:李學軍同志,你這是干啥?
李學軍一怔,住了手,雙手一直不知該放哪合適,干脆舉起手向支書敬了個禮。想了想又說:支書同志,我在和桂花談戀愛。
王支書背著手,他現在已經很冷靜了,圍著手足無措的李學軍轉了三圈說: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哇。
李學軍受到了侮辱,漲紅了臉,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王支書畢竟生姜還是老的辣,第一回合就把李學軍震住了,接下來他要重拳出擊了。
李學軍同志,你回來探親不好好在家呆著,出來調戲婦女,我要考慮把你的作風問題反映到你們部隊上去。王支書一字一句慢條斯理地說。
李學軍連脖子都紅了,很虛弱地說:我沒有調戲婦女,我和桂花在談戀愛。
李學軍同志,請你出去!王支書的聲音陡然提高了。
李學軍下意識地向外走去。
桂花在他的身后喊了一聲:學軍——
站住!王支書厲聲喝了一聲。桂花的腳步立馬就僵在那里。
李學軍一走,王支書便把門重重地摔上了,指著桂花的鼻子大罵:你這丫頭,太不要臉了,他李學軍是啥東西,他也配和你好。
桂花說:我現在是和他談戀愛,又沒說非得嫁給他。
不許你和他談戀愛,你會后悔的。一年后他復員回來,看我怎么收拾他。王支書氣咻咻的樣子。
桂花在當時一定是昏了頭,沒頭沒腦,歇斯底里地喊:我的事不用你管。
王支書聽了這話,也是熱血沖頭了,在整個大隊還沒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說話,在這之前,王桂花對爹也是很溫柔的,甚至都沒有大著嗓門說過話,今天這是怎么了,一定是讓李學軍那小子教壞了,他忍無可忍,揮起手打了桂花一個耳光,罵道:混賬,你馬上給我回家呆著去,再看見你和那小子來往,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說完,扯著桂花的胳膊把桂花從衛生所里拉了出來,然后又親手把那把掛鎖鎖上了,想了想又回到辦公室寫了張紙條有找醫生看病的,去支書家。他把這張紙條貼在了衛生所的門上。然后押著桂花向家里走去,他要看著桂花,不讓她再走近那小子半步。李學軍算啥東西,他也配。王支書在心里惡狠狠地說。
李學軍懷著屈辱的心情離開了衛生所,離開衛生所那一刻,他的眼淚在眼眶里打著轉轉。他還是忍住了。沒讓眼淚掉下來。他知道和桂花好下去,到最后把她給“收拾”了,生米做成熟飯,桂花本人不是最大的障礙,最大的敵人應該是王支書。他要報復王支書,報復的手段應該是通過桂花。李學軍終于理清了思路,一整天的時間里,他都悶悶不樂的。
黃昏時分,李學軍身手敏捷地又偷偷地去了趟衛生所,看到了門上的條子,他心里涼了半截。他知道,以后再見桂花一面,怕是很難了,但他又不甘心。看來,利用探親這些日子,把桂花“收拾”的計劃算是落空了。當然,以后還會有機會的,到時可以給她寫信,約她去部隊,以未婚妻的名義去探親,到那時,他不愁拿不下桂花。每年老兵探親之后,以未婚妻的名義來部隊探親的女子便多了起來,大家都知道,這是探親的戰利品。
那時,李學軍想,只要桂花答應去部隊探親,那就啥都沒啥了。
第二天的時候,關于李學軍和桂花的事就被人們傳說得沸沸揚揚了。有人說,李學軍從窗子里偷偷爬進了衛生所,企圖調戲桂花,桂花大怒打了他一個耳光。還有人說:李學軍跪在地上向桂花求親,讓支書撞個正著,被支書罵了出來。總之,各種說法對李學軍的名譽和人格都很不利。也就是說,李學軍在桂花面前是不平等的,沒有人同情李學軍,人們都站在了桂花的立場上。
李二哥和李二嫂也聽到了這種傳說,兩個人愁眉苦臉地一商量,決定馬上給李學軍定親,女方就是南屯的紅梅。他們又找到了于三叔,于三叔還沒忘記李二哥請他喝酒的情誼,立馬就答應了。并說要親自、馬上去南屯一趟,讓對方準備一下,相親的日子就定在明天中午。
在外面游走了一天的李學軍回來的時候,李二哥和李二嫂便把明天相親的決定通知給了李學軍。他一聽就傻了,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同意,打死我也不干。
李二哥就暴怒了,這是位很少發火的漢子,他又沖誰發火呢,只能沖那些牛呀馬的,要么沖李二嫂,他沖李學軍發火這還是頭一次,他沖李學軍發火道:你就死了心吧,你和桂花的事,別人都說成啥了,啊,你知不知道。紅梅那丫頭和桂花比又缺啥了?
李二嫂也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說:兒呀,你就聽媽一回勸吧,咱們老李家丟不起那個人呢。
李二哥的火氣還沒消,以一家之主的口氣說:啥也別說了,明天相親。
李學軍仍梗著脖子說:我不!
李二哥伸手拉滅了燈,仍火氣很大地說:我說相親就相親。
那一夜,李學軍一夜也沒睡踏實,他在想著桂花,同時也恨著王支書。他不希望自己的愛情就這么輕易地破滅了。他不能和紅梅相親,如果那樣的話,他生不如死。他決定明天就回部隊,雖然他的探親假還有一周的時間。
天還沒亮,他就悄悄地起身了,父母還在睡著,他收拾了一下東西,便提著包走了出去。他來到了桂花家門外,他知道桂花還在睡著,他舉起了右手,很莊重地沖睡夢中的桂花敬了個禮,然后含淚離開。
他大步走上了通往縣城的公路,到那里他要趕上最早一班車歸隊。
五
李學軍的提前歸隊大大出乎部隊領導們的意外,許多探親的戰士都想盡辦法在家里多滯留幾天,有的說買不到返城的車票,有的說得了急病,還拿出醫院的診斷書什么的。軍官們都明白,這些戰士當兵的三年時間里也就探這么一次親,能在家風光幾天就風光幾天吧,領導這么理解了,也就睜只眼閉只眼了。反正也不是戰爭時期,多呆幾天就多呆幾天吧。
李學軍提前一個星期歸隊,領導們自然要抓好這個典型,他們把李學軍這一行動,歸結為想要求進步的一個信號。排長在排務會上對李學軍提出了隆重的表揚,連長和指導員在連點名時也對李學軍進行了一番轟轟烈烈的表揚。
他對這番表揚并沒有往心里去,心想,這是歪打正著,他的本意并不想這么快就歸隊,那完全是因為桂花事件,如果沒有桂花,也許他還呆在家里,站在村街上沖父老鄉親一遍又一遍描述部隊上的事情。
一想起桂花,李學軍的心里便生出無盡的思念,衛生所里溫暖的爐火,還有那酒精的味道,淡淡地在空氣中飄散著。最誘惑他的當然是桂花的身體。光滑、溫暖、結實,此時,他一遍又一遍用全身心溫習著桂花,體味著桂花,想象和回憶有時比實際更值得回味。在集體宿舍的床上,或者在一個人的哨位上,李學軍一想起桂花,心里便充滿了細膩的柔情和渴望。他的思念一會是奔涌的河流,一會又變成涓涓的小溪,晝夜地流淌著,一直流向老家靠山屯,流到桂花的身邊。
李學軍把自己對桂花的思念,又變成了一封又一封信,寄到桂花的手上。他怕這些信被王支書扣下,在信封上并不寫明自己的部隊番號,只寫上“內詳”兩個字,于是一封又一封寫有內詳的信,便雪片似的落到桂花的手上。剛開始幾封信,寫的都是思念什么的,后來內容就有所深入,他沒忘記讓桂花到部隊來,那樣的話,他就可以把她給“收拾”了。只要生米做成熟飯,王支書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奈何不了他了。
春節一過,探親的老兵都歸隊了,還沒等開春,有些心急的未婚妻已經到部隊來探親了。連隊有幾間招待所,專門用來招待連隊干部、戰士家屬來隊的。兵們都知道,只要戰士的未婚妻一來,招待所就很特別了。
李學軍心急如焚地向桂花描述部隊的神秘,以及種種好處,他希望通過這些把桂花誘惑到部隊。
桂花回信的時候,總是顯得很冷靜,她在信的開篇中便這么稱呼李學軍:學軍同志。有點王支書的味道,信的內容大多時候談的都是革命思想,什么好男兒志在四方了,部隊這所大學大有作為了,什么先入黨后提干了徹底離開農村什么的。李學軍每次接到桂花的信,剛開始都是熱血沖頭,讀到內容時,便又心灰意冷了。桂花并沒有絕情到底,信的尾處,筆鋒陡地一轉,另起一行,寫道:學軍,我也想你。就這么一句還算柔情的話,然后就此致革命的敬禮了。
桂花的信和李學軍的信,一個如一盆冷水,另一個則是一盆濃烈的炭火。
春天到了,樹芽開始打卷了,接著就是夏天,夏天一過就是秋天了。秋天的十月份就到了老兵復員的時候了,李學軍屈指算著時間,到了十月份,他就當滿三年兵了,如果沒有特殊理由,他就該復員了。回到靠山屯,他將永遠生活在那里。
一想起這些,李學軍便心急如焚。在這期間如果不把桂花搞定,回到靠山屯,桂花便永遠是他的夢想了。他在桂花的信中已經讀出來了,她希望他入黨、提干,到那時她嫁給他那是順水推舟的,不會費什么勁。如果李學軍就這么灰溜溜地復員回去的話,桂花是不喜歡的。桂花在信中已經說明了,她喜歡有志氣的青年。什么叫有志氣呢?李學軍的理解就是入黨、提干。
李學軍做夢也都想著入黨、提干,全連隊一百多戰士都想著入黨提干,他們有的在天不亮就起來掃院子、喂豬,豬們正在睡覺呢,但也要轟起來,為了搶奪有限的掃把,有的人在頭天晚上睡覺時,偷偷地把掃把藏在被窩里,摟著掃把睡覺。經過一個星期的努力,在連隊晚點名時,會換來連長或指導員的一次口頭表揚,接著又為下一個星期努力。
這是在勞動上,政治上也都不肯落后:有人已經能把《毛澤東選集》幾卷本的大部分文章倒背如流了。
李學軍在眾人努力向上的氛圍中說不上好也算不上差,總之,他表現平平。有時他一個月也撈不上一次表揚。他最出彩的那一次,還是那次提前歸隊。這樣一來,和桂花對他的期望相比就相差得很遙遠了。
李學軍就更加勤奮地給桂花寫信,以期能打動她,讓她以未婚妻的名義來部隊一趟,到時徹底地把她給“收拾”了,到那時,即便他回靠山屯也是王支書的準女婿了。王支書看在女兒面子上也不會虧待他。那是他的未來和出路。李學軍一遍又一遍地在信里懇求著桂花,希望她到部隊來視察指導。李學軍在信中還說,那樣的話,會鞭策他積極向組織靠攏,同時也是把他向軍官隊伍又強有力地推了一把。甚至他不厭其煩地向桂花描述從靠山屯到部隊的乘車路線,怎么先坐汽車,再坐火車,然后再坐汽車,都說得誠誠懇懇,詳詳細細。
桂花并不受李學軍這樣的誘惑,每次回信都說,現在工作很忙,春天了,我參加滅鼠工作,病人很多,全大隊就我一個赤腳醫生,半夜都要出診。她說話的口氣,仿佛全大隊的人一夜之間全患上了不治之癥,等她一個人去救死扶傷。
一晃夏天就到了,夏天都到了,秋天還會遙遠嗎?一想到秋天,十月份,李學軍就心灰意冷了。看樣子,桂花是不會來了,除非他入黨、提干。這么一想,他對桂花的思念和企盼便打了折扣,他明白,自己也許是白忙活一場,到最后也是水中撈月,空歡喜一場。冷靜下來的李學軍,明顯地給桂花寫信的次數就少了。接下來,李學軍就有更多的時間,走出軍營到外面去遛一遛,轉一轉。
他經常光顧的就是營區西面的那條大青河旁,河水不寬,也不算急,走在堤壩上,望著河水,河水的樣子,正符合李學軍的心意,空空蕩蕩的,同時又不急不緩的樣子。大青河的堤壩上,草長鶯飛,告訴李學軍此時真的是盛夏了,夏天一過就是秋天了。想到這里,他落寞也憂郁。他后悔沒有和紅梅那丫頭訂婚,說不定等他十月份回家,紅梅那丫頭早就和別人訂婚了,成了別人的人。這么一想,李學軍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結果,偶然的事情發生了,李學軍這一生中的重大轉折也開始了。
一連下了幾天的大雨,這種大雨并不多見。下雨的時候,李學軍并沒走出軍營,雨過天晴那天傍晚,李學軍又走出了軍營,走到大青河的堤壩上,堤壩上有些滑,也有些粘腳,走在上面并不爽快。幾日不見,大青河長胖了好幾圈,雨水的作用,水變得渾濁,也變得兇悍了,流起來也很急了,打著旋渦向下游奔涌而去。
李學軍望著西邊的太陽,心情異常的苦悶,雨季告訴李學軍,夏天即將過去。在這即將告別部隊的日子里,他的心情要多么失落就有多么失落。
就在這時,他看見從上游飄下來一個東西,好像是一件女人的衣服,隨著水流一沉一浮的。很快到了近前,他才看清,那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個人。那人還在水里掙扎著,甚至吐字不清地喊著:救命……
李學軍在那一刻沒有多想,也不容他多想,完全是下意識地跳進了水里,拼著性命地向那個落水者游去。
這一下子,李學軍就成了全團的紅人了,他救上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馬團長的寶貝女兒,馬曉魏。馬曉魏那年高中剛剛畢業,年齡十九。雨過天晴后,她獨自一人來到堤壩上游玩,堤壩很滑,不幸她就落入水中。萬幸的是,李學軍及時地出現在了她的身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總算把馬曉魏弄上了岸。在這一過程中,他并不知道馬曉魏是誰,他只把她當成個落水者了,在救人的過程中,他嗆了無數口水,上岸之后,他也暈了過去。
可了不得了,李學軍英勇救人的故事很快就在全團、全師傳開了。馬團長親自接見了李學軍,馬團長搖著李學軍的手,馬團長驚嚇之后,臉色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他一遍遍地說:你就是活雷鋒呀。
馬上,李學軍就成了全團學雷鋒的標兵,在馬團長得知李學軍還沒有入黨時,沉著臉沖李學軍的連長和指導員說:你們這是埋沒了活雷鋒呀。
又是一個馬上,李學軍火速填寫了《入黨志愿書》,連隊支部連夜召開支部會議,全體通過了李學軍入黨申請。第二天,指導員親自把李學軍的《入黨志愿書》送到了團政治處。
政治處又火速派出干事到李學軍的家鄉外調了。
李學軍的事跡和火速入黨的消息就這樣轟轟烈烈地在靠山屯傳開了。首先得知這一消息的是王支書,那位干事先和王支書接上了頭。干事握著王支書的手說:謝謝支書,為部隊培養了一個好戰士。
接下來,全大隊,乃至全公社都知道了李學軍的光榮事跡。
外調的干部前腳剛回來,李學軍便收到了桂花的一封熱情洋溢的信,信中不再稱學軍同志了,又改稱學軍了。然后又說了許多贊許的話和思念的話,她還說:我想念你,學軍。我日夜都想去部隊看你,就看你啥時候方便了,如你同意,我立馬就會到你的眼前……
這一切都是李學軍做夢也沒有想到的,那時他正奔波于各連隊之間,講敘他的光榮事跡。他現在心態大變,反倒不著急讓桂花來了。仿佛桂花就是他的,召之即來。
李學軍入黨的事,很快團黨委就批復下來了。在那一年初秋,李學軍成為了一名正式黨員。
六
初秋的時候,桂花以李學軍未婚妻的身份來隊探親了。
桂花來隊前,離開靠山屯時去了李學軍家里一趟。李二哥和李二嫂在得知桂花要去部隊看望李學軍時,臉上頓時露出了幸福的神情,他們張開嘴巴,驚愕了好長時間。李二嫂醒悟過來后,給桂花攤了煎餅又煮了雞蛋。李學軍冬天探親的時候不辭而別,他們沒有機會給李學軍做這些,李學軍就那么走了,他們又氣又恨,躺在炕上詛咒發誓地一遍又一遍地說:我們沒有他這個兒子。這樣足足說了有半個月,后來他們不說了,他們開始思念兒子了。不知他在部隊上過得好不好。同時也為錯過了和紅梅訂親的事而感嘆、惋惜。那事不久,紅梅就和本屯青年何二寶訂婚了,消息自然是于三叔帶來的。他們又開始恨李學軍了,李二嫂咬著牙說:哼,讓他打一輩子光棍。李二哥也說:學軍那小子讓桂花迷魔怔了。現在桂花要去部隊上看李學軍去,讓李二哥和李二嫂吁了口氣,心里的遺憾和懊悔頓時煙消云散了。兩人雙雙走出村級公路,一直把桂花送到通往縣城的公路上,才揮手和桂花告別,自然少不了千叮嚀萬囑咐的。
王支書并沒有送桂花,但也沒對桂花的行為進行阻攔。李學軍成為了團里學雷鋒標兵,他是從部隊干事口中得知的,接著李學軍入了黨,離提干也就是一步之遙了。桂花提出要去部隊上看望李學軍,他知道了,嘴里似乎很不情愿地說:不就是入個黨嘛,有啥了不起的。我“四清”那一年就入了黨了。嘴上這么說了,行為上并沒有阻攔,桂花就放心大膽,一身輕松地踏上了去部隊的行程。
桂花突然出現,讓李學軍有些措手不及,他剛從師里演講回來,胸前的大紅花還沒有摘下來呢。這時桂花似乎從天而降地出現在了李學軍面前。桂花似乎趕得很急,臉上的汗珠還沒有擦凈,晶亮地掛在臉上,臉上很健康地紅著,她說:學軍,我來了。
桂花,是你?李學軍驚訝地望著桂花。
自從救了團長的女兒后,他先是立功,后是入黨,這一陣子成了學雷鋒的標兵后,剛開始在團里演講,后來又講到師里。政治處的劉干事說,下一步準備把他的材料報到軍里去,以后還要到軍里演講去。也就是說,他的名字即將紅透全軍。前幾天軍區報社的一位記者來采訪他,還在報紙上發了挺大一塊文章報道他呢。那時他就預感到,自己的命運將發生徹底改變了。這樣的變化還是桂花所期望的,也是自己從前做夢也不敢想的。總之,這一陣子很忙,都沒時間給桂花寫信了。但他預感到,“收拾”桂花那是遲早的事,現在自己入了黨,雖然還沒有看到提干的希望,但也是有希望的。讓桂花來部隊的事他就不那么迫切了。
桂花自己送上門來了,李學軍是又驚又喜,在招待所安頓下桂花,桂花剛洗完臉,連長、指導員便來看望桂花了。兩位領導和桂花握了手,在確信是李學軍的未婚妻后,便好一頓把李學軍表揚了一番。別的戰士未婚妻來隊時,也要進行這樣的開場白,也就是說,部隊要給戰士的未婚妻一個好印象,這也是讓戰士安心服役的一種工作。連長和指導員說李學軍時,簡直就把李學軍表揚成了一朵花。在桂花聽來,李學軍就是全中國最好的小伙子。
連長說了一氣,指導員又說了一氣,兩位領導就走了。接下來的就是排長、班長。都是來表揚李學軍的。接下來就是戰友們了,他們是來看李學軍未婚妻的模樣的,在心里和自己的未婚妻比較著,嘴上說著花好月圓的話。
一撥一茬的人走了,這時就到了夜晚。窗簾早就拉上了,只有日光燈在頭上嗡嗡地響著。有了冬天在衛生所的那些鋪墊,桂花又放松心情來看李學軍,她自己已經不把自己當外人了。最后一撥客人走了,剩下她和李學軍時,便仰身躺在床上,很舒服地吁了口氣說:真舒服。
李學軍這時在桂花的衣角下面看到了一截白白的腰肢,同時桂花的胸乳沒有了棉衣的阻隔更加醒目了。眼前的一切正是李學軍朝思夜盼的,此時所有的一切就橫陳在自己的眼前,他抑制不住了,朝著桂花走了過去。
在慌亂中,王桂花拿出一個藥瓶,吃了幾片藥。
當一切都平息下來的時候,他才想起剛才她吃藥的事,關心地問:你不舒服。
她說:沒有,你別問了,那種藥。
他這才想起她是赤腳醫生,抓計劃生育工作也是她分內的事。他這才意識到,桂花這次來把什么都想到了。以前他日思夜想著桂花,看來,要得到這個女人也不是件太費勁的事。前一陣子,他還一次次在信中求她,勸她,讓她到部隊來,她每次回信都談理想談未來,現在她怎么不談了呢?他拿眼去看她,她已經睜開了眼睛,正幽深地望著他。那種凝望,讓他想起了冬天在衛生所的時光。
靜默下來的兩個人這回可以從容地說話了。
他說:前一陣子我讓你來,你不來這回怎么又來了呢?
她說:我這不是來了么。
她說這話時,臉仍是紅暈的。
他說:這些日子的夢都夢見你。
她說:你啥時候能提干?
他沒接她的話茬,他自己也說不清到底能不能提干。現在都九月份了,再過一個月老兵就要復員了,如果自己復員了,什么就都沒有了。
半晌他問:你爹同意咱倆的事了?
她沒說話,大睜著眼睛望著日光燈。
他再問:你爹到底同不同意?
她答:現在只能同意一半,如果你提了干,那他就徹底同意了。
想起王支書,想起在衛生所讓他難堪的那一幕,不知為什么竟有了怒氣,他又一次死死地把桂花壓在了身下,滿腦子都是王支書的影子。
他在心里說:王支書,我把你閨女桂花收拾了。
他又說:你閨女桂花,讓我收拾了。
他還說:收拾了。
……
他突然想到了去接崗的事,很快從床上下來,穿上衣服,回頭沖桂花說:你睡吧,我要上崗了,明天早晨來看你。
說完幫桂花拉滅了燈,走出招待所。
桂花在連隊住了五天,第六天的時候桂花走了。
在這幾天里,他的心里空前的踏實,桂花讓他收拾了。按老兵的話說,生米已經做成熟飯了,就是自己復員回去,桂花也是他的人了。于是,他就很踏實,可以說是心情舒暢。
桂花走后沒幾天,連隊的老兵復員工作開始了。那些日子,連長、指導員是最忙碌的日子,一會兒找這個老兵談話,又一會兒找那個老兵做工作。
李學軍一直等著領導找他談話,領導一直不找他,他的心里一點底也沒有。不知讓自己留隊還是復員。后來他就想到了桂花,桂花身上的氣味仍在他身上殘留著。一想起桂花他心里就踏實了,反正桂花是自己人了,要是復員,憑自己黨員這個身份,再有王支書幫忙,當個民兵連長不成問題。這是他最初的理想。這么想過了,他的心情就徹底放松了。
連長、指導員把該談的老兵都談完了,也沒找李學軍談。又過了幾日,在連隊的軍人大會上,連長很鄭重地宣讀了今年老兵的退伍名單,名單中沒有他。他暗暗松了口氣。似乎看到了提干的希望。老兵走后,他才從指導員嘴里得知,是馬團長點名讓他留隊的。不久,他被軍里評為學雷鋒標兵,指導員正在幫他準備講演稿,這回他又要到軍里去講演了。
老兵復員后,新兵很快就入伍了。他聽說馬曉魏當兵了,就在團衛生隊當衛生員。
七
季節又一次進入冬季的時候,一天,指導員突然把李學軍叫到了連隊,從抽屜里拿出了一份《軍官登記表》。那份登記表擺在自己面前的時候,李學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這是他做夢都盼望的這一時刻。他再次抬起頭的時候,眼睛里盈滿了淚水,他哽著聲音沖指導員說:感謝領導,這輩子我是不會忘記你的。
指導員就很含蓄地說:不要感謝我,要感謝你就感謝咱們團吧,是團里在師里為你爭取到的名額。最后指導員神秘地說:這次全團只有五個提干指標,不容易呀。說完又拍了拍李學軍的肩膀。
李學軍馬上想到了馬團長那雙溫暖的大手,他第一次被團里評為學雷鋒標兵的時候,馬團長接見過他一次,那次馬團長并沒有說什么,只是伸出手和他握了握,那是他第一次和團長握手,他只感到團長的那雙大手很溫暖,很厚實,后來團長又拍了拍他的肩,小聲地沖他說:好好干。
無意中他救了馬曉魏,沒想到的是,只幾個月的時間,命運便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甚至有些不敢相信,眼前這一切會是真的。
干部登記表填過沒兩個星期,團里政治處負責干部工作的干事找他談了一次話,讓他到團部警衛排擔任實習副排長。也就是說,他還要有半年的實習期,然后才會轉成正式軍官。
團部警衛排就是負責給團機關站崗的,在這里站崗的士兵都是經過嚴格挑選的,長得整齊,素質也要比一般連隊的士兵高一些,警衛排是全團的門面。李學軍沒想到,會把自己放到這么重要的崗位上。
那天他筆挺地站在哨位上,迎面走過來一位女兵,穿軍裝的女孩很漂亮,可以說裊裊婷婷的。到了近前,那個女兵給他敬了個禮,還沖他笑了笑,他覺得眼前這個女兵很眼熟,可一時又不知在哪見過。那女兵就說:李學軍啥時候去我家里玩吧。
他這才呼啦一下子想起來,眼前的女兵就是馬曉魏。半年沒見,穿上軍裝的馬曉魏都變成這樣了,認不出了。馬曉魏在他身邊走過半晌,他還愣怔著。
從此以后,他便會經常看見馬曉魏。她就在衛生隊,進出營門時,總要在他眼皮下經過,有時,他們也會在營院里不期而遇。他們似乎并沒有多少話要說,而且每次都是馬曉魏主動開口和他說話。她說:李學軍上崗呢。或者說:李學軍,你沒上崗。
兩人關系親密起來是在那個周末。那個周末的傍晚,他剛下哨,正準備向宿舍走,馬曉魏迎面走來,她來到近前說:李學軍去我家坐坐吧。
他以為她是在客氣,只是笑了笑答:等有機會的。
她說:今天就是機會,走吧。
說完還拉了他的衣袖,他很被動地向家屬院走去,家屬院就在團部外面,被一道小門隔開了,那里也有士兵站崗。他們倆走過小門時,士兵向他們敬禮,士兵還說:副排長好。自從他到了警衛排,士兵一律叫他副排長,雖然他提干的命令還沒有宣布,目前只是實習。但別人叫他副排長,每次叫他,都讓他的腰板一挺一挺的。
那天晚上,團長家里似乎是做了些準備的,飯桌上有雞有魚。他們進來的時候,團長正在等他們,他一見到團長,便立正,敬禮。接下來就不知如何是好了,馬曉魏拉了幾次他的衣角,他才坐到團長面前。那天,團長開了瓶酒,還給他的眼前空杯倒了一點,他忙奪過瓶給團長倒酒,手抖還濺出幾滴來。后來團長舉起酒杯說:李學軍同志,我還沒正式謝過你呢,今天我們全家感謝你了。
他不知自己該說什么,抖抖地站起來,臉紅了,汗也下來了。
后來他又聽團長說:好好干吧。
那時他就想,這一切都是團長給予的,要是沒有團長也不會有今天。想到這,他就熱淚盈眶了。
他不知什么時候,也不知怎么走出團長家門的,馬曉魏和他一起走了出來,她還要回衛生隊值班。出了團長家門,被冷風一吹,他清醒了,馬曉魏靠著他很近地走著,被風吹起的頭發,絲絲縷縷地拂在他的臉上,他嗅到了馬曉魏的發香。這時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桂花。他在腦子里飛快地把桂花和眼前的馬曉魏進行比較著。
馬曉魏突然對他說:你以后經常到我家來玩吧,我爸很喜歡你。
那一刻,他仿佛被電擊了一下,一個團長喜歡一個仍處在實習期的副排長,這一切意味著什么。他不敢想,也想不透。
從那以后,馬曉魏不知什么時候會經常出現在他面前,有時干脆就到宿舍來找他。馬曉魏似乎什么也不在乎,團里的每個角落就像自己家那么熟悉,因為她從小就在這個院長大,這種心理優勢是別人不具備的。
他有時也被馬曉魏叫到衛生隊去,那是在沒人的時候,馬曉魏一個人值班,馬曉魏穿著白大褂,醫生似的在他眼前飄來蕩去的。他一走進衛生隊,一走近馬曉魏,便想起桂花和衛生所。靠山屯的衛生所是沒法和團衛生隊相比的,桂花也是沒法和馬曉魏相比的。這么一想,他就有些恍惚。
馬曉魏坐在一張椅子上,有時還把腳放到桌子上,前仰后合地和他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他則規矩地坐在那里,心里卻很愉悅,也很放松。
你啥時候會游泳的。
他就想起小時候,在靠山屯那條大河里赤身裸體在水里撲騰的童年。于是就說到了自己的家鄉,還有那條大河。
馬曉魏說:我說你怎么游得那么好呢。當時我被水嗆暈了,還以為再也活不成了呢。
她那么輕描淡寫地說著,仿佛說的是別人的事情。
他望著眼前的馬曉魏,多少還有些拘束,他一見到馬曉魏就想起桂花,一見到團長就想起王支書。他不知自己這是怎么了。
一次,他正躲在宿舍里偷看桂花的來信,桂花這一陣子隔三差五地便會給他寫來熱情似火的信,她在信里說怎么思念他,回憶在連隊招待所甜蜜的日日夜夜,有時看得他都臉紅心跳的。桂花在信里不再提出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