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張真對這個字眼兒陌生得很。
“對,你爹。”張老果瞇著眼睛停頓片刻,像是將厭惡之情在肚子里好好消化了一番,方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接著說:“要不是今天你刨根問底,我是絕不愿再提起那個喪德敗家、辱沒祖宗的混蛋!”
張老果是個出名的老好人,碰見誰都是恭恭敬敬,頭次見他罵一個人罵得這么臟,還是罵自己的兒子,張真只覺一陣怪誕。
“別看你爺現在只是個在忘川河撐船的臭苦力,可在外邊,你爺可是出了名的地主大戶,靠著祖宗基業和你爺的打拼,攢下了十萬良田、百家鋪子,富可敵國談不上,在州府也是能排上號的。”張老果一向苦悶的老臉上多了幾分神采,但很快便黯淡下去,“過眼云煙,不多講了,講多了傷心。”
“你爹出生的時候,正是咱家鼎盛之時,有道是有財無權易生禍患,我就動了讓他當官的念頭,請了最好的塾師,悉心教導。你爹兒時還算爭氣,十五歲考上秀才,二十歲就中了舉人,算得上光耀門楣了,可惜后來會試不順屢屢落榜,幾多年后一身銳氣散去,科考的事眼見著就沒指望了。不過我倒不慌,憑當時咱家的財力,給田間老農捐個官兒當當也沒有問題,更何況你爹還有功名在身。于是我上下打點,費了萬把銀子,給你爹買了個道臺,雖不掌實權,但貴在可通上官,把這位置坐穩了,咱家的富貴也就多了層保障。可誰曾想——”
張老果被一口氣梗住,半晌深深嘆息。
“官位買好了,你爹走馬上任,本希望他好好鉆營,爭取早日賺個京官,通了朝堂,咱家的家業就有望再翻個幾番了。可誰曾想從那以后,你爹渾渾噩噩,只知享樂,不當值不公務,花天酒地醉生夢死。我訓斥幾回沒用,就由他去了,又想著家大業大,你爹平庸就平庸吧,給我生個孫子,我再好好教導就行了。可誰曾想——”
張老果又是一口氣梗住。張真心一跳,明白這是說到自己了。
“可誰曾想,你爹竟染上了福壽膏,活活把自己的身子搞垮了!”張老果說,“他不僅自己抽,還伙同洋人做福壽膏的買賣,傷人傷己、傷天害理!結果你一生下來,就帶著胎里病,郎中們說是你爹身體早就壞了,所以生了個弱胎,后來有個道士上門,才知道是你爹遭了天譴,按地府律法,要讓他斷子絕孫,因此你三魂不全七魄不凈,是早死的命!娘的——”
張老果戛然而止,額頭一陣冷汗,差點把不該罵的話罵出來。張真的臉也跟著黑了,心說這律法什么鬼玩意兒,我爹犯了錯你罰他啊,罰我干什么。爺孫倆大眼瞪小眼,知道彼此的想法一樣,奈何無法明說。
“我說罷了,地府的律法乃閻王老爺親定,地藏王菩薩首肯,必定是權威公正,挑不出錯兒的。”張老果明褒暗諷道,“不過我不管你爹可以,不管你卻不行,我張家單傳的香火說什么我也得救回來。于是我厚待了那位道士,請他想想辦法,幸好這位老道確有神通幽玄的能耐,教我斂納家財,盡數獻與曹判,求他老人家想想辦法。”
“這不違反律法了?”張真問,饒是他再不通世故,也知道這是一手花錢走后門的招數,跟爺爺在人間買官的路子大同小異。
“嗐,傻孫兒,可曾聽聞陸判給陽間好友之妻更換美人頭的傳說?”張老果用極小的聲音說,“閻王老爺定律法的時候,給手下的幾位干將留著空檔呢,否則天天凈些勞什子麻煩事兒,沒有油水兒,誰能盡心呢?自然自然,你爺我和那老道,跟曹判是遠遠拉不上交情的,哪怕盡陽間之財換陰間香火,也只堪堪夠讓他老人家找找律法的空子給你鉆一鉆。”
“找著了?”張真問。
張老果點點頭說:“找著了,就是讓你到黃泉邊兒上先待著,魂魄不離肉身,這樣既不能算死了,也不能算活著,黑白無常管活人也管死人,卻管不了不死不活之人,如此一來,就不算違反地府律法了。”
“就不能在人間待著嗎?錢都花了。”張真問。
“傻孫兒,你爺我也問過那老道,那老道說,若曹判直接跟黑白無常點明了不許在陽間拿你,豈不是要將這番勾當公之于眾了么?再說花錢是買你的命,鉆空子的罪責還是要你爺我來背一背的,于是曹判讓我每天在忘川河上撐船渡亡魂,算是償還一部分違背生死之道的罪過,如此將來就算事情敗露,求情也好有個說頭。”張老果說,“我一想確實有道理,況且那老道又說,你那不全不凈的魂魄若不補齊了,就算活著也是個病秧子,怎么給我張家傳宗接代?你爺我這一番算計不是白費了?”
張真低頭看看自身,卻不知這所謂的“補齊魂魄”是怎么操作的。張老果看出張真的疑惑,嘿嘿一笑:“你覺得你爺每天收工的時候,從罐子里拿一枚銅板是為了什么?”
張真恍然,此前他一直認為是爺爺貪公家的錢。
“亡魂想坐船過河,就得交十文錢,合三魂七魄相加之數,這錢不是外邊帶進來的,是亡魂初入地府在三生石支取的,據說是善念所化。”張老果說,“曹判叮囑我每天只拿一枚,拿多了不好做賬,我拿了十八年,總算是把你的魂魄補齊全了,等你出去了,必定龍精虎猛,給你爺我連生八個重孫子不在話下。”
一說到此,張老果激動地老淚縱橫,想來張家香火差點被那不孝子斷了,又被自己救了回來,縱然代價巨大,縱然張真娶妻生子的畫面自己看不見了,卻也擋不了一股子傲氣。哼,不孝子就算死了也沒臉見老子,可老子見祖宗還是有臉的!
而張真見爺爺的樣子,即使心里有再多顧慮也不敢往外說了,為了他這條小命,竟然花了這么多錢,他還敢說一句不想出去的話嗎?只能默默埋頭吃飯。張老果把埋藏多年的秘密一氣吐出,胃口大開。爺孫倆風卷殘云般將一桌子菜掃光,張老果抹著嘴大喊:“孟老板!”
兩聲呼喊后,從廚房里走出來的卻不是孟婆,而是個跑堂小廝。小廝單手托盤,將一瓶未啟封的酒送到二人面前,特意囑咐道:“掌柜的說了,這酒非同一般,必得過了鬼門關后喝才行,若是在地府的地界喝了,就算廢了。”
張老果醉醺醺道:“老子籌劃十幾年,還能忘了?孟婆呢?也不出來打聲招呼!”
事已將成,張老果一改往日唯唯諾諾的慫樣兒,口氣也大了,放在平時,是不敢在地府任何一位陰差面前大呼小叫的。好在小廝地位不高,不甚計較,只淡淡地說:“咱家掌柜出國進修西洋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