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陳岸舟。

他還是穿著那身炭灰色西裝，只是沒系領帶，領口松了兩顆扣子，少了幾分之前的疏離，多了點溫和。他站在門口兩步遠的地方，目光落在少薇手里剛空下來的湯碗上，又緩緩掃過大堂，最后停在后廚門口，吳明生正舉著鐵鏟炒牛河，火光映著他的戲袍，畫面有點奇妙，卻透著股踏實的煙火氣。

“陳先生？”她盡量讓聲音保持平靜，“你怎么找到這里的？”

陳岸舟收回目光，看向她，語氣比之前輕柔：“基金會的資料里有記載，吳家除了戲樓，還經營這家餐館?！彼恼Z氣一如既往的平靜，但眼神中多了幾分難以讀懂的復雜情緒，“看來今天是你們的家庭營業日?！?

少薇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苦笑道：“不只是今天。每周末戲樓有演出時，我們都得這樣兩頭跑。我媽平時負責餐館，今天她去醫院照顧奶奶了，所以...”

她的話被廚房里父親的喊聲打斷：“少薇！五號桌的菜好了！”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沒提前打招呼，不會打擾吧？”

“不會，您快進來坐。”少薇側身讓他，往空桌的方向引他：“那您快坐，我給您推薦我們家的招牌，我爸煎的蠔烙、手工捶的魚丸湯，還有濕炒牛河，都是老客常點的，您試試？”

陳岸舟點點頭，走進餐館，這個餐館不大，就是一家很普通的蒼蠅小館，里面兩邊各擺了三張桌子，他走到靠窗的、唯一的空位置坐下。

少薇轉身往后廚報菜，吳明生正好把濕炒牛河盛出來。河粉裹著濃稠的醬汁，醬色紅亮，上面鋪著幾片嫩牛肉，撒了點蔥花，香氣撲鼻。“這個給陳先生的，我多加了一些牛肉?！眳敲魃雅：舆f過來，又把一盤剛煎好的蠔烙端上，“這盤也給他，跟他說趁熱吃才香?！?

少薇端著兩盤菜和一碗魚丸湯走過去，放在陳岸舟面前，笑著介紹：“陳先生，您先嘗嘗這蠔烙，我爸選的都是本地淺海的小海蠣，肉嫩，薯粉也是自家磨的，最后淋的魚露是我家傳的配方，你試試？”

陳岸舟拿起筷子，夾了塊蠔烙。

皮咬下去“咔嚓”一聲脆，里面的海蠣果然嫩得能爆汁，薯粉裹著海蠣，軟糯中帶著鮮，魚露的咸香沒蓋過海蠣本味，反而襯得更突出。

他又舀了顆魚丸，牙齒剛碰到，魚丸就彈了彈，咬開時，魚肉纖維清晰，沒有一點腥味，只有純粹的鮮，湯喝下去暖胃，芹菜和冬菜的清香解了膩。

“這濕炒牛河您也試試，”少薇又指了指盤子，“我爸炒河粉我最喜歡吃了，牛肉是今早切的，薄厚剛好，炒到八成熟最嫩，醬汁是用生抽、蠔油和一點點沙茶調的，裹著河粉吃，每根都有味道。”

陳岸舟夾了一筷子牛河。

河粉勁道，裹著濃稠的醬汁，醬香里帶著點沙茶的鮮，牛肉果然嫩，嚼著不柴，還有股淡淡的鍋氣。他抬眼看向少薇，眼神里少了之前的冰冷，多了點認可：“味道很好，很地道。”

少薇心里松了口氣，剛要轉身去幫嫂子，就聽見陳岸舟問：“你之前說，給你一個月時間證明玉春樓的價值，有具體計劃了嗎？”

少薇握著水杯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向他。

窗外的路燈亮了，暖黃的光落在他臉上，鏡片后的眼神比之前柔和許多，沒有了評估時的審視，多了點認真的好奇。

她深吸一口氣，把心里的想法慢慢說出來：“我想把曾祖母的南洋舊夢以短劇的方式展現，然后穿插一些潮劇片段。”

陳岸舟挑了挑眉，示意她繼續說。

“我之前在奶奶的病房里，聽了她說和曾奶奶抗戰時帶著她和戲班下南洋義演的故事——賺的錢都換成糧食運回汕頭，給那些沒家的老人婦女兒童?！鄙俎钡难劬α亮似饋?，“我想把這些故事改成三五分鐘的短劇故事片段，加入一些潮劇，不用太復雜。讓年輕人知道潮劇不只是老派的樣子，也能很有故事感?！?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現在很多年輕人喜歡傳統文化，但不知道怎么接觸。要是能讓他們通過短視頻喜歡上曾祖母的故事，說不定就會來戲樓看戲，也能讓阿福伯他們看到希望。”

陳岸舟靜靜地聽著，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像是在思考。少薇有點緊張，攥著水杯的手緊了緊。

她怕這個計劃在他眼里太“天真”，畢竟他之前總提“商業邏輯”。

過了一會兒，陳岸舟才抬起頭，目光落在她臉上，語氣里帶著點認可：“想法不錯。南洋的故事有情感共鳴，短視頻也符合年輕人的習慣?！彼D了頓，又問，“需要幫忙嗎？比如基金會有新媒體團隊，能幫你優化剪輯，或者聯系本地文化賬號轉發?！?

少薇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幫忙？”

“嗯?！标惏吨埸c點頭，目光又飄向后廚。

吳明生正給客人炒第二份濕炒牛河，火光映著他的戲袍，圍裙上的油污蹭到了戲袍角，卻依舊專注，“你們一家人的堅守，值得被更多人看到?！?

少薇心里猛地一跳，眼眶有點發熱。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聽見收銀臺傳來嫂子的聲音：“細妹，過來幫我拿下賬本！”

“來了！”少薇應了一聲，轉頭對陳岸舟說，“謝謝您，陳先生。我先去忙，等忙完了再跟您細說？”

陳岸舟點點頭，看著她快步走向收銀臺的背影，又低頭看了眼面前的空盤。

蠔烙的油香還留在盤底，魚丸湯的鮮氣在舌尖打轉，濕炒牛河的醬香還沒散。

他想起剛才在戲樓看到的阿福伯和秋老嬸，想起后廚里父親沒卸的戲裝，突然明白，玉春樓的價值從來不是木料磚瓦，是這家人用一輩子熬出來的“暖”。

像蠔烙的焦香，像魚丸湯的鮮甜，像濕炒牛河的醬香，平淡，卻讓人離不開。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餐館里的燈光暖黃。

大侄子天天還在哼著戲詞，嫂子抱著小寶在哄睡，父親在廚房里炒著牛河，“滋啦”的聲響混著戲詞聲、哄孩子的聲音，成了汕頭夜晚最踏實的旋律。

少薇站在收銀臺邊，幫嫂子翻著賬本，偶爾抬頭看向陳岸舟，正好對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溫和，像是在說“這個計劃，我等著看”。

少薇的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勇氣。

她低頭看著賬本上的數字，又想起阿福伯的零錢、秋老嬸的紅桃粿、曾祖母的札記，還有父親炒河粉時專注的側臉。

這些都是玉春班的根，也是她的底氣。

一個月的時間，或許很難，但她不是一個人在守。

她抬起頭，對著陳岸舟的方向，輕輕笑了笑。

這個曾經冰冷的評估者，現在好像也成了玉春班的“旁觀者”，甚至可能，是未來的“同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