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縣城的出租屋里悶得像口密不透風的鐵罐。孫林坐在吱呀響的木凳上，腳邊堆著發白的校服——領口還沾著圈黑漬，袖口磨出了毛邊。墻上釘著張撕到八月的日歷，昨天的格子里用鉛筆描了個“爸”字，筆尖戳得紙都破了。

BP機突然在褲兜里震起來，“嘀嘀”兩聲，是阿瑤的號。孫林摸出那臺半舊的摩托羅拉，屏幕上跳著一行字：“我在火車站旁的公用電話，接一下，最后一面。”

他捏著BP機，指節泛白。三天前也是這個號，阿瑤在電話里聲音發顫：“孫林，我媽要帶我走，去北方，可能再也不回來了。就見一面，我想看看你。”

那時候他剛把爸的骨灰盒塞進抽屜，出租屋沒收拾，地上還堆著爸沒吃完的降壓藥。他對著話筒咽了口唾沫，聽見自己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別了吧，我現在……不太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阿瑤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委屈，“我們都聊兩年了，你總說等方便了，到底要等多久？”

孫林瞥了眼鏡子里的自己——頭發快遮住眼睛，下巴上冒出青茬，襯衫領口還沾著給爸辦后事時蹭的灰。他攥緊了話筒，指甲掐進掌心：“等我把事兒理順……下次吧，下次我一定找你。”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然后是“咔嗒”一聲掛線。之后三天，BP機再沒響過。

今天這聲“嘀嘀”像根針，扎得他心里紙發慌。他抓了件外套就往外跑，鞋都沒穿好。出租屋離火車站不遠，穿過兩條飄著煤煙味的巷子，就看見那臺漆皮掉了的公用電話。

他拿起話筒，按了阿瑤的BP機號，等了兩分鐘，沒人回。再撥，還是忙音。旁邊賣煙的老頭抬頭打量了一下他說：“小伙子，這電話上午就沒人打進來了，剛才那姑娘留了號就走了，說是去西邊了。”

“西邊？”孫林愣住，“哪個西邊？”

“誰知道呢，”老頭擺擺手，“聽著挺急的，好像有人在催她。”

孫林站在電話旁，太陽曬得他頭暈。他突然想起阿瑤上周說過，她常去網吧給她表哥發郵件——縣城就一家網吧，在中學旁邊，叫“藍星亮”。

他拔腿就往網吧跑，褲腳掃過路邊的野草。網吧里煙味嗆人，十幾臺老式電腦閃著綠光。老板趴在柜臺上打盹，被他叫醒，迷迷糊糊地指了指最里面的機器：“上回那小姑娘給你留的郵箱還記得不？我幫你調出來。”

屏幕慢慢亮起，藍色的Windows界面跳出來。老板敲了幾下鍵盤，郵箱頁面彈出來，收件箱里躺著一封未讀郵件，發件人是“瑤”，時間是五天前。

孫林的手在鼠標上抖了一下，點了開來。

“孫林：

他們不是我媽認識的人，昨天晚上來家里，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我聽見他們說‘林城西郊林場’。我媽好像被他們說服了，我不敢問。這是我偷偷跑出來發的郵件，我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會來抓我。

我只有你了。如果你看到這封郵件，能不能來救救我？我怕。

瑤”

郵件下面還有一行小字，是網吧老板后來加的：“小姑娘發完這封郵件就被兩個人帶走了，說是她親戚，看著挺兇的。我尋思著你會來，就把郵件存下來了。”

孫林盯著屏幕，字好像在晃。五天前——就是他掛了阿瑤電話的第二天。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三十七塊二毛，是爸的喪葬費剩下的。

“老板，”他聲音發緊，“林城怎么走？”

“林城？得坐綠皮火車，得走十幾個小時，”老板指了指窗外，“火車站下午三點有一班車，去北邊的，經林城。”

孫林沒再說話，轉身就往火車站跑。口袋里的零錢叮當響，風灌進他的領口，他突然想起阿瑤第一次在BP機里跟他說的話：“孫林，等我們見面了，我帶你去看我家后山的竹林，可好看了。”

火車站的廣播在響，“前往北方方向的K472次列車即將檢票”。孫林攥著剛買的站票，擠在人群里往站臺走。綠皮火車冒著白汽，像條笨重的鐵蛇。

他扒著車門上去，找了個角落靠著，看著窗外的樹往后退。

沒人知道他要去哪，也沒人知道他要找什么。

爸走了，阿瑤可能出事了，這世上再沒牽掛他的人，也沒他牽掛的人——除了那個在郵件里說“我只有你了”的姑娘。

火車開動的瞬間，孫林摸了摸口袋里的BP機，屏幕黑著。他把頭抵在冰冷的車窗上，心里空落落的，卻又像被什么東西填得滿滿當當。他不知道林城西郊林場在哪，也不知道路上會遇到什么，但他知道，不能回頭。

就像他爸常說的，有些路，走了就沒分叉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