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建國依舊癱坐在冰冷的地上，靠著冷柜，頭埋在臂彎里，肩膀無聲地聳動。林浩走過去，腳步沉重得像綁著鉛塊。他蹲下身，猶豫著，最終還是伸出微微顫抖的手，輕輕地、試探性地搭在了父親那瘦削、嶙峋的背上。隔著那件舊夾克粗糙的布料，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親脊椎的凸起和身體的劇烈顫抖。一股濃重的煙草味和汗味混合著悲傷的氣息撲面而來。

“爸……”林浩的聲音干澀沙啞，仿佛生銹的齒輪在轉(zhuǎn)動，“回家吧。”兩個字，耗盡了他此刻所有的力氣。

林建國身體猛地一震，像是被燙到了一樣，但并沒有立刻抬起頭。過了幾秒，他才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抬起那張布滿皺紋、涕淚橫流的臉。渾濁的淚水沖刷著臉上的溝壑，他茫然地看著林浩，仿佛不認識這個兒子，又或者，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那眼神里，有深不見底的悲痛，還有一絲林浩從未見過的、徹底的脆弱。

林浩喉結(jié)滾動，避開了父親的目光。他用力架起父親幾乎虛脫的身體。老人的身體輕得嚇人，骨頭硌著他的手臂。林建國僵硬地倚著他，像一架散了架的木偶。林浩半拖半抱地帶著父親走出太平間，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絕望里。走廊慘白的燈光將父子倆相互攙扶、卻又無比疏離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回到家，那個熟悉又陌生的、死寂的家。林建國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徑直癱坐在客廳那張吱呀作響的舊藤椅上，眼神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屋子里彌漫著母親生病以來揮之不去的藥味和一種陳舊的、毫無生氣的灰塵氣息。

林浩站在客廳中央，環(huán)顧著這個狼藉而冰冷的地方。地上散落著未及時整理的藥盒，桌面積著薄灰，沙發(fā)上扔著父親換下來的臟衣服。一股強烈的、想要逃離的沖動涌上來，這破敗的景象幾乎讓他窒息。他習(xí)慣性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機，想用那片虛擬的光影逃離現(xiàn)實的泥沼。

指尖觸到冰冷的手機外殼，他猛地停住了。APP界面上那個刺眼的“Day 1”圖標在腦海閃過。太平間父親佝僂的背影和母親白布下的輪廓再次狠狠撞入心頭。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苦澀的藥味似乎更濃了。

他放下手機，沒有走向自己習(xí)慣性躲藏的臥室。而是走進廚房，擰開水龍頭。冰冷刺骨的自來水嘩嘩流出，他拿起抹布，浸濕，擰干。他走到客廳那張落滿灰塵、堆放著雜物和藥瓶的方桌前，開始擦拭。動作很笨拙，抹布幾次掉在地上。他沉默地撿起來，繼續(xù)擦。灰塵被抹去，露出桌面斑駁的木紋。然后是沙發(fā)，他生硬地卷起袖子，把父親那幾件臟衣服扔到一邊，用濕布一點點擦掉扶手上沉積的污漬。他打開緊閉多日的窗戶，帶著寒意的、卻新鮮得多的夜風吹了進來，卷走了屋內(nèi)一小部分沉滯的空氣。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稍顯整潔的客廳里，微微喘息。額頭滲出了細汗，手臂因為不習(xí)慣的勞動而有些酸脹。他從背包里拿出一個全新的筆記本，純黑色的封面，沒有任何花紋。他翻到第一頁，在頁眉處，用筆頓了一下，然后工整地寫下四個字：孝行積分。

他在第一行寫下日期，然后開始記錄：

?接父親回家（架扶）：+5分

?清潔客廳（桌面、沙發(fā)、開窗通風）：+15分

?未因環(huán)境壓抑而沉迷手機（壓制沖動）：+10分

（注：積分系統(tǒng)參考行為心理學(xué)正強化理論，具體分值設(shè)定為：基礎(chǔ)照料行為5分/次，主動家務(wù)10分/次，情緒管理成功10分/次，深度交流20分/次，祭祀相關(guān)30分/次。累計積分可兌換預(yù)設(shè)的自我獎勵項目。）

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每一次落筆，都像在凍結(jié)已久的冰面上鑿開一道縫隙。行不孝的堅冰，在太平間極致的寒冷之后，在這笨拙而執(zhí)拗的擦拭和記錄中，出現(xiàn)了第一道細微的裂痕。新的行為模式，如同孱弱的幼苗，在悔恨的廢墟上，開始嘗試扎根。

清晨五點五十分，城市還籠罩在灰藍色的薄霧里，只有零星的車燈劃破沉寂。林建國臥室的門虛掩著，里面?zhèn)鞒鰤阂侄翋灥目人月暎袷瞧婆f的風箱在拉扯。林浩猛地驚醒，心臟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了幾下。他下意識地摸向枕邊的手機——冰冷的屏幕還停留在那個習(xí)慣養(yǎng)成APP的界面，“戒除邪淫”的打卡日歷上，猩紅的“Day 1”下面，空空如也。昨天在太平間的虛脫和回家后的清理耗盡了他，他倒頭便睡，忘記了打卡。

APP冰冷的提示彈窗跳了出來：“昨日未完成打卡，連續(xù)打卡失敗。請重新開始。”旁邊還有一個醒目的灰色“0”標記。一股巨大的挫敗感和熟悉的自我厭惡瞬間攫住了他，像冰冷的潮水漫過口鼻。他甚至能想象出伏隔核因為失去“獎勵”而變得黯淡的模樣。

就在這時，隔壁父親的咳嗽聲再次響起，比剛才更加劇烈、更加痛苦，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沙啞。林浩的心被狠狠揪緊。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發(fā)，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動作因為用力過猛而趔趄了一下。他沖到父親房門口，一把推開門。

昏暗的光線下，林建國佝僂著背坐在床沿，枯瘦的手緊緊抓著胸口，臉憋得有些發(fā)紫，每一次咳嗽都讓單薄的身體劇烈震顫，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爸！”林浩沖過去，想幫他拍背，手伸到一半?yún)s又僵住了，不知該用多大力氣。他只能笨拙地倒了一杯溫水遞過去。

林建國費力地喘息著，渾濁的眼睛瞥了他一眼，帶著一種林浩看不懂的疲憊和麻木。他并沒有接那杯水，只是艱難地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沉默像沉重的石頭，砸在兩人之間。林建國掙扎著站起來，動作遲緩得像慢放的鏡頭。他拿起床頭柜上那個洗得發(fā)白、印著模糊不清的“先進工作者”字樣的舊帆布包，里面塞著他的搪瓷水杯和一個裝著病歷資料的塑料袋。他弓著腰，一步一挪地向門口走去，甚至沒有再看林浩一眼。背影比昨天在太平間更加佝僂，像一根被風霜徹底壓彎的老竹。

林浩看著父親消失在門口的背影，手里那杯水漸漸變得冰涼。手機屏幕上的那個“0”，此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燙得他手心發(fā)疼。他沖回自己房間，拿起桌上的黑色筆記本，翻開“孝行積分”頁。他抓起筆，力道大得幾乎要劃破紙頁，在昨天的記錄后面，狠狠地寫下：

?未及時關(guān)心父親病痛（無視咳嗽）：-20分

?未完成戒除打卡（意志薄弱）：-15分

鮮紅的減號，刺眼奪目。昨天的努力，幾乎被一筆勾銷。稟性的反撲（打卡中斷）和習(xí)性的重壓（與父親溝通的冰冷僵局），像兩座大山，轟然砸在他剛剛邁出的第一步上。

戒斷APP上的日歷艱難地翻到了“Day 7”。過去六天，林浩如同行走在刀尖。每一個深夜，當城市徹底安靜下來，白日里被強行壓抑的欲望便開始瘋狂反撲。那些熟悉的網(wǎng)站縮略圖在眼前閃爍，身體里像是被點了一把邪火，燒得他坐立難安。他只能一遍遍打開那個“孝行積分”筆記本，強迫自己閱讀上面記錄的數(shù)字和加減分項——父親沉默的晚餐，自己遞水時僵硬的動作，客廳被擦亮的桌面……用這些冰冷的記錄，試圖澆滅那股灼熱。

這天深夜，暴雨如注，豆大的雨點瘋狂敲打著窗戶玻璃，發(fā)出沉悶的噼啪聲，像是無數(shù)只手在拍打。白天在醫(yī)院，父親因為繳費單據(jù)問題和護士起了幾句爭執(zhí)，對方不耐煩的幾句搶白讓老人臉色灰敗，嘴唇哆嗦著，卻最終一句話也沒說。林浩站在旁邊，看著父親受辱，血液瞬間涌上頭頂，憤怒和一種莫名的煩躁讓他幾乎要爆發(fā)，但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硬是忍了下來。回到家，兩人之間那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幾乎凝固成了實體。

此刻，在這狂風暴雨的深夜，白天積壓的怒火和挫敗感，混合著生理上洶涌的戒斷反應(yīng)（像無數(shù)螞蟻在骨頭縫里啃噬），徹底引爆了他。APP上的“Day 7”圖標仿佛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嘲諷的笑臉。一股摧毀一切的沖動攫住了他。他猛地從床上彈起來，像一頭被激怒的困獸，連拖鞋都顧不上穿，赤著腳沖到客廳，抓起玄關(guān)柜上的鑰匙和錢包就往外沖！他要去小區(qū)門口的24小時便利店，買一張最便宜的不記名預(yù)付費電話卡！他要立刻、馬上重新下載那些東西！這該死的“贖罪”游戲，他受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