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美工坊的天窗漏下一束斜光,正好打在顧傾墨攤開的設計稿上。稿紙上的燈臺已經有了雛形,燈桿的刻痕用深褐馬克筆描過,燈座的凹痕旁卻畫了密密麻麻的小點,像撒了把細沙——那是她標出來的“銹跡區”。
“傾墨,你這燈臺也太‘臟’了吧?”林薇湊過來看,皺著眉戳了戳那些小點,“舞臺道具要‘像’舊物,不是真讓它發霉生銹??!你看這銹跡,都快爬到燈芯了,觀眾看了該覺得惡心了?!?
顧傾墨沒抬頭,正用細毛筆蘸著赭石顏料,在設計稿的燈座邊緣暈染。顏料里摻了點松節油,暈開時帶著點透明的黃,像真的鐵銹浸了油?!颁P跡不是臟?!彼墓P尖在“35歲刻痕”下方頓了頓,“阿硯35歲那年,兒子出海沒回來,他抱著燈臺在雨里站了一夜,這里該銹得最重——水順著燈桿流下來,鐵銹會在燈座積成‘淚痕’?!?
她從鐵皮盒里捏出一小撮鐵銹粉,是上次去劇團倉庫特意磨的,混進顏料里,筆尖立刻沾了層暗紅的顆粒?!澳憧?,”她把設計稿往林薇面前推了推,“這不是亂涂的銹,是阿硯的日子——哪年苦,哪年的銹就深?!?
林薇看著那些帶著顆粒感的銹跡,忽然沒了聲音。稿紙上的燈臺不再是冰冷的道具,倒像個有記憶的老人,每塊銹斑都在說“我受過的苦”。她想起顧傾墨總說的“道具要懂角色”,此刻才算有點明白——這銹跡,原是阿硯沒說出口的人生。
“可舞臺燈光那么亮,誰會注意燈座上的銹?”旁邊整理布料的男生插了句嘴,“反正都是遠看,畫幾道杠意思意思得了。”
顧傾墨的筆尖停在半空。她想起在劇團排《雷雨》時,自己熬夜給銅茶壺做舊,用砂紙磨出細痕,再刷上茶漬,老師傅卻說“白費力氣,觀眾看不清”??墒籽菽翘?,飾演周樸園的老演員摸著茶壺說:“這壺有股子煙火氣,像真用了幾十年,我摸著它,臺詞就順了?!?
“演員會注意。”她低聲說,把鐵銹粉又加了些,“阿硯每天要擦燈臺,他的手會碰到這些銹跡。沈硯一站在舞臺上,摸到燈座的質感,才知道該用多大的力氣,該在哪處停頓——銹跡是給演員的‘提示’?!?
窗外的風卷著銀杏葉打在天窗上,沙沙作響。顧傾墨繼續往設計稿上畫銹跡,筆尖的鐵銹粉簌簌往下掉,落在帆布包上,像沾了點歲月的灰。她忽然覺得,這張紙不再是設計稿,倒像阿硯的人生畫卷,銹跡是墨,刻痕是筆,一筆一畫都是“等”的重量。
傍晚收拾東西時,她把設計稿晾在工作臺的鐵絲架上,讓顏料慢慢干透。鐵銹粉在紙上結成細小的痂,摸起來有點糙,像真的鐵銹。林薇已經走了,工坊里只剩下老貓趴在燈架旁打盹,松節油的氣味漫在空氣里,稠得像化不開的墨。
顧傾墨拿起燈臺模型,往燈座的凹痕里嵌那枚民國銅燈扣。銅扣上的銹跡和設計稿上的顏色幾乎一致,她輕輕一按,“咔嗒”一聲,銅扣穩穩地嵌了進去,像給這盞燈臺安了顆“老心”。
“銹得正好?!?
身后突然傳來的聲音讓她手一抖,銅燈扣差點掉出來。她轉身,見沈硯一站在工坊門口,背著雙肩包,像是剛上完課。他的目光落在鐵絲架上的設計稿上,腳步不由自主地走近,指尖在“35歲銹跡區”輕輕點了點。
“這里的銹該帶點綠?!彼f,聲音里帶著點肯定,“海水泡過的鐵,銹是‘綠’的,像阿硯心里發了霉的念想?!?
顧傾墨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從沒想過鐵銹的顏色還能分“紅”與“綠”,可被他一說,阿硯在海邊守燈的畫面突然清晰——咸濕的海風里,燈臺的銹該是綠的,像浸了淚的傷。
“我明天加。”她低頭看著設計稿,指尖在綠銹區畫了個圈。
沈硯一沒再說話,只是看著那張布滿銹跡的設計稿,目光很沉,像在看一幅藏著故事的畫。過了會兒,他從口袋里掏出張便簽,放在設計稿旁,轉身往外走:“我不打擾你了,早點回去?!?
他走后,顧傾墨拿起便簽。上面是他清瘦的字跡:“燈座內側加道淺銹,像被阿硯的指甲反復摳過——他總在沒人時,對著燈臺喊‘丫丫’?!?
夕陽的最后一縷光從天窗漏進來,打在便簽上,字跡被染成暖黃,像燈芯的光。顧傾墨忽然想起沈硯一在圍讀會上說的“光會發紫”,原來他不僅懂光,也懂銹——懂這些“不體面”的細節里,藏著角色最真的痛。
她找出綠色顏料,往設計稿的“35歲銹跡區”加了幾筆。綠銹在紅銹里暈開,像海水漫過傷口,觸目驚心,卻又透著股說不出的真實。老貓不知什么時候醒了,蹭著她的褲腿,喉嚨里發出輕輕的呼嚕聲,像在給這盞“生銹的燈臺”伴奏。
顧傾墨看著設計稿上的燈臺,忽然覺得它活了。那些銹跡不再是顏料,是海風,是淚水,是阿硯幾十年的等待;那枚銅燈扣不再是配件,是歲月的鎖,鎖著沒說出口的牽掛。
她把設計稿小心地卷起來,放進畫筒。鐵絲架上還留著點鐵銹粉,在光里閃著微光,像撒了把星星。
明天,她要把燈臺模型的銹跡也改成“紅綠相間”,讓沈硯一摸到它時,能真的感覺到——阿硯的燈臺,是“銹”出來的,不是畫出來的。
工坊的門在身后關上,松節油和鐵銹的氣味被鎖在里面,像封了封信,信里寫著:一盞燈的歲月,該有銹跡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