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廳的喧囂是一層精致的鍍金，包裹著內里冰冷的殺機。香檳氣泡細碎地破滅，猶如無數微小命運的終局。魏萊站在光暈中心，香檳色長裙流瀉如水，唇角弧度是量角器精心比劃出的禮貌與疏離。她是這奢華舞臺上游刃有余的演員，只有貼膚的匕首傳來一絲清醒的寒意，提醒著她幕布后的真實。

她是“影剎“的新掌權人，二十六歲，指尖沾染的銹色卻早已浸透十年光陰。

整個世界在他這句話里安靜了一秒。魏萊感到裙下的匕首沉重如鐵。殺了他。現在。距離足夠近，她有七成把握一擊斃命。

但她的手指在裙擺下僵硬。

為什么不動手？是因為周遭太多眼睛，還是因為...他那句洞穿十年光陰的話？

她想起養父——上一任掌權人枯槁的手抓住她，氣息奄奄卻不容置疑的遺言：“小萊...霍家...霍靳言...必須死。這是...最后的命令...“

那個將她從雪地里撿回來，給予她名姓、教會她生存、亦是她唯一軟肋的老人。他畢生的心血是“影剎“，他最后的愿望，她怎能不實現？

恩情與殺意是同一條絞索，勒得她呼吸艱難。

霍靳言卻像是看穿了她內心的鏖戰。他并未后退，反而更進一步，指尖看似隨意地搭上她端著酒杯的手腕，脈搏在他指腹下瘋狂跳動。

“這支舞曲不錯，“他語氣驀地松緩，仿佛剛才那句石破天驚的話只是隨口的調侃，“不知是否有榮幸，請魏小姐跳一支？“

他不是在詢問，而是在布局。以整個宴會廳為棋盤，以自身為餌。

音樂恰在此時婉轉流淌。他手臂微一用力，便不容拒絕地將她帶入舞池中央。燈光聚焦，他們成為所有人矚目的焦點。他一手輕扶她的腰，另一手握住她微涼的手指，力道溫和，卻帶著不容掙脫的掌控。

匕首緊貼大腿肌膚，隨著舞步，冷鐵與她溫熱的皮膚、與他掌心溫度形成詭異的三重奏。

“十年不見，你腳步還是沒變。“他帶著她旋轉，聲音貼著她耳廓，如情人低語，卻字字驚心，“和那晚背著我逃跑時一樣，又輕，又穩，還有一種...刻意壓制的節奏感。“

魏萊脊背繃直：“霍少爺的臆想癥似乎不輕。“

他低笑，氣流拂過她鬢角：“那夜你把我藏在安全屋，替我包扎，手法生疏卻仔細。你離開時，我說了'謝謝'。“他凝視她，“你聽到了，對嗎？“

她當然聽到了。少年沙啞虛弱的那聲“謝謝“，是冰冷殺手生涯里第一縷陌生的暖光，燙得她落荒而逃。

“我找了你十年。“他的聲音沉下去，帶著某種偏執的重量，“'影剎'的'翎'。我知道是你。“

舞曲悠揚，她的世界卻在他一句話里地動山搖。他不僅認出了她，更知曉她的來歷！

“既然知道我是誰，“她指尖微動，幾乎要控制不住去摸匕首，“還敢靠近？“

“為什么不敢？“他帶著她完成一個完美的回旋，目光灼灼，“我用了十年時間變強，強大到足以掌控霍家，強大到足以...站在你面前，不是為了再次被你'滅口'。“

他的手臂環過她的腰，姿態親密無間，話語卻如利刃剖開真心：“是為了找到你，抓住你。然后，追求你。“

“荒謬。“她從齒縫里擠出兩個字。

“從你放下匕首，選擇背起我的那一刻起，荒謬就已經開始了。“他語氣篤定，“魏萊，你救我，是因為心軟。而心軟，一次就是一輩子。“

一曲終了。他優雅地放開她，微微頷首。周圍響起禮貌的掌聲。

他卻在她退開的瞬間，再次握住她的手，迅速將一件微涼的小東西塞入她掌心。

是一枚極其古舊的銅鑰匙。上面還殘留著他的體溫。

“城西，'靜園'，7號。“他快速低語，“那里沒有埋伏，沒有監控。只有我等你。“

說完，他轉身融入人群，留下魏萊僵在原地，掌心那枚鑰匙像一塊燒紅的炭，烙進她紛亂的心緒。

之后數日，霍靳言的“追求“鋪天蓋地，卻精準地避開了所有真正的危險。

空運而來的稀有白色鳶尾（她多年前執行任務時曾短暫駐足過的花店），花語是絕望的愛與等待。

精準投遞到她安全屋桌上的，是她少年時在組織訓練場失落的一枚特制飛鏢，被擦拭得锃亮。

他入侵了她嚴密防守的生活，卻并非以敵人的姿態，而是像一個固執的考古學家，一寸寸細心地挖掘出那個被深埋的、名為“魏萊“的少女的一切痕跡，然后將它們呈獻給她看。

每一次試探，都像是在她堅冰般的心防上輕輕敲擊。

她煩躁，抗拒，卻無法真正狠下心腸啟動那些能將他徹底毀滅的后手。養父的遺命像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頭頂，而霍靳言...他本身就是一種更洶涌的漩渦。

深夜，她再次站在“靜園“7號門外。一座帶著舊式庭院的小樓，安靜得仿佛被世界遺忘。

掌心的銅鑰匙沉重。

她知道，這或許是一個陷阱。或許推開這扇門，等待她的是萬劫不復。

但養父的遺命與霍靳言的眼神，在她腦中瘋狂撕扯。

她最終將鑰匙插入鎖孔。

“咔噠“一聲輕響，在萬籟俱寂的夜里，清晰得如同她某根心弦崩斷的聲音。

門，緩緩開啟。

沒有埋伏，沒有殺機。只有滿室溫暖的光，和坐在窗邊舊沙發里的霍靳言。他穿著簡單的灰色毛衣，卸去了宴會上所有的鋒芒，像是等候已久。

“你來了。“他語氣平常得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

魏萊站在門口，渾身戒備：“你怎么知道我會來？“

“我不知道。“他放下手中的書，“我只是每天都在這里等。“

“憑什么認為我會來殺你？“

“不是殺我。“他糾正她，“是來做一個了斷。要么完成你的任務，要么...聽我說完十年前沒來得及說的話。“

魏萊的手按在裙下的匕首上：“我們之間沒什么可說的。“

“有。“他起身，一步步走向她，目光沉靜卻擁有可怕的力量，“關于我為什么愛你十年，關于你為什么下不了手殺我。“

“誰說我下不了手？“匕首出鞘，寒光乍現，直指他心口。

霍靳言卻不閃不避，甚至迎著她的刀尖上前一步：“那就動手。完成你養父的遺愿。“

他提起養父，魏萊的手指猛地一顫。

“你查他？“

“我查關于你的一切。“他目光沉靜，“我知道他對你恩重如山，知道你敬他如父，知道他臨終前唯一的遺愿就是要我的命。因為他認為霍家是'影剎'的威脅，認為我終將摧毀他畢生的心血。“

魏萊的匕首紋絲不動，眼神卻泄露了震動。他竟然什么都知道。

“但他錯了。“霍靳言的聲音低沉下來，“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摧毀'影剎'，魏萊。我想要的一直是你。“

“從十年前你背起我的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再也無法沒有你。“

魏萊想冷笑，想反駁，想讓他閉嘴。但話語堵在喉嚨口，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晚你給我包扎傷口，手指顫抖得比我還厲害。“他繼續說著，目光像是穿越了時光，“你把我藏在安全的地方，轉身要走的時候，我抓住你的衣角...不是求救，是想問你叫什么名字。“

記憶洶涌而來。那個雨夜，少年滾燙的手指，虛弱的“謝謝“...

“你沒有回答，掙脫開就走了。但我記住了你的眼睛，魏萊。像最冷的星，卻又藏著最柔軟的光。“他的聲音溫柔得像嘆息，“那之后十年，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掙扎，都是為了能再次站在你面前，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對抗...只是為了能配得上你，能保護你，能告訴你——“

他忽然握住她持刀的手腕，力量不容抗拒，將冰冷的刀尖抵在自己心口。

“我愛你。從十四歲到二十四歲，從未改變。“

魏萊想掙脫，但他的手指像烙鐵一樣燙而有力。

“要么現在殺了我，完成使命。“他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要么，放下刀，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匕首的尖端已經刺破他的毛衣，再進一分就能見血。

魏萊的手抖得厲害。養父蒼老的面容在眼前浮現，他臨終前緊抓她的手，渾濁的眼里是全然的托付與期望...

“我...必須...“她聲音干澀，“這是他最后的...“

“你的人生不是別人的遺言所能決定的，哪怕是你最敬愛的人。“霍靳言的聲音奇跡般地柔和下來，“魏萊，看看你的心。那里早就有了答案，不是嗎？“

一滴淚毫無預兆地滑落她的臉頰，滾燙得嚇人。她有多久沒哭過了？從被養父訓練成殺手的那天起，眼淚就是最無用的奢侈品。

但此刻，它卻不受控制地墜落。

“我...“她張了張嘴，卻發現聲音嘶啞得不成樣子。

霍靳言輕輕松開她的手，卻沒有移開刀尖，依然將生死交予她抉擇。

“告訴我，魏萊。“他聲音輕得像耳語，“那夜你救我，只是一時心軟，還是...也有片刻的心動？“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十六歲的她背著少年在雨中奔跑，他的呼吸拂過她的頸側，那種陌生的悸動...十年間偶爾在深夜夢回的溫度...

匕首“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魏萊閉上眼，更多的淚水無聲滑落。

霍靳言輕輕嘆息一聲，伸手將她擁入懷中。這個擁抱不帶任何情欲，只是純粹的安慰與接納。

“對不起...“她哽咽著說，不知是對養父，對他，還是對自己。

“不需要道歉。“他撫摸著她的頭發，“只需要選擇。從現在開始，為你自己而選。“

窗外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如同十年前那個夜晚。

但在溫暖的室內，他們相擁而立，仿佛兩個終于靠岸的流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