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紅花地之守御(1)
- 將軍的故事:丘東平作品精選(中國文學大師經典必讀)
- 蕭楓主編
- 5124字
- 2015-04-02 13:09:33
我們的隊伍有一個奇特的標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底背上都背著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這箬帽,頭是尖的,有著一條大而牢固的邊,上面是一重薄而黃色的油紙,寫著四個字,“銀合金記”。我底朋友們也戴這樣的箬帽,并且也在上面寫著四個字,什么“浪合諸記”,“補合凍記”之類,大概都是自己安的番號,冠首的兩個字還沒有什么,所覺得珍貴的是那“合”和“記”兩個字,幾乎無論怎樣都不能把它們拋掉。江平客籍的居民平常安的是短帶子,短帶子只適合于把箬帽戴在頭上而已。我們把這短帶子改造了一下,安成長帶子,不戴的時候可以在背上背,這是從軍隊里傳染到的氣習。我們,幾乎每一個都覺得非把箬帽背在背上不可,頭上呢,有日頭的時候讓日曬,下雨的時候讓雨淋,都沒有什么關系,大概是我們現在都自以為已經變成軍隊了的緣故吧。我們都很年輕,而且一大半脫離學校生活的日子還不久,大家都有點孩子氣,愛學人家的一點皮毛上的東西,而況我們向來對于一切工作所取的態度正也是這樣。雖然一面是嚴肅地并且幾乎是機械地在功利上講究效率,別一面,卻像小孩子戲玩似的,樣樣都覺得很有趣,很生動。因為這戰斗無論怎樣野蠻,殘酷,對于我們,卻都有著更深一層的東西,我們竟能在這野蠻殘酷的里面去尋出饒有趣味的消遣,從戰斗的本身就感受到一種剛強的美,沉毅的美!……楊望所帶的箬帽是新的,安著綠色的長帶子,那上面所寫的四個字是“貓合狗記”。他的結實而堅硬的腳穿著“千里馬”。“千里馬”的帶子也是鮮艷的綠色,就連系在墨水筆上的一條小繩子也是綠的。墨水筆上系著繩子,好教在夜行或跑步的時候不會把墨水筆丟掉。本來是為著實用,慢慢的也就成為一種時髦的習氣了。至于為什么一定要是綠色,那可并不是他自己的嗜好。當然,綠色在鮮艷的一點上和楊望總指揮老大哥的粗野而壯健的體態就已經太不相稱了。但是他管不了這些,他忙得很。在這些日子中,從他一身所發泄的精力是強勁而有近于暴戾的。雖然有時候,他的沉著和精細,可以使一件嚴重的事也化為一種輕快的美談……并且,憑著少年人的充沛而奔放的感情,他可以有一種異乎別人的嗜好。這不單指的是所用的帶子一定要是綠色,就是別的也一樣。例如盡管手緊握著槍桿子,而嘴里卻還老哼著引逗田邊少女的情歌;或者,如一般的朋友們所最易染到的習氣,木棍般的黑色而粗糙的腳也穿起最漂亮的緋紅色的襪子來了;諸如此類。但是對于楊望總指揮老大哥,可不要冤枉他吧,他連對自己的箬帽上的帶子看一看,鑒別它是紅是綠的時間都沒有!而況這箬帽又是別人給他的。他身上幾乎沒有一件物品是通過自己的嗜好、用自己的錢去購買來的。他穿著一件黑灰色而有著極難看的黃色花紋的短衫,據說這短衫是在廣州的時候,一個莫名其妙的車仔佬朋友給他的。而他的褲卻是有點怪異了,那是一件十足的日本貨,赭褐色,有著鮮黃色的細小的條紋,條紋上還閃閃發亮。這些亂七八糟的顏色涂在一個總指揮底身上,多少要使他變成一個戲子,在動作上顯得矯揉造作了吧。這又越說越和他底性格離得遠了……從這一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這之前,我從他的身上所得的印象還是有點雜亂。他從廣州回來的時候,背上背著的是正規的隊伍所用的銅鼓帽,穿著藍布衣服,很臟,赤足,腰邊歪歪地背著一個黃色皮袋,面孔是比現在還要黑,頭發的蕪長和雜亂還是一個樣,不過那嚴厲而沉郁的神情比現在還要老一點。我們第三區梅隴市有一個類似郵差的替人送信的人物,那樣子是和他相肖極了,并且連他睜圓著長睫毛的大眼,獰惡地笑了起來的表情也很相肖。他說話的時候,曲著五指,像抓住了一件什么,眼睛向前面直射,牢固的雙顎互相地作著有力的磨動,磨動得很痛苦,以至嘶嘶地噴著口沫。那一次,他的樣子有點鹵莽,一徑沖入我們的“俱樂部”來,也不按門鈴;那時我在這“俱樂部”里當著秘書長的職務,我是有權力阻止他的,但是他抗拒了,仿佛他是百年來長居在此間的老主人,而我不過是一個新近才被雇傭的仆役一樣。
我不認識這個人就是我們的老大哥楊望,而他在廣州的××情報《先鋒》上面每次發表的文章,卻已經讀過不少了。……他曾經請我和女朋友慧端去茶館里喝茶,他說他身上有八個大洋。在茶館里談起了一些有趣的事,竟至露出了他的一排整齊得,潔白得類似女人的牙齒,哈哈地大笑起來。一只手把他的皮袋揉動得吱啁吱啁的響,這吱啁吱啁的響聲非常新穎,好幾次使我們停止了對其他一切的注意,立意地去尋究這響聲發出的源頭。的確,他全身都發散著新的氣息,他的談話使我對于遠方從未見過的情景也開始思索和想象了。我起初是有點怕他,以后卻很親近他,由怕他到親近他,我可摸不出此中的界線。
有一次,我在自衛軍的總指揮部遇見他,他熱烈地接待著我;這時候恰巧他的母親來向他要錢,說自從他的父親死后(父親是眼看這兒子做出了許多殘暴的事情,恐怕將來要累及自己,所以自殺死去的),她的日子很苦。楊望在自己的袋子里搜尋了半天,卒至把袋子搗翻了,許多碎屑發臭的東西都跌落下來,只得到一個銅板。楊望把這個銅板交給他的母親之后,揮著手叫他的母親“走!”像我們平時對付乞丐一樣。這些事情,在我們許多朋友中都很喜歡談起,有時甚至還激起了小小的爭論,參謀團的主席董仲明就不齒他的所為。例如有一次,楊望叫他的弟弟去放哨,他的弟弟是一個什么都不懂,駝背,鷺鷥腳,又患著“發雞盲”的可憐蟲。那一夜恰巧是楊望自己去查步哨,那可憐蟲忘記了叫口令,楊望竟然立即一槍把他結果了。像這樣的事,主席董仲明就譏笑他過火,或者做假!以后,關于楊望,還有種種的謠傳:據說楊望有一次到碣石、金廂沿海一帶的地區去解決了許多軍事上的困難問題,當地的農民竟然像信仰菩薩一樣的信仰他。“這是不吉利的現象,”
那時候有人投給縣政府的匿名信是這樣寫著,“因為,我為什么要那樣激烈的反對他呢?豈不是,如果長此下去,民眾的整個的信念,要轉移到個人的信仰上去了嗎?
……”而總指揮楊望,他一向是這樣的樸素,他決不在口頭的聲辯上去費工夫,他著著實實的工作著,他渡過了不少的難關,也爬過不少歷史的極高的頂點。他所取的全是一種闊達、高遠、俯瞰的態度。他仿佛腳上穿著厚而牢固的皮靴,不管腳底下有多少荊棘,只是向前邁步著,這在他幾乎是失卻感覺而麻木了的一樣,……但是不管怎樣,我卻要重復地再說,從這次戰役中發生了的特殊事件所昭示,楊望,這總指揮老大哥的鋼般堅硬的格調是造成了!
我們,背上背著江平客籍的居民所特有的箬帽的隊伍,在九月初旬某日的下午,乘著日將下山,暮氣籠罩的黃昏,從夏風城出發到紅花地前線去。我們沒有在公共體育場集合,開歡送會,演說等事,一點也沒有。我們從各分隊的駐地獨自出發,分散了外間的注意力,到距縣城二十多里的雙桂山地方才作一個總的匯合。我們決定和敵人接觸的時候作一次不怎么認真的輕兵戰,服裝和所帶的物品都力求簡單,一點多余的東西都不帶。平時我們作一次示威游行就預備了一些救傷隊,現在卻什么救傷隊都不用;工讀學校的女生幾乎全都愿意在救傷隊里服務,她們都是些體格壯健、膽略過人的女朋友,但是我們不需要。
如果她們誠懇地請求著要跟我們來,我們也拒絕。我們現在最著重的是輕便,像單單只剩了兩手兩腳時的輕便。在黑夜中進軍,我們愿意我們的隊伍是一條黑——和黑夜一樣,不要參進別的任何色彩,就是農民的梭標隊也不要。
看來,總指揮楊望是有著這個企圖:因為我們這新組織成的三個分隊擔任作戰還是第一次,總指揮楊望要給我們這新的隊伍以最干脆的考驗,他要看清這個新隊伍的機能,如果戰斗一旦擺在它的面前,在它上面所喚起反應是怎樣。這些,他都非從一次最單純的戰斗中去細心地加以試練不可。其實我們夏風城的軍隊都開到別地去應戰去了,如今要守御紅花地的陣線,這職務就只好留給了我們。
在雙桂山集合的時候,總指揮楊望對我們的說話簡單得很:
“諸位,”他的聲音遏制得低低地,他仿佛知道我們在初次上火線之前都有著可怕的死的凝思,以至成為一種有力的沉醉,這樣他的聲音一高了起來,就要把我們從這沉醉中驚醒似的,“我們的陣地在紅花地,你們知道紅花地距離縣城不過三十多里遠嗎?如果紅花地不能守,就逃回縣城去挖自己的墓穴去吧!……喂,記得嗎?在路上要靜,連一點咳嗽也不準有!”于是揮動了他的右手,“走吧!”低低地叫著。他的面孔堆著怒容,似乎很憂郁。但是他平靜地說完了他的話,聲音沒有抑揚,始終不曾稍為有所激動。他的怒容也始終沒有改變多少。
我們很靜默,不過都沒有立正,用各人自己喜歡的姿勢站立著,大家互相地來一個壯健的微笑,有近于散懶或松懈的樣子。這時候,太陽發出粗線條的光焰向我們平射著來,整個的隊伍呈著腐敗可怕的白色,總指揮楊望的黑面孔幾乎有半邊也變成白的。別的人卻避免了夕陽的猛射,把面孔躲在灰黯的陰影里去。槍尾的刺刀有的有,有的沒有,很不整齊;彈藥帶有的是皮革制的,有的是藍布制的,圍在各人的背上。此外是在胸前作著交叉的紅紅綠綠的箬帽帶子,簡單,明了,再沒有別的更復雜的配備了。……當我們在撒滿著粗粒的砂石的小路上走著的時候,總指揮楊望默默地走在我們的前頭,他的身邊跟隨著的兩個武裝的傳令兵,自覺得很寂寞的樣子,當隊伍一彎曲的時候總是頻頻地對我們回顧著。我們整個的隊伍都靜靜地走著,路上的砂礫在草鞋的踐踏下互相地磨動著,跳躍著,低低地發出了一片喑啞的噪音,這嘈音并且還似乎標志著我們隊伍行進的速率。的確,我們的隊伍是行進得意外的急促。夏風城的屋宇本來不成樣子,是那樣的又破爛又低矮,離開了它,就顯見得更加干癟了,回頭一望,只有一些高低不等的樹梢在地平線上聳立著,仿佛是一座廢圩,蹤跡不明似地模糊下去了,疏遠下去了;蒼色而闊大的天,冷淡地毫無異樣地把這個給千萬人的熱血沖激著的城覆蓋著,簡直是有意拋擲了它,從而干脆地忘掉了它似的。
這個城現在卻也變得很寂靜,所能望見的深藍色的樹梢,正和近邊的一些死灰色的小山阜銜接著,簡直是荒原一片。天是一陣黑似一陣,而那深藍色的樹梢,也很快地變成了一簇簇的陰影。我不曉得我們和夏風城離別的那個黃昏為什么是這樣的憂郁無聲,……我們的隊伍也是這樣出奇地靜默著。戰斗,似乎只是可以遠遠地傳聞著而不會在自己的近邊發生的事。我們現在是親自地承受著,擔當著;并且,從這里所將要發生的一切變動,我們是親自地承受著,擔當著。就這樣,我們靜默著,我們要用這靜默來陪伴那靜默的城,來安慰那靜默的城,……最初出現的星兒,遼遠地發射著壯健而充溢的光亮,并且默默地互相鼓涌著,激動著,發出了誓言似的,要用那光亮來延接已經過去的白晝,渡過這個夜晚,以抵達明天的晨曉;這個活躍而生動的掙扎使夜幕變改了黃昏的衰頹而沉進了更深的黑暗,星兒們也因之更加鮮亮,更加企圖著把黑暗區別在光亮以外的地方。路上的白色的砂礫漸漸地在黑暗中顯現了,不過泛出了河水一樣的油光色,教我們像看見了磷火一樣的怵惕著,然而我們行進著的草鞋卻還是急促地一步步踏實著它。——冰冷的夜風送來了遠近的村落的狗吠聲,這狗吠聲總是那樣的若斷若續,似乎是疑懼不定,又似乎是故意發出的訊號,這訊號仿佛要使一切秘密地行使著的暴力都失去效率。——黑夜中的樹林,貓頭鷹學著最古舊最可怖的聲音,驕倨,自大,拉長地重復地呼叫著,仿佛所有一切黑暗的勢力都被召集來了。路邊的小溝渠,爽朗地彈動著喉嚨,長遠不息地歌唱著,……當天色微妙地從黑暗開始慢慢地變白的當兒,我們,還不到兩百人的三個小小的分隊,就在紅花地的深邃的森林里掩藏好了,……紅花地是夏風城北面蓮花山麓底一幅長達五十多里的斜坡,濃密地長著由老鼠畏、杉木、黑山綢、白土藤、有刺的麻竹等等混合而成的大森林。我雖然在夏風這一小塊的土地上出世,是一個道地的夏風土人,但是這有名的紅花地大森林于我卻還是生疏得很。這里面,一向給夏風的鄉民認為神怪的地區。樵子和“割草婆”們的口中,關于這神怪的地區有令人懾栗的可怖的故事在傳聞著,這些傳聞使所有的樵子和“割草婆”們都趑趄不前,教全夏風十數萬人群把這富饒的森林拋擲不用,而他們在日常生活上所需要的燃料、木具,以及建設上所需要的木材,就只好仰給于外境。在那些不能一一命名的種類復雜的樹木里面,不曉得有多少憑仗了那可怖的傳聞的威力,和世人隔下了強固的長城,保全了幾千百年的壽命。這實在是一座森林的最古的城壘,現在,為著軍事上的需要,我們把這城堡占據了。這里有一條小路是夏風縣境西面一個頗重要的進入口,據確實的探報,敵人的進襲夏風,除了用他們的主力向后門、梅隴一帶推進之外,他們的別動隊正采用了這條小路。這別動隊的前頭隊伍約在這天(我們從夏風城開拔的次日)午前到達邊境。我們是這樣匆匆地,冒失地走著來了,依照一句叫喊了很久的口號——歡迎敵人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