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惟筠主仆二人幾乎是踩著門禁的鼓點回到褚府西側角門。悄聲回到聽竹苑，剛踏入院門，便感受到一股低氣壓籠罩院落。

正房門廊下，一個頎長冷峻的身影正望著天邊最后一抹殘霞。聽到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正是褚契聲。

他身著墨色家常直裰，似是休沐在家，目光落在略顯倉促的阮惟筠身上，銳利得仿佛能穿透那頂帷帽。

“回來了?！?

不是疑問，是陳述。

阮惟筠停下腳步，帷帽尚未取下，輕輕一禮，姿態無可指摘：“夫君。”

疏月已嚇得跪伏在地，大氣不敢出。

他終于側過臉掃過惟筠上下，從帷帽的邊緣到她沾了些許塵土的裙裾，最后定格在她握著藥箱帶子的手上。

“府里尋你?！彼Z氣依舊平淡，“卻不見人。”

阮惟筠緩緩取下帷帽，露出底下平靜的面容。她沒有回避他的注視，聲音清晰而穩定：“妾身疏忽，忘了時辰。見城外田畝干旱，入城井價微漲，擔心夏日或生疫病，所以帶了些尋常防疫的蒼術、艾草之類的藥草，贈給了幾戶貧苦人家，多走了幾處，才導致延誤了?！?

她的話半真半假，坦蕩地承認延誤，卻巧妙地隱去了核心。

褚契聲極輕地笑了一聲：“憂國憂民？”他踱近一步，這位左僉都御的壓迫感撲面而來，“褚家什么時候還需要主母親自踏勘泥淖，體察微末之事了？”

阮惟筠指尖微緊，迎著他洞悉一切般的目光，背脊依舊挺直：“夫君，民生無小事。今日之行是妾身有失，但見百姓之苦，內心實在難安。夫君位居高堂，明察秋毫，當知妾身所言非虛。”

褚契聲的眼神驟然變得幽深。他審視著她，仿佛要重新評估這番話的虛實。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一時有些緊繃。

良久，他眼底那絲銳利的探究才緩緩斂去，重新歸于深潭般的沉寂。

“好一句‘民生無小事’?！彼Z氣莫測，“既然夫人有此胸懷，日后再要‘體察民情’，”他刻意放緩了這四個字，“記得知會周管家，帶足人手?！?

“是。”阮惟筠垂眸應下，看不出情緒。

褚契聲最后瞥了她一眼，終是未再言語，轉身拂袖入了書房。

門扉輕合，隔絕了內外。

阮惟筠立在原地，直到那那人的氣息徹底消失，才微微松開了袖中緊握的手，掌心已是一片濕濡微涼。

疏月顫巍巍起身，面色蒼白。

阮惟筠卻已恢復如常，拍了拍疏月的手背，只低聲道：“無事，去備水洗漱吧?！闭Z氣平靜，仿佛方才那場無聲的交鋒從未發生。

疏月連忙應聲去了，腳步還有些發軟。

阮惟筠走回東廂房，燭火跳躍，映著她沉靜的側臉。褚契聲最后那句話在她腦中回響——“帶足人手”。

她褪下外衫，指尖觸到袖中一小包硬物。取出一看，是幾株品相極好的干涸藥草，但并非她方才提及的蒼術艾草。這是今日那位公子施針救人后，她趁人不備拾起查驗的，本想研究其藥理。

此刻，這卻成了燙手山芋。

她不動聲色地將藥草收入妝奩最底層，用其他雜物蓋住。

梳洗完畢，疏月鋪床時仍憂心忡忡：“夫人，今日好險……大人他是不是疑心了？”

“他何時不疑？”阮惟筠語氣淡淡，“日后更需謹慎便是。”她吹熄燭火，“歇了吧。”

夜色深沉。

書房內，褚契聲并未就寢。他面前的宣紙上，“查清楚”三字墨跡已干。

他叩了叩桌面，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角落。

“之前吩咐的事情查清楚了嗎？”褚契聲聲音低沉，毫無波瀾。

“還需要些時間。”黑影回稟道。

褚契聲指尖劃過那三個字，“除此之外，夫人今日確切行蹤也一并查清。”

“是?！焙谝氯祟I命后便退下。

阮惟筠。竹石。

是巧合，還是……他這位新婚妻子，遠比他想的更不簡單？

翌日，天色未明，褚契聲起身處理事務了。

阮惟筠睡眠淺，聽得隔壁書房門開合的細微聲響，以及他刻意放輕卻依舊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遠。

疏月伺候阮惟筠梳妝時，低聲道：“夫人，周管家一早就候在外面了，說大人吩咐了，給您添兩個得力的丫鬟，出門時也好有個照應?！?

“知道了。讓周管家費心，人我收下，先讓她們跟著你學學規矩。”

“是?！笔柙聭?，又道：“還有……門房那邊也傳了話，說日后夫人若要出行，需提前半日告知周管家備車馬人手?！?

“嗯。”阮惟筠淡淡應了一聲。動作果然快呢。

用過早膳，她如常去給老夫人請安。老夫人依舊神色嚴肅，只略問了幾句起居，便讓她退了。行至回廊，卻遇見了二嬸王氏。

王氏今日倒是笑容滿面：“侄媳婦昨日辛苦了，竟是去了城外體恤民情？真是我褚家的賢婦呀！只是……這新婦剛過門就獨自出門，終究是惹人閑話，往后還是謹慎些好，莫要辜負了序之的一番愛護之心?！痹捓镌捦猓瑵M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譏諷。

阮惟筠停步，唇角彎起一個恰到好處的弧度：“二嬸教訓的是。夫君也是此意，故特意吩咐了周管家，日后我若出門，定要安排妥帖人手隨行，以免失了褚家體面，也免叫小人看了閑話去?！彼p輕巧巧回應，反而堵得王氏一時語塞，笑容僵在臉上。

“是、是嗎？序之考慮得自然是周到的?！蓖跏细尚陕?，訕訕離去。

阮惟筠面上笑意淡去，繼續往回走。

回到聽竹苑，她屏退旁人，只留疏月在內室伺候筆墨。

鋪開宣紙，她卻久久未能落筆。

“竹石先生”……這個名字近日在京城士子中小有聲名，因其幾篇針砭時弊、建言水利的文章觀點新穎，文筆犀利，卻又因是匿名，徒增幾分神秘。褚契聲突然要查，是例行公事，還是……聽到了什么風聲？或是昨夜她的哪句話，引了他的疑竇？

想到這兒，原本想要就昨日所見所聞寫些什么的念頭暫且按下。此刻一動，不如一靜。

索性轉而抽出一本醫書，靜靜翻閱，腦中卻不時閃過昨日城西所見百姓困頓之情，以及那位公子所言河道淤塞之事。

……

與此同時，都察院值房內。

褚契聲處理完一疊公文，方才的心腹侍衛悄無聲息地出現。

“大人?！?

“說?！?

“夫人昨日確曾出現在城西棚戶區，并非獨自一人，但有帷帽遮掩，具體行蹤難以精確。其間似有短暫騷動，一孩童噎食，被一陌生男子救治，夫人當時也在近旁駐足。之后夫人便穿行于幾條巷道，似乎……像是在尋人問詢些什么，隨后便匆匆返家。其余時間，并無異常會見。”

“陌生男子？”褚契聲抬眸。

“是，屬下正在追查此人身份。其人身手不俗，應當是練家子，蹤跡掩得極好?！?

褚契聲指尖輕叩桌面：“‘竹石先生’呢？”

“暫無頭緒。文章皆是由書肆匿名收稿刊印，來源隱秘。但其人對京畿水利、農政弊端見解極為深刻，甚至……對大人您上月處理漕運積弊的方略，似也有零星點評，雖未明指，卻.......”

褚契聲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訝異。能看透他政策背后用意的人并不多。此人見解，竟與清流許承義抨擊工部貪墨時的論點有暗合之處…這‘竹石先生’，究竟是清流暗棋，還是另有所圖？

“繼續查。重點查近半年與水利、農政相關，且有才學、常在外走動的生員或官吏。”他頓了頓，補充道，“也留意……是否有女子涉及其中?！?

“是?！笔绦l雖覺最后一項指令有些奇怪，仍領命而去。

值房內恢復寂靜。褚契聲目光落在窗外，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