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黃鶴鳳凰誰更美
- 隋唐五代文學名作欣賞
- 周汝昌 葉嘉瑩
- 7167字
- 2015-04-07 11:49:24
第八章 黃鶴鳳凰誰更美 崔顥《黃鶴樓》、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賞析
施蟄存
作者介紹
施蟄存(1905-2003),中國現代著名作家、文學翻譯家、學者,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推薦詞
李白此詩,從思想內容、章法、句法來看,是勝過崔顥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詩的痕跡,也無可諱言。這絕不是像沈德潛所說的“偶然相似”,我們只能評之為“青出于藍”。
黃鶴樓
崔顥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云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春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登金陵鳳凰臺
李白
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這是兩首極著名的唐代七言律詩。作者崔顥和李白是同時人。崔顥登武昌黃鶴樓,題了一首詩,寫景抒情,當時被認為是杰作。據說李白也上黃鶴樓游覽,看見崔顥的詩,就不敢題詩,只寫了兩句:“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后來李白到南京,游鳳凰臺,才做了一首詩,顯然是有意和崔顥競賽。從此之后,歷代欣賞唐詩的人,都喜歡把這兩首詩來評比。議論紛紛,各有看法。現在我們把前人各種評論介紹一下,然后談談我的意見。
崔顥,不知其字。汴洲(今開封)人。開元十三年登進士第,累官司勛員外郎,天寶十三年卒。《河岳英靈集》說:“顥少年為詩,屬意浮艷,多陷輕薄。晚節忽變常體,風骨凜然,鮑照、江淹,須有慚色。”崔顥的詩,現在只存數十首,并沒有浮艷輕薄之作,可能已刪除了少年時詩。《唐詩記事》說他“有文無行”,似乎他的品德很壞,但到底如何無行,卻不見于唐宋人記載。元代辛文房的《唐才子傳》中才有具體的記載,說他“行履稍劣,好蒲博,嗜酒,娶妻擇美者,稍不愜即棄之,凡易三四”。原來只是愛賭博、喝酒、好色而已。說他“行履稍劣”也還公平,說他“有文無行”恐怕太重了。
黃鶴樓在武昌長江邊,是歷史上的名勝古跡。新中國成立后為建長江大橋,這座樓被拆除,準備換一個地方重建。因此拆除下來的建筑材料都編號保存。聽說近來已在重建。
崔顥這首詩有不同的文本。第一句“昔人已乘白云去”,近代的版本都是“昔人已乘黃鶴去”。唐代三個選本《國秀集》、《河岳英靈集》、《又玄集》,宋代的《文苑英華》、《唐詩記事》、《三體唐詩》,元代的選集《唐音》,都是“白云”,而元代另一個選集《唐詩鼓吹》卻開始改為“黃鶴”。從此以后,從明代的《唐詩品》、《唐詩解》,直到清代的《唐詩別裁》、《唐詩三百首》等,都是“黃鶴”了。由此看來,似乎在金元之間,有人把“白云”改作“黃鶴”,使它和下句的關系扣緊些。但是晚唐的選本《又玄集》在詩題下加了一個注:“黃鶴乃人名也。”這個注非常奇怪,好像已知道有人改作“黃鶴”,因此注明黃鶴是人名,以證其誤。這樣看來,又仿佛唐代末年已經有改作“黃鶴”的寫本了。我們現在所見到的《又玄集》,是從日本傳回來,1959年由古典文學出版社據日本刻本影印,未必是原本式樣。這個注可能是后人所加,而不是此書編者韋莊的原注。《唐詩解》的著者唐汝詢在此句下注道:“黃鶴,諸本多作白云,非。”他所謂諸本,是他所見同時代流行的版本。他沒有查考一下唐宋舊本,不知道唐宋諸本,都作白云。他武斷地肯定了黃鶴,使以后清代諸家都跟著他錯了。此外,“春草萋萋”,唐宋許多選本均同,只有《國秀集》作“春草青青”。從《唐詩鼓吹》開始,所有的版本都改作“芳草萋萋”了。可見這個字也是金元時代人所改。現在我們根據唐宋舊本抄錄。
黃鶴樓的起源,有各種不同的記載。《齊諧記》說黃鶴樓在黃鶴山上,仙人王子安乘黃鶴過此山,因此山名黃鶴。后人在山上造一座樓,即名為黃鶴樓。《述異記》說,荀環愛好道家修仙之術,曾在黃鶴樓上望見空中有仙人乘鶴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飲酒,飲畢即騎鶴騰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圖經》說,黃文□登仙之后,曾駕黃鶴回來,在此山上休息①。總之,都是道家的仙話。有仙人騎黃鶴,在此山上出現,然后把山名叫做黃鶴山。有了黃鶴山,然后有黃鶴樓。或者是先有山名,然后有傳說。為了附會傳說,方造起一座黃鶴樓。中國名勝古跡,大多如此。但黃鶴是人名,卻毫無根據,這個注是胡說。
自從唐汝詢否定了“白云”之后,還有人在討論“白云”與“黃鶴”的是非。于是金圣嘆出來助陣,極力為“黃鶴”辯護。他說:
此即千載喧傳所云黃鶴樓詩也。有本乃作“昔人已乘白云”去,大謬。不知此詩正以浩浩大筆連寫三黃鶴字為奇耳。且使昔人若乘白云,則此樓何故乃名黃鶴。此亦理之最淺顯者。至于四之忽陪白云,正妙于有意無意,有謂無謂。若起手未寫黃鶴,先已寫白云,則是黃鶴與白云,兩兩對峙,黃鶴固是樓名,白云出于何典耶?且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令尚見悠悠,世豈有千載白云耶?不足當一噱已。
金圣嘆這一段辯解,真可當讀者一噱。他煞費苦心地辯論此句應為“黃鶴”而不是“白云”,但是對于一個關鍵問題,他只好似是而非地躲閃過去。我們以為崔顥此詩原作必是“白云”。一則有唐宋諸版本為證,二則此詩第一、二聯都以“白云”、“黃鶴”對舉。沒有第一句的“白云”,第四句的“白云”從何而來?金圣嘆也看出這一破綻,覺得無以自解,就說:好就好在“有意無意,有謂無謂”。這是故弄玄虛的話。這四句詩都可以實實在在地按字面解釋,沒有抽象的隱喻,根本不是“有意無意,有謂無謂”的句法。所以我們說他講到這里,便躲躲閃閃地把話支吾開去了。“昔人已乘白云去”,是說古人已乘云仙去,接著說今天此地只剩下黃鶴樓這個古跡。第三、四句又反過來說:黃鶴既已一去不返,樓上也不再見到黃鶴,所能見到的只是悠悠白云,雖然事隔千年,白云卻依然如故。四句之中,用了兩個“去”字,兩個“空”字,完全是“有意”的、“有謂”的。總的意思,只是說:仙人與黃鶴,早已去了;山上的樓臺和天上的白云卻依然存在。“空”字有徒然的意思,這千年之中,沒有人再乘白云去登仙,所以說這些白云是徒然地悠悠飄浮著。金圣嘆又以為“白云”與“黃鶴”不能對峙,因為黃鶴是樓名,而白云沒有出典。這個觀點也非常奇怪。第一,律詩的對偶,只要求字面成對,并不要求典故必須與典故成對。按照圣嘆的觀念,則李商隱詩“此日六軍同駐馬,當時七夕笑牽牛”,牽牛是星名,駐馬又是什么?豈非也不能對嗎?第二,如果一定要以典故對典故,那么,此句中的“白云”還是用了西王母贈穆天子詩中的“悠悠白云”的典故,圣嘆不會不知道。第三,在這首詩中,“白云”和“黃鶴”不是對峙,而是對舉。唐人七言律詩中,常見運用這一手法。這四句詩,如果依照作者的思維邏輯來排列,應該寫成:
昔人已乘白云去,白云千載空悠悠。
黃鶴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黃鶴樓。
第一句的“白云”和第三句的“黃鶴”是虛用,實質上代替了一個“仙”字。第二句的“黃鶴”和第四句的“白云”是實用,表示眼前的景物。經過這樣一分析,誰都可以承認原作應該是“乘白云去”,而金圣嘆卻說:白云既是昔人乘去,而至今尚見悠悠,世豈有千載白云耶?這話已近于無賴。依照他的觀念,昔人既已乘白云而去,今天的黃鶴樓頭就不該再有白云了。文學語言有虛用實用之別,圣嘆似乎沒有了解。
元稹有一首《過襄陽樓》詩,以“樓”與“水”雙舉,今附見于此,作為參考:
襄陽樓下樹陰成,荷葉如錢水面平。
拂水柳花千萬點,隔樓鶯舌兩三聲。
有時水畔看云立,每日樓前信馬行。
早晚暫教王粲上,庚公應待月華明。
此詩接連三聯都用“樓”與“水”,而彼此都沒有呼應作用,手法還不如崔顥嚴密。而金圣嘆卻大為稱贊,評曰:“一時奇興既發,妙筆又能相赴。”由此可見圣嘆評詩,全靠一時發其“奇興”,說到哪里是哪里,心中本無原則。他的《選批唐才子詩》,盡管有不少極好的解釋,但前后自相矛盾處也很多。
這四句詩雖是七律的一半,但是用雙舉手法一氣呵成,并無起承的關系。況且第三、四句又不作對偶,論其格式,還是律詩音調的古詩。下面第五、六句才轉成律詩,用一聯來描寫黃鶴樓上所見景色:遠望晴朗的大江對岸,漢陽的樹木歷歷可見。江中則鸚鵡洲上春草萋萋,更是看得清楚。可是,一會兒已到傍晚,再想眺望得遠些,看看家鄉在何處,這時江上已籠罩著煙霧,看不清了,叫人好不愁惱。這樣就結束了全詩。
方虛谷說:“此詩前四句不拘對偶,氣勢雄大。”李賓之說:“律猶可間出古意,古不可涉律。此篇律間涉古,要自不厭。”吳昌祺說:“不古不律,亦古亦律,千秋絕唱,何獨李唐。”以上三家,都注意于詩體。前四句不對,平仄也不很粘綴,是古詩形式。后四句忽然變成律詩。這種詩體,在盛唐時期,還是常見的。這是律詩尚未定型的時期的作品,并不是作者的特點。“氣勢雄大”成為“千秋絕唱”,其實與詩體無關。這首詩之所以好,只是流利自然,主題思想表現得明白,沒有矯作的痕跡。在唐詩中,它不是深刻的作品,但容易為大眾所欣賞,因而成為名作。
李白的詩,絕大多數也是這樣的風格,所以他登上黃鶴樓,看到壁上詩牌上崔顥這首詩,感到自己不易超過,就不敢動筆。但是他還是寫了一首《鸚鵡洲》,其實可以說是《黃鶴樓》的改名,卻寫得不好,后世也沒有人注意。大概他自己也有些喪氣,心中不平,跑到南京,游鳳凰臺,再刻意做了一首,才夠得上和崔顥競賽的資格。
鳳凰臺在南京西南鳳凰山上。據說劉宋元嘉年間曾有鳳凰棲止在山上,后來就以鳳凰為山名。李白在唐明皇宮中侍候了一陣皇帝和貴妃,被高力士、楊國忠等人說了許多壞話,皇帝對他開始有點冷淡。他就自己告退,到齊、魯、吳、越去遨游。在一個月夜,和友人崔宗之同上鳳凰臺。最初的感想和崔顥一樣,曾經有過鳳凰的臺,現在已不見鳳凰,只剩一座空臺,臺下的江流還在滔滔東流。第二聯的感想是崔顥所沒有的。他想起:金陵是東吳、東晉兩朝的國都,如今吳大帝宮中的花草早已埋在荒山上小路邊,晉朝的那些衣冠人物也都成累累古墓了。“花草”是妃嬪、美人的代詞,“衣冠”是貴族人物的代詞,這一聯使這首詩有了懷古的意味,如果順著這一思想路線寫下去,勢必成為一首懷古詩了。幸而作者立即掉轉頭來,看著眼前風景:城北長江邊的三山,被云霧遮掩了一半,從句容來的一道水,被白鷺洲中分為二,一支流繞城外,一支流入城內,就成為秦淮河。不說山被云遮了半截,而說是半個山落在天外。一則是為了要和下句“白鷺”作對,二則是埋伏一個“云”字,留待下文點明。“二水中分白鷺洲”,其實是白鷺洲把一水中分為二,經過藝術處理,鍛煉成這樣一聯。這一聯相當于崔顥的“晴川,春草”一聯。最后一聯結尾,就和崔顥不同了。李白說:總是由于浮云遮掩了太陽,所以無法望到長安,真叫人好不愁惱。
崔顥因“日暮”而望不到“鄉關”,他的愁是旅客游子的鄉愁。李白因“浮云蔽日”而望不到長安,他的愁屬于哪一類型?這里就需要先明白“浮云”、“太陽”和“長安”的關系,以及它們在文學上的比喻意義。古詩有“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顧返”二句,這是“浮云蔽白日”被詩人用作比喻的開始。陸賈《新語》有一句“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蔽日月”。這是把浮云比為奸邪之臣,把日月比為賢能之臣。此外,太陽又是帝王的象征。《尚書》里就有“時日曷喪,予及汝偕亡”,就是人民把太陽來代表君王的。因此“浮云蔽日”有時也用以比喻奸臣蒙蔽皇帝。《世說新語》里記了一個故事:晉明帝司馬紹小時,他父親元帝司馬睿問他:“是長安近呢,還是太陽近?”這位皇太子回說:“太陽近。”皇帝問是什么理由。他說:“現在我抬眼只見太陽,不見長安。”從這個故事開始,“日”與“長安”又發生了關系。李白這兩句詩,是以這些傳統比喻為基礎的。“浮云蔽日”是指高力士、楊國忠等人蒙蔽明皇。“長安不見”是用以表示自己不能留在皇城。這樣講明白了,我們就可知李白的愁是放臣逐客的愁,是屈原式的政治性的愁。
這兩首詩,在文學批評家中間引起了優劣論。嚴羽認為這首詩是“唐人七律第一”。劉后村以為李白此詩“可為崔顥敵手”。方虛谷說:“太白此詩,與《黃鶴樓》相似,格律氣勢,未易甲乙。”這是宋元人的意見。顧□評《黃鶴樓》詩曰:“一氣渾成,太白所以見屈。”王世懋以為李白不及崔顥。他的理由是:二詩雖然同用“使人愁”,但崔顥用得恰當,李白用得不恰當。因為崔顥本來不愁,看到江上煙波,才感到鄉愁。這個“使”字是起作用的。李白是失寵之臣,肚子里早已裝滿愁緒,并非因登鳳凰臺才開始感到愁,他這個“使”字是用得不符合思想情緒的現實的。徐獻忠評曰:“崔顥風格奇俊,大有佳篇。太白雖極推《黃鶴樓》,未足列于上駟。”這都是明代人的意見。吳昌祺批李白詩道:“起句失利,豈能比肩《黃鶴》。后村以為崔顥敵手,愚哉。一結自佳,后人毀譽,皆多事也。”這意思是說李詩起句不及崔詩,故沒有與崔詩“比肩”的資格。但又暗暗地針對王世懋說,結句是好。金圣嘆對李白此詩,大肆冷嘲。他說:“然則先生當日定宜割愛,竟讓崔家獨步。何必如后世細瑣文人,必欲沾沾不舍,而甘出于此哉。”這是干脆說李白當時應該藏拙,不必作此詩出丑。沈德潛評崔詩云:“意得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出,遂擅千古之奇。”這一評語是恭維得很高的。他又評李白詩云:“從心所造,偶然相似。必謂摹仿司勛,恐屬未是。”這是為李白辯解,說他不是摹仿崔顥,而是偶然相似。以上是清代人的意見,此外肯定還有許多評論,不想再費時間去收集了。
大概《黃鶴樓》勝于《鳳凰臺》,這是眾口一詞的定評。《鳳凰臺》能否比美《黃鶴樓》,這是議論有出入的,到金圣嘆,就把《鳳凰臺》一筆批倒了。現在我們把這兩首詩放在一起作出評比。我以為,崔詩開頭四句,實在是重復的。這四句的意境,李白只用兩句就說盡了。這是李勝崔的地方。可是金圣嘆卻說:
人傳此詩是擬《黃鶴》詩。設使果然,便是出手早低一格。蓋崔第一句是去,第二句是空,今先生豈欲避其形跡,乃將去空縮入一句。既是兩句縮入一句,必句上別添閑句。因而起云“鳳凰臺上鳳凰游”,此于詩家賦比興三者,意屬何體哉?
吳昌祺也跟著說:“起句失利,豈能比肩《黃鶴》?”可見他們都認為李白此詩起句疲弱,不及崔作之有氣勢。其實他們是以兩句比兩句,當然得出這樣的結論。不知崔作第三、四句的內容,李詩已概括在第一二句中,而李詩的第三、四句已轉深一層,從歷史的陳跡上去興起感慨了。方虛谷說:“此詩以《鳳凰臺》為名,而詠鳳凰臺不過起語兩句,已盡之矣。”方氏此說有可取處,不過他沒有說得透徹。他肯定李詩只用兩句便說盡了崔詩四句的內容,故第一句并不是金圣嘆所說的閑句。詩家用賦比興各種表現手法,不能從每一句中去找。李詩前四句是賦體,本來很清楚。“鳳凰臺上鳳凰游”雖然是一句,還只有半個概念,圣嘆要問它屬于何體,簡直可笑。請問《詩經》第一篇第一句“關關雎鳩”屬于何體,恐怕圣嘆也答不上來。方虛谷的評語是指出李白用兩句概括了鳳凰臺的歷史和現狀,而崔顥卻用了四句。但是他把話說錯了,使人得到一個印象,仿佛下面六句就與鳳凰臺無關了。一個“不過”,一個“已盡”,都是語病。這個語病,又反映出另外一個問題,這里順便講一講。
詩人作詩,一般都是先有主題思想。主題思想往往是偶然獲得的,可以說是一剎那間涌現的“靈感”。這個主題思想經過仔細組織,用適當的形象和辭藻寫成為詩,然后給它安上一個題目。題目可以說明作品的主題,例如《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也可以不透露主題,例如《登金陵鳳凰臺》,更簡單些,例如《黃鶴樓》,不透露主題的詩題,對詩的內容沒有約束。在“黃鶴樓”這樣的詩題下,可以用賦的手法描寫黃鶴樓,也可以用比興的手法借黃鶴樓來感今、懷古、抒情或敘事。方虛谷說李白用起語兩句詠盡了鳳凰臺,這是他把這首詩看成詠物詩似的,兩句既已詠盡,以下六句豈非多余。崔顥的四句,李白的兩句,都只是全詩的起句,還沒有接觸到主題。句“盡”或“不盡”都沒有關系,甚至“詠”或“不詠”,也沒有關系。作者,尤其是讀者,都不該拘泥于詩題。蘇東坡說過:“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就是對這種情況而言。例如做一首詠梅花的詩,如果每句都寫梅花,絕不說到別處去,這就可知作者不是一位詩人。所以我說,李白以兩句概括了鳳凰臺,在藝術手法上確是比崔顥簡練,但不能說是詠盡了鳳凰臺。
崔顥詩一起就是四句,占了律詩的一半,余意便不免局促,只好以“晴川、春草”兩句過渡到下文的感慨,李白則平列兩聯,上聯言吳晉故國的人物已成往事,下聯則言當前風景依然是三山二水,從這一對照中,流露了撫今悼古之情,而且也恰好闡發了起句的意境。
最后二句,二詩同以感慨結束,且同用“使人愁”。二人之愁緒不同,我們已分析過。崔顥是為一身一己的歸宿而愁,李白是為奸臣當道、賢者不得見用而愁,可見崔顥登樓望遠之際,情緒遠不如李白之積極。再說,這兩句與上文的聯系,也是崔不如李。試問“晴川歷歷,春草萋萋”與“鄉關何處是”有何交代?這里的思想過程,好像缺了一節。李白詩的“三山、二水”兩句,既承上,又啟下,作用何等微妙!如果講作眼前風景依然,這是承上的講法;如果講作山被云遮,水為洲分,那就是啟下的講法。從云遮山而想到云遮日,更引起長安不見之愁的思想過程,豈非表達得很合邏輯?而上下聯的關系,也顯得很密切了。蕭士贊注曰:“此詩因懷古而動懷君之思乎?抑亦自傷讒廢,望帝鄉而不見,乃觸境而生愁乎?太白之意,亦可哀也。”這解釋也完全中肯。因懷古而動懷君之思,“三山二水”兩句實在是很重要的轉折關鍵。
由此,我們可以做出結論,李白此詩,從思想內容、章法、句法來看,是勝過崔顥的。然而李白有摹仿崔詩的痕跡,也無可諱言。這絕不是像沈德潛所說的“偶然相似”,我們只能評之為“青出于藍”。方虛谷以為這兩首詩“未易甲乙”,劉后村以李詩為崔詩的“敵手”,都不失為持平之論。金圣嘆、吳昌祺不從全詩看,只拈取起句以定高下,從而過分貶低了李白,這就未免有些偏見。
“注釋”
①此條見《唐詩鼓吹》郝天挺注中所引。
(發表于《名作欣賞》1985年第1期:黃鶴鳳凰誰更美——崔顥《黃鶴樓》、李白《登金陵鳳凰臺》賞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