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西安，放寒假的第一天，雪就下得又密又沉，像是要把整座城的青磚灰瓦都埋進(jìn)白里，甚至連校門口“放假通知”的紅紙，都被雪蓋得只剩個模糊的邊。

風(fēng)裹著雪粒砸在臉上，生疼。

林逸蹲在103路公交站牌下，188的個子蜷起來時，顯得有些局促，過長的羽絨服下擺掃著積雪，膝蓋幾乎頂?shù)叫乜冢髅魇悄茌p松搬起整箱教材的身板，此刻卻跟行李箱的塑料輪較著勁，連指尖凍得發(fā)僵都沒察覺。

那輪子縫里積的雪凍成了硬塊，他摳一下，指甲縫里就嵌進(jìn)點冰碴，連帶著心里都涼颼颼的。

這箱子是高考后爸媽硬塞給他的，以前是老爸跑業(yè)務(wù)的老伙計，邊角磕得掉了漆，輪子早有了裂紋，這會兒徹底跟他犟上了，任憑他怎么拽，硬是紋絲不動。

林逸的袖口蹭了塊泥，風(fēng)正順著領(lǐng)口往懷里灌，他縮了縮脖子，剛想扭頭找塊磚頭撬輪子，身后突然傳來帆布包摩擦的“沙沙”聲，混著一陣咋咋呼呼的嗓門，穿透了漫天雪幕。

“清沅你走快點！再磨蹭趕不上火車了！雪都快埋到腳踝了！”

林逸回頭時，雪片正落在睫毛上，模糊了視線，他瞇著眼才看清，是蓼聞?wù)Z（中文系同系的大三學(xué)姐）此刻正裹著件亮橙色羽絨服，像團(tuán)燒得旺的火苗，手里拎著印著“西安水席”的真空袋，另一只手拽著個舊帆布包，腳步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響，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樣子，倒把周圍的冷意沖散了些。

而她身后的女生，和她的熱鬧則是截然相反，穿了件米色短款棉服，淺灰圍巾繞了兩圈，把半張臉都裹在里面，只露出雙眼睛，睫毛上沾著細(xì)碎的雪，眼神卻沒什么溫度，像結(jié)了冰的護(hù)城河。

她正低頭整理帆布包帶，動作慢且輕，指尖捏著帶子輕輕拽，仿佛那包不是裝著行李，而是件碰不得的易碎品，連身邊蓼聞?wù)Z的催促，都像是沒聽見似的。

是蘇清沅，林逸上周社團(tuán)招新見過她一次，當(dāng)時她抱著本《新編日語》站在角落，發(fā)梢別著片沒掉的銀杏葉，有人湊過去搭話，她也只是淡淡點頭，那眼神冷得就像此刻西安的雪。

社團(tuán)里有人偷偷叫她“外語系冰山美人”，那會兒他還覺得是夸張，現(xiàn)在一看，倒真沒說錯，似乎連雪落在她肩上，都像是比落在別人身上更安靜些。

“林逸？”蓼聞?wù)Z先瞥見了他，把真空袋往胳膊肘一夾，幾步跑過來，雪粒從她發(fā)梢掉下來，“你咋跟個雪人似的蹲這兒？箱子又壞了？”

林逸趕緊站起來，手在羽絨服上蹭了蹭雪，指節(jié)凍得發(fā)紅，有點尷尬地應(yīng)了聲：“學(xué)姐。”

他的目光下意識掃過蘇清沅，剛好對上她抬眼的瞬間，她的眼神很淡，像雪后初晴的天空，沒什么波瀾，只在他臉上停了半秒，就又低頭去拽帆布包里露出來的桂花糖，透明糖紙裹著米黃色的糖塊，在雪光里晃了晃，她指尖捏著糖紙輕輕轉(zhuǎn)，像沒看見他這個人。

“來來來，給你倆補(bǔ)個介紹！”蓼聞?wù)Z說著，伸手就去拉蘇清沅，真空袋的邊角蹭到蘇清沅的棉服，她下意識往旁邊躲了躲，腳步輕得像片雪花，兩人之間又拉開了半步距離。

“蘇清沅，我室友，外語系大一的；林逸，我們系學(xué)弟，力氣大得能搬書，就是拎不動個破箱子。”蓼聞?wù)Z笑著調(diào)侃，拍了拍林逸的胳膊。

蘇清沅這才又抬了抬眼，視線對著林逸的方向，輕輕點了下頭，聲音沒什么起伏，像剛從雪地里撈出來的水：“你好。”

說完，她就徹底低了頭，手指摳著手套上的毛球，淺棕色的針織手套，食指尖磨出個小洞，露出點粉白色的指甲，看著是戴了挺久的舊物，卻被她打理得整整齊齊，連毛球都摳得很仔細(xì)，一下一下，動作輕得幾乎聽不見。

“你好。”林逸的耳朵莫名有點燙，趕緊移開視線，盯著蓼聞?wù)Z手里的真空袋，找了個話題：“學(xué)姐這是……帶特產(chǎn)回洛陽？”

“可不是嘛！”蓼聞?wù)Z晃了晃袋子，雪粒從袋角掉下來，“我媽非讓我?guī)Вf讓我爸嘗嘗陜西味，清沅也帶了，裝了很多的桂花糖，甜得齁人，剛才還跟我吐槽呢。”

蘇清沅沒接話，只是從帆布包里又摸出顆桂花糖，捏在手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透明糖紙映著雪光，晃得人眼暈，她卻沒打算遞出去，也沒打算吃，就那么捏著，指尖偶爾輕輕蹭一下糖紙，像在打發(fā)這雪天里慢得難熬的時間。

林逸看著她的動作，沒再說話，又蹲下去跟行李箱較勁。

那塑料輪被他摳得“咔嗒”響了聲，還是沒動，他忽然覺得，蘇清沅比這凍住的輪子還難接近，連跟她搭句話，都怕像摳輪子似的，只摸到滿手冰涼。

“對了林逸，你家哪兒的來著？”蓼聞?wù)Z突然想起什么，拍了下他的肩，“上次你說在外地，具體是哪兒啊？”

“武漢。”林逸頭也沒抬，隨口答，手指還在摳輪子縫里的冰碴。

這話剛落，他就聽見身邊蘇清沅捏著糖的手頓了一下。

抬頭時，正看見她抬起臉，眼神里終于多了點不一樣的東西，不是熱絡(luò)，也不是親近，只是一點點很淡的驚訝，像冰面被風(fēng)吹裂了道細(xì)縫。

她的圍巾往下滑了點，露出點泛紅的耳垂，聲音還是淡的，卻比剛才多了半句：“武漢？哪個區(qū)？”

林逸愣了下，沒想到她會接話，趕緊抬頭看她：“江岸區(qū)，離江漢路不遠(yuǎn)，走路就能到。”

“我在武昌區(qū)。”

蘇清沅的聲音沒提高，卻比剛才清晰了點，捏著糖的手指松了松，糖紙輕輕響了聲，“黃鶴樓旁邊的老巷子。”

“這么巧？”蓼聞?wù)Z在旁邊“哇”了一聲，伸手拍了拍兩人的肩。

“老鄉(xiāng)啊！那你們倆路上剛好有個伴！林逸你火車幾點的？說不定你倆還是一路的呢。”

林逸掏出褲兜里的諾基亞直板機(jī)，按亮屏幕2007年最火的款式，屏幕上還貼著張周杰倫的貼紙，又從羽絨服內(nèi)袋里摸出疊得平整的紙質(zhì)車票，指尖蹭掉票面上的雪粒：“下午兩點十五，K1358，硬座。”

蘇清沅的動作頓了頓。她從帆布包里翻出同樣疊得整整齊齊的紙質(zhì)車票，指尖有點抖，對著光看了眼車次，又確認(rèn)了一遍日期，才低聲說：“我也是這趟。”

林逸湊過去看了眼——車次欄的“K1358”清清楚楚，連車廂號都一樣。

此刻他心里像被暖手寶捂了下，灌的熱水還溫著，是出門前特意燒的，怕綠皮車太冷。

可再看蘇清沅，她已經(jīng)把車票疊好放回包里，眼神又恢復(fù)了之前的冷淡，好像“同鄉(xiāng)”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巧合。

三人往火車站走，蓼聞?wù)Z走在前面，一會兒抱怨雪大擋路，一會兒說綠皮車太慢，蘇清沅跟在中間，偶爾會應(yīng)她一兩句，聲音輕得像風(fēng)，對林逸則一句話沒說，連眼神都沒再掃過來。而林逸則走在最后，幫蘇清沅拎著帆布包。

這是剛才蓼聞?wù)Z硬塞給他的，說“男生力氣大，別讓女生拎沉東西”。

包里面軟軟的，裝著桂花糖和幾本日語書，可卻沒什么溫度，就像蘇清沅的態(tài)度。

到了火車站，候車廳人擠人，煙味、泡面味、消毒水味混在一起，還有賣報紙的吆喝聲。

蓼聞?wù)Z把真空袋往椅子上一放，掏出車票看了眼：“我要檢票了！林逸，蘇清沅就交給你了，火車容易坐過站，你多盯著點。”

蘇清沅只是輕輕“嗯”了聲，沒看林逸，也沒說“謝謝”，只是低頭整理著圍巾，把自己裹得更嚴(yán)實了。

蓼聞?wù)Z笑著跑了，只留下林逸和蘇清沅站在原地，空氣瞬間安靜得有點尷尬，只有遠(yuǎn)處的廣播在喊著車次。

“我去接杯水。”林逸先打破沉默，放下帆布包就往接水處走。

回來時，看見蘇清沅坐在椅子上，手里捏著那顆桂花糖，盯著地面的雪水，眉頭輕輕皺著，不知道在想什么，側(cè)臉冷得像塊冰。

“喝點水吧，火車上熱水可能不夠。”林逸把保溫杯遞過去，水溫剛好能碰。

蘇清沅接過水杯，指尖碰到他的手，像碰到冰塊似的趕緊縮回去，低聲說了句“謝謝”，卻沒看他，耳根也沒紅，只是把水杯放在腳邊，繼續(xù)盯著地面。

廣播里響起K1358次檢票的通知，兩人跟著人流往檢票口走。

林逸幫蘇清沅拎著行李箱，走到車廂門口時，蘇清沅突然說：“我第一次一個人坐火車。”

聲音很輕，像在跟自己說，不是跟林逸。

“沒事，我?guī)湍阏易弧！?

林逸說著，先上了車，打眼一望去，車廂有點舊，座椅是墨綠色的，甚至還沾著點污漬。

找到12排后，他把行李箱舉到行李架上，剛想坐進(jìn)12A，蘇清沅突然指著12B的座位，低聲說：“這是我的。”

林逸摸出紙質(zhì)車票核對了眼，心臟“咚咚”跳起來—12A，正好在蘇清沅旁邊。

他坐下時，特意往旁邊挪了挪，怕碰到她，蘇清沅則靠著窗戶，把圍巾又往脖子里緊了緊，轉(zhuǎn)頭看向窗外，沒跟他說話。

火車開動時，車輪“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西安的城墻在雪霧里越來越小。

蘇清沅盯著窗外，突然低聲說：“武漢的雪沒這么大。”

林逸愣了下，趕緊接話：“嗯，武漢冬天濕冷，雪下得少，落到地上沾著潮氣，一會兒就化了。”

“戶部巷的熱干面，加辣蘿卜丁才夠味。”

蘇清沅又說，聲音還是淡的，卻比剛才多了句，眼神沒離開窗外。

“我知道，”林逸的聲音不自覺放輕，“我高中早讀前總?cè)ハ锟谀羌屹I，老板給的芝麻醬特別足。”

蘇清沅沒再說話，只是輕輕“嗯”了聲，手指又開始摳手套上的毛球，林逸看著她的側(cè)臉，在2007年綠皮車的暖光里，她的輪廓軟了點，卻還是冷的，像裹著層冰。

他想把懷里的暖手寶遞過去，又怕被她拒絕，只好攥著，感受著毛線殼的溫度，心里有點期待，又有點失落，原來就算是同鄉(xiāng)，冰山美人還是冰山，沒那么容易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