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7章 論“第三種人”

這三年來,關于文藝上的論爭是沉寂的,除了在指揮刀的保護之下,掛著“左翼”的招牌,在馬克斯主義里發見了文藝自由論,列寧主義里找到了殺盡共匪說的論客的“理論”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開口,然而,倘是“為文藝而文藝”的文藝,卻還是“自由”的,因為他決沒有收了盧布的嫌疑。但在“第三種人”,就是“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人”,又不免有一種苦痛的豫感:左翼文壇要說他是“資產階級的走狗”。

代表了這一種“第三種人”來鳴不平的,是《現代》雜志第三和第六期上的蘇汶先生的文章(我在這里先應該聲明:我為便利起見,暫且用了“代表”,“第三種人”這些字眼,雖然明知道蘇汶先生的“作家之群”,是也如拒絕“或者”,“多少”,“影響”這一類不十分決定的字眼一樣,不要固定的名稱的,因為名稱一固定,也就不自由了)。他以為左翼的批評家,動不動就說作家是“資產階級的走狗”,甚至于將中立者認為非中立,而一非中立,便有認為“資產階級的走狗”的可能,號稱“左翼作家”者既然“左而不作”,“第三種人”又要作而不敢,于是文壇上便沒有東西了。然而文藝據說至少有一部分是超出于階級斗爭之外的,為將來的,就是“第三種人”所抱住的真的,永久的文藝。——但可惜,被左翼理論家弄得不敢作了,因為作家在未作之前,就有了被罵的豫感。

我相信這種豫感是會有的,而以“第三種人”自命的作家,也愈加容易有。我也相信作者所說,現在很有懂得理論,而感情難變的作家。然而感情不變,則懂得理論的度數,就不免和感情已變或略變者有些不同,而看法也就因此兩樣。蘇汶先生的看法,由我看來,是并不正確的。

自然,自從有了左翼文壇以來,理論家曾經犯過錯誤,作家之中,也不但如蘇汶先生所說,有“左而不作”的,并且還有由左而右,甚至于化為民族主義文學的小卒,書坊的老板,敵黨的探子的,然而這些討厭左翼文壇了的文學家所遺下的左翼文壇,卻依然存在,不但存在,還在發展,克服自己的壞處,向文藝這神圣之地進軍。蘇汶先生問過:克服了三年,還沒有克服好么?回答是:是的,還要克服下去,三十年也說不定。然而一面克服著,一面進軍著,不會做待到克服完成,然后行進那樣的傻事的。但是,蘇汶先生說過“笑話”左翼作家在從資本家取得稿費;現在我來說一句真話,是左翼作家還在受封建的資本主義的社會的法律的壓迫,禁錮,殺戮。所以左翼刊物,全被摧殘,現在非常寥寥,即偶有發表,批評作品的也絕少,而偶有批評作品的,也并未動不動便指作家為“資產階級的走狗”,而且不要“同路人”。左翼作家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神兵,或國外殺進來的仇敵,他不但要那同走幾步的“同路人”,還要招致那站在路旁看看的看客也一同前進。

但現在要問:左翼文壇現在因為受著壓迫,不能發表很多的批評,倘一旦有了發表的可能,不至于動不動就指“第三種人”為“資產階級的走狗”么?我想,倘若左翼批評家沒有宣誓不說,又只從壞處著想,那是有這可能的,也可以想得比這還要壞。不過我以為這種豫測,實在和想到地球也許有破裂之一日,而先行自殺一樣,大可以不必的。

然而蘇汶先生的“第三種人”,卻據說是為了這未來的恐怖而“擱筆”了。未曾身歷,僅僅因為心造的幻影而擱筆,“死抱住文學不放”的作者的擁抱力,又何其弱呢?兩個愛人,有因為豫防將來的社會上的斥責而不敢擁抱的么?

其實,這“第三種人”的“擱筆”,原因并不在左翼批評的嚴酷。真實原因的所在,是在做不成這樣的“第三種人”,做不成這樣的人,也就沒有了第三種筆,擱與不擱,還談不到。

生在有階級的社會里而要做超階級的作家,生在戰斗的時代而要離開戰斗而獨立,生在現在而要做給與將來的作品,這樣的人,實在也是一個心造的幻影,在現實世界上是沒有的。要做這樣的人,恰如用自己的手拔著頭發,要離開地球一樣,他離不開,焦躁著,然而并非因為有人搖了搖頭,使他不敢拔了的緣故。

所以雖是“第三種人”,卻還是一定超不出階級的,蘇汶先生就先在豫料階級的批評了,作品里又豈能擺脫階級的利害;也一定離不開戰斗的,蘇汶先生就先以“第三種人”之名提出抗爭了,雖然“抗爭”之名又為作者所不愿受;而且也跳不過現在的,他在創作超階級的,為將來的作品之前,先就留心于左翼的批判了。

這確是一種苦境。但這苦境,是因為幻影不能成為實有而來的。即使沒有左翼文壇作梗,也不會有這“第三種人”,何況作品。但蘇汶先生卻又心造了一個橫暴的左翼文壇的幻影,將“第三種人”的幻影不能出現,以至將來的文藝不能發生的罪孽,都推給它了。

左翼作家誠然是不高超的,連環圖畫,唱本,然而也不到蘇汶先生所斷定那樣的沒出息。左翼也要托爾斯泰,弗羅培爾。但不要“努力去創造一些屬于將來(因為他們現在是不要的)的東西”的托爾斯泰和弗羅培爾。他們兩個,都是為現在而寫的,將來是現在的將來,于現在有意義,才于將來會有意義。尤其是托爾斯泰,他寫些小故事給農民看,也不自命為“第三種人”,當時資產階級的多少攻擊,終于不能使他“擱筆”。左翼雖然誠如蘇汶先生所說,不至于蠢到不知道“連環圖畫是產生不出托爾斯泰,產生不出弗羅培爾來”,但卻以為可以產出密開朗該羅,達文希那樣偉大的畫手。而且我相信,從唱本說書里是可以產生托爾斯泰,弗羅培爾的。現在提起密開朗該羅們的畫來,誰也沒有非議了,但實際上,那不是宗教的宣傳畫,《舊約》的連環圖畫么?而且是為了那時的“現在”的。

總括起來說,蘇汶先生是主張“第三種人”與其欺騙,與其做冒牌貨,倒還不如努力去創作,這是極不錯的。

“定要有自信的勇氣,才會有工作的勇氣!”這尤其是對的。

然而蘇汶先生又說,許多大大小小的“第三種人”們,卻又因為豫感了不祥之兆——左翼理論家的批評而“擱筆”了!

“怎么辦呢”?

十月十日

(本篇最初發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一日上海《現代》第二卷第一期)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丹寨县| 江都市| 南和县| 葫芦岛市| 宜昌市| 桓台县| 海门市| 临汾市| 成武县| 昌乐县| 易门县| 武义县| 都江堰市| 聊城市| 天水市| 靖西县| 静海县| 盐亭县| 四子王旗| 清丰县| 陕西省| 化州市| 双桥区| 新晃| 新巴尔虎右旗| 收藏| 西城区| 多伦县| 汪清县| 固安县| 山西省| 广西| 贞丰县| 重庆市| 明溪县| 巴林左旗| 咸丰县| 延津县| 平定县| 祥云县| 辽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