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混著鐵銹的味道，一滴、兩滴，從銹蝕的管道口砸下來，落在積著污水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腐朽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

這座位于A市遠郊的廢棄工廠，像一頭沉默的巨獸骸骨，匍匐在深夜的暴雨里。風從破碎的玻璃窗灌進來，發出嗚咽般的低鳴。

陰影最濃重的角落，我屏住呼吸，指尖緊貼著腿上匕首冰冷的鞘。任務目標的信息在腦中清晰陳列：霍家獨孫，霍靳言，十四歲。組織要他死，就在今晚。

遠處，凌亂的腳步聲和叫罵聲穿透雨幕，越來越近。還有一道踉蹌、虛浮的奔跑聲，帶著急促痛苦的喘息，正掙扎著向這座工廠逃來。

我悄無聲息地躍上橫梁，將自己徹底融入黑暗，如同過去千百次訓練和實戰那樣，成為一個沒有溫度的幽靈。

砰——

車間沉重的鐵門被猛地撞開，又彈回去。一個瘦削的少年跌撞進來，重重摔在滿是污漬的地上。他試圖爬起，卻因脫力再次跌倒，只能徒勞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劇烈地咳嗽，血點濺落。

追來的三個男人堵在門口，罵罵咧咧地逼近，手里的刀反射著窗外偶爾劃過的閃電寒光。

“小崽子……真能跑……”

“霍家的寶貝金孫，沒想到要死在這種臟地方吧？”

我冷靜地評估著。三個職業的，手法粗糙，帶著股街頭混混的狠戾，不是正規訓練出身。解決他們不難，甚至不需要弄出太大動靜。然后，便是那個毫無反抗之力的少年。割喉，最快，最安靜。組織的教誨刻在骨子里：任務至上，清除一切目擊者，不留后患。

我抽出了匕首。鋒利的刃口在黑暗中流瀉一線微光。

其中一個男人舉起了刀，對準地上那團微微顫抖的身影，狠狠劈下——

叮！

一聲極輕微的脆響。男人動作僵住，眉心出現一個細小的紅點，哼都未哼便直挺挺倒下。另外兩人驚駭四顧，未等看清，又是兩道極快的破空聲。一切重歸寂靜，窗外的雨聲更顯得盛大無比。

我的指尖，還扣著兩枚染血的菱形飛鏢。

但此刻，連我自己都有一瞬的凝滯。身體先于意志動了。為什么？不必要的風險。多余的步驟。直接等他們得手后再清理現場，才是最優解。而現在的結果無疑會給自己惹上麻煩。

我從橫梁落下，無聲無息，像一片枯葉。

地上的少年因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蜷縮起來，努力仰頭看向我。慘白的閃電撕裂天空，一瞬間照亮他的臉。很年輕，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濕透的黑發貼在額角，一雙眼睛因恐懼和疼痛睜得極大，但眼底深處卻燒著一簇不肯熄滅的火。雨水和血水浸透了他昂貴的衣料，那料子現在看起來廉價又狼狽。

他看不清我，我只是一道逆著微光的黑色輪廓。

我走近，靴子踩過混著血的水洼，沒有聲音。匕首在我手中翻轉，刃口對準了他纖細的、暴露在我視線下的脖頸。

殺了他。任務就完成了。

組織只教過“滅口”，從沒教過“救人”。多余的仁慈是毒藥，會要了自己的命。

我舉起匕首。

他忽然劇烈地顫抖起來，或許是瀕死的本能，或許是看到了我眼中毫不掩飾的殺意。他沾著泥污和血的手，用盡最后力氣，猛地抓住了我冰冷的皮質衣角。手指因為脫力和恐懼，攥得并不緊，甚至稱得上虛弱，卻像一道突如其來的烙鐵，燙得我動作停滯。

“……”他發不出聲音，嘴唇翕動，只有破碎的氣音。那雙眼睛死死望著我，不是求饒，更像一種茫然的、對生命流逝的不甘和…依戀？仿佛我是他沉溺前所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該死的。

一股極其陌生而尖銳的情緒，毫無預兆地刺入我常年冰封的心口。這畫面……該死的熟悉。

很多年前，那個蜷縮在冰冷雪地里、等待著死亡或是比死亡更殘酷的命運的小女孩，她也曾用盡力氣，想要抓住點什么。什么都沒有。只有漫天的雪，和無邊的死寂。

匕首的尖鋒，懸停在他頸側皮膚之上，只需再進一分。

他抓著我衣角的手，終于無力地滑落，眼睛卻還強撐著望著我，然后緩緩閉上，暈死過去。眼睫上沾著不知是雨是淚的水珠。

我僵立在原地，聽著暴雨沖刷這個世界的聲音，聽著自己從未如此紊亂的心跳。鐵銹味、血腥味、還有他身上淡淡的、被雨水稀釋了的某種干凈皂莢味，混雜在一起，沖入我的鼻腔。

許久。

我猛地收刀回鞘，發出一聲極輕的喀嚓聲。

然后彎腰，將這個遍體鱗傷、滾燙沉重的少年背到了背上。他的呼吸微弱地拂過我的頸側。

真麻煩。還得找個安全屋處理痕跡。組織那邊……需要一個新的謊言。

而真相只瞞了十年……

A市，星河酒店頂層宴會廳。

水晶燈的光芒流瀉而下，將一切都鍍上璀璨卻不真實的金邊。空氣里浮動著香檳、香水與昂貴雪茄交織的奢靡氣息。衣香鬢影，笑語喧嘩，這里是權力與金錢編織的名利場。

我穿著一身剪裁優雅的香檳色曳地長裙，指尖捏著一只高腳杯，與人淺笑交談。杯中的酒液晃蕩，映出頭頂碎金般的光。我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弧度，都經過精準計算，完美融入這浮華背景。

眼角余光始終鎖定著今晚的目標。

霍靳言。

霍家新任的繼承人，二十四歲，剛剛正式接手家族龐大的商業帝國。年輕，英俊，手段卻老辣凌厲，是近期攪動A市風云的核心人物。也是我此次任務清單上的頭號名字。

他正穿行在人群之中，與人寒暄，游刃有余。剪裁完美的黑色禮服勾勒出寬肩窄腰的身形，與記憶中那個雨夜里蒼白脆弱的少年幾乎判若兩人。只有那雙眼睛，沉靜黑眸深處那簇不易察覺的火，似乎從未改變。

他正朝我這個方向走來。

我適時地側身，仿佛要去取侍者托盤上的酒，裙擺微漾，計算好角度。他恰好經過，我的高跟鞋“不經意”地輕輕一崴。

“小心。”

一只溫熱的手及時而穩妥地扶住了我的腰側。力度適中，帶著紳士的克制。

我抬頭，撞進他深沉的視線里。他的笑容恰到好處，帶著些許關切。

“謝謝。”我彎起唇角，站直身體，指尖看似無意地擦過他的手背。

他卻并未立刻松開手，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不會惹人反感的探究。

“這位小姐，我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他開口，聲音低沉悅耳，是標準的搭訕開場白，由他說來卻自然得不帶絲毫輕浮。

心口某一根弦猝然繃緊，但臉上的笑容無懈可擊。我舉杯，與他手中的酒杯輕輕一碰，發出清脆的聲響。

“霍少爺真會開玩笑，這已經是搭訕的老套路了。”杯壁折射的光影模糊了我的眼神，“我想……您是認錯人了。”

裙裾之下，貼著我大腿肌膚的冰冷匕首，悄無聲息地調整了角度，刃口隔著薄薄的布料，精準地抵在他心臟對應的位置。一個微小、致命、唯有我能感知的威脅。

他感覺到了。

扶在我腰側的手沒有撤離，反而收緊了半分。他忽然低下頭，無視了周遭的一切，目光鎖死我持杯的手指。然后，做出了一個令所有計算都瞬間崩盤的舉動——

他溫熱的唇，輕輕吻在我指尖之上。那曾經在一次任務中，被玻璃劃破、至今仍留有一道極淡紅痕的指尖。

吻很輕，一觸即分，卻帶著不容錯辨的……確認和挑釁。

他抬起眼，眼底那簇火終于不再掩飾地燃起，混合著某種復雜難辨的、狩獵般的銳光，直直看進我驟然縮緊的瞳孔深處。

“是么？”他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擦著我的耳廓，只有我們兩人能聽見，“可那夜暴雨里，你救下我時，臉上也是這個表情——”

他微微停頓，一字一句，清晰落下。

“假裝”

“哦不，是要殺我的表情。”他那一臉我已經看透你了的表情讓我覺得很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