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歷五年的夏日常有暑氣纏人，坤寧宮的檐角卻總懸著幾分涼意。晨起的風卷著廊下竹簾輕晃，曹皇后坐在窗邊的軟榻上，手里捏著一方剛熨燙平整的紅緞，指尖劃過緞面細密的紋路，目光卻落在窗外——御花園的石榴開得正艷，像極了上月明微入宮時，發間系著的那抹胭脂紅。

“娘娘，這是太府寺剛送來的蘇繡絲線，您瞧瞧合不合用？”貼身宮女素心捧著一個紫檀木盒進來，盒里整齊碼著數十軸絲線，赤金、銀灰、緋紅，竟連最難得的“藕荷紫”都有。曹皇后抬手捻起一縷朱紅絲線，對著光看了看，絲線細如發絲，卻韌勁十足，正是繡護心符的上好材料。

“就用這個。”她將絲線放回盒中，又指了指案上的銀鈴，“把那枚‘玲瓏鈴’也拿來，綴在護心符邊角上，聲音輕些，別擾了孩子。”

素心應著，心里卻有些詫異。皇后自入宮以來，除了為先帝繡過平安符，極少親手做針線活。上月柳夫人入宮時提了句“明微練槍手背磨破了皮”，皇后便記在了心上，連著幾日都要擠出半個時辰，在軟榻上擺弄針線。

曹皇后拿起繡繃，將紅緞固定妥當，又取來細針。她的手指修長，往日握慣了奏章與兵書，此刻捏著繡花針，卻依舊穩當。護心符要繡成圓形，中間得綴個“安”字，周圍繞著纏枝蓮——她特意問過柳氏，明微最喜歡御花園里的蓮花，說“像娘繡的荷包上的模樣”。

針腳落下時，曹皇后忽然想起上月明微入宮的模樣。那孩子穿著一身淺綠勁裝，頭發梳成雙丫髻，鬢邊別著朵剛摘的石榴花，一見她就撲過來，舉著滿是薄繭的小手說：“皇后娘娘你看，張教頭說我扎槍越來越準了！”手背上新結的痂還泛著紅，眼里卻亮得像星星。

“這孩子，倒比尋常男孩還能吃苦。”曹皇后輕聲嘆道，指尖的針卻沒停。纏枝蓮的花瓣要繡得層層疊疊，最外層用淺粉，中間襯著米白，花心處綴一點赤金，這樣繡出來才鮮活。素心在一旁研墨，忍不住說：“娘娘這幾日都沒歇好，昨兒半夜還起來看繡樣，若是為了明微小姐，不如讓繡坊的人……”

“不一樣。”曹皇后打斷她，語氣溫和卻堅定，“旁人繡的是手藝，我繡的是心意。這孩子將來要走的路怕是比徽柔還難，我多護著些，總能讓她少受點磕碰。”

素心聽了，便不再多言。她知道皇后心里裝著事——明微畢竟是異姓郡主，將來在宮里宮外的處境，總要多些籌謀。這護心符看著是求平安，實則是皇后給明微的一份“體面”，讓宮里人都知道，這孩子是她放在心上疼的。

繡到日頭偏西時，護心符的輪廓已顯出來。曹皇后放下針，揉了揉發酸的手腕，素心遞上一盞冰鎮的雨前龍井，她抿了一口，忽然聽見殿外傳來細碎的笑語。“是柳夫人來了？”她問。素心剛要去看，就見廊下跑進來一個淺綠身影，正是明微。

“皇后娘娘！”明微的聲音像沾了暑氣的甜果子，人還沒到殿內，就先舉起手背給曹皇后看，“您瞧，我手背的傷好了，張教頭說我今日能扎十次槍不晃呢！”

柳氏跟在后面，笑著行禮：“臣妾給皇后請安，這孩子急著來見您，一路上都沒歇腳。”

曹皇后拉過明微的手，指尖輕輕撫過她手背上淡去的痂痕，又指了指案上的護心符：“剛給你繡好的，你瞧瞧喜歡不？”

明微湊過去，眼睛一下子亮了。那紅緞做的護心符比她的巴掌略大些，中間的“安”字繡得方方正正，周圍的纏枝蓮像真的開在上面，邊角綴著的銀鈴輕輕一晃，就發出“叮當”的輕響，脆生生的，一點也不吵。

“喜歡！”她伸手就要拿，又想起什么，縮回手問，“娘娘，這是給我的嗎？”

“自然是給你的。”曹皇后拿起護心符，親自給她系在腰間。紅緞貼著明微的衣料，帶著一絲涼意，銀鈴垂在腰側，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動。“以后練槍的時候戴著它，若是累了，聽見鈴響就歇一歇；若是遇到難處，就想想這符上的‘安’字——娘娘盼著你平安長大，更盼著你將來能護住自己想護的人。”

明微似懂非懂地點頭，伸手摸了摸護心符上的蓮花，又晃了晃銀鈴，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我知道了！以后我戴著它練槍，一定不會再弄傷自己，還要像爹爹一樣，保護娘娘和徽柔！”

正說著，殿外又傳來徽柔的聲音。苗娘子牽著她進來，徽柔穿著鵝黃色的襖裙，看見明微腰間的護心符，立刻跑過來：“明微，這是什么呀？真好看！”

“是皇后娘娘給我的護心符，能保平安的！”明微挺了挺腰，特意晃了晃銀鈴，“你聽，鈴兒還會響呢！”

徽柔羨慕地摸了摸鈴兒，抬頭對曹皇后說：“娘娘，我也想要一個護心符，和明微的一樣。”

曹皇后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頰：“等過幾日，娘娘給你繡個繡著桃花的，好不好？你最喜歡桃花了。”

徽柔立刻點頭，拉著明微的手說：“那以后我戴桃花的，你戴蓮花的，我們一起戴著玩！”明微應著，兩個孩子手拉手跑到廊下，圍著石榴樹追著蝴蝶跑，銀鈴的輕響混著笑聲，飄得滿殿都是。

柳氏看著這一幕，輕聲對曹皇后說：“娘娘待明微這般用心，臣妾實在感激。這孩子性子野，將來若是有不懂事的地方，還望娘娘多擔待。”

“你這話就見外了。”曹皇后端起茶盞，目光追著廊下的明微，“明微這孩子有韌勁，又重情義，將來定是個有出息的。我看著她，就像看著自己的親女兒一樣，哪里需要擔待？”她頓了頓，又道，“前些日子陛下還說，明微小小年紀就懂兵法，將來若是女子能入仕，怕是能當半個參軍。”

日頭西斜時，柳氏帶著明微告辭。明微臨走前，又跑到曹皇后面前，認真地說：“娘娘，我明天還來給您看我練槍好不好？我戴著護心符，肯定能扎得更準！”曹皇后笑著應了，看著她們的馬車駛出宮門，才轉身回殿內，拿起案上未繡完的另一塊紅緞——那是給徽柔準備的，桃花的繡樣已經描好了。

回到國公府時，天剛擦黑。明微一進府，就拉著柳氏去了演武場，非要給張教頭看看新得的護心符。張教頭見了，笑著說：“皇后娘娘有心了，小姐戴著這符，定能平平安安的。”說著，便教她練起了新的槍式。

明微戴著護心符，動作比往日更認真。銀鈴隨著她扎槍的動作輕輕響著，若是她的姿勢偏了，鈴兒就會晃得急些，像是在提醒她。練到暮色四合時，她的額頭滿是汗，卻不肯停，直到沈毅從書院回來，站在演武場邊喊她，才停下動作。

“爹爹！你看皇后娘娘給我的護心符！”明微跑過去，獻寶似的晃了晃腰側的鈴兒。沈毅彎腰摸了摸護心符，紅緞上的針腳細密平整，一看就用了心。他抬頭對柳氏說：“皇后此舉，是把明微當親女兒看了。”

柳氏點頭：“是啊，娘娘說，盼著明微平安長大，還能護住想護的人。”

沈毅看著明微蹦蹦跳跳去給大哥沈昭寫信的背影，目光落在她腰間的銀鈴上，輕輕嘆了口氣。他知道，這護心符護得住明微的平安，卻護不住她將來要面對的風雨——宮墻里的暗流，朝堂上的紛爭，總有一天會傳到這孩子耳邊。

夜色漸深時，明微才回房。她不肯摘下護心符，就著燭火摸了又摸，直到柳氏催她睡覺，才小心翼翼地把護心符放在枕邊。剛躺下，就聽見窗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她揉了揉眼睛，從帳子縫里往外看，只見月光下，一個穿著灰衣的宮人站在院外的石榴樹下，正朝著她的窗戶張望。

明微心里納悶，剛想喊人，那宮人卻像是察覺到什么，轉身匆匆離開了。她爬起來，跑到窗邊，只看見一個模糊的背影消失在回廊盡頭。摸了摸枕邊的護心符，銀鈴在夜風中輕輕晃了一下，發出一聲極輕的響。

這宮人是誰？為什么要在她的院外張望？明微坐在窗邊，心里滿是疑惑。她不知道，這抹深夜里的身影，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即將在她尚且純真的世界里，漾開一圈她從未想過的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