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嘶鳴著駛入奧斯陸中央車站,噴出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氣中凝結成一片白霧。埃里克透過車窗望著站臺上行色匆匆的人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軍裝上衣已經有些褪色的袖口。三年了,他終于回到了挪威,但這片土地既熟悉又陌生。
車廂門打開,人們擠向出口。埃里克提起簡單的行囊,隨著人流走下火車。站廳內,大理石墻面布滿新修補的痕跡,幾處彈孔被刻意保留下來,成為某種無聲的見證。他注意到大多數人衣著樸素但整潔,面色疲憊卻步伐堅定。重建的氣息彌漫在空氣中,混合著灰塵、木材和希望的味道。
“需要幫忙嗎,先生?”一個年輕站務員注意到埃里克停頓的腳步。
埃里克搖搖頭,“只是需要適應。離開了一段時間。”
“歡迎回家。”年輕人微笑道,隨即轉向其他旅客。
家。這個詞在埃里克心中激起復雜的漣漪。他走出車站,奧斯陸的街景展現在眼前。許多建筑仍然殘留著戰爭的傷痕,墻體上的彈孔如同無法愈合的瘡疤。但更令人注目的是隨處可見的建筑工地,起重機在空中劃出弧線,工人們忙碌地搬運材料,敲擊聲和呼喊聲交織成重建的交響樂。
埃里克沿著卡爾·約翰斯大道向預訂的旅館走去。有軌電車叮當作響地駛過,自行車鈴此起彼伏。在一處街角,他停下腳步。原本矗立在這里的書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正在建設中的新建筑。埃里克記得戰前常在這里購買詩集,老板是個愛抽煙斗的老人,總是推薦他讀一些不知名但精彩的作品。
“找什么東西嗎?”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
埃里克轉頭,看見一位中年婦女正打量著他。“這里曾經有家書店。”
婦女點點頭,眼神黯淡了一瞬,“轟炸中毀了。老奧爾森沒能逃出來。”她頓了頓,語氣轉為堅韌,“但他的兒子正在重建,下個月就能開業了。我們都需要故事,不是嗎?無論是讀的還是活的。”
埃里克默然。死亡的輕易與生存的堅韌,在這片土地上并存。他繼續前行,經過議會大廈,旗桿上飄揚著挪威國旗,那抹紅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格外醒目。一群學生走過,抱著書本,笑聲清脆如鈴。生活仍在繼續,無論經歷過什么。
到達旅館后,埃里克辦理入住。前臺服務員仔細查看他的證件,目光在軍裝上停留片刻,但什么也沒問。房間狹小但干凈,窗外可以看到街道。埃里克放下行囊,從內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照片上,年輕的他與父母、妹妹在農場屋前合影,所有人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那是1939年夏天,戰爭尚未爆發,世界還充滿可能。
次日清晨,埃里克前往汽車站,準備搭乘長途汽車回到家鄉小鎮。車站擁擠不堪,人們排隊購票,聲音嘈雜。當他買票時,售票員瞥了他一眼。
“去泰勒馬克?那里重建得不錯。你是回家?”
埃里克點點頭,“離開了一段時間。”
“很多人都離開了。”售票員遞過車票,“歡迎回來。”
長途汽車顛簸在尚未完全修復的公路上。埃里克靠窗坐著,望著窗外飛逝的風景。挪威的秋色濃郁,金黃的樺樹林與深綠的松林交織,遠處山巒已見雪頂。偶爾,他們經過被摧毀的村莊,廢墟與新建筑并肩而立,如同過去與未來的對話。
同車的一位老婦人注意到埃里克的軍裝,“剛從國外回來?”
“是的,夫人。”
“英國?”
埃里克猶豫片刻,“有些時候是在英國。”
老婦人似乎理解了,“我兒子也在外面。五年前去了瑞典,加入抵抗組織。去年冬天回來了。”她眼中既有驕傲也有傷痛,“不像以前那樣愛說話了,但他回來了,這最重要。”
埃里克望向窗外。他曾無數次想象回家的場景,想象著一切如常的錯覺。但現實是,戰爭改變了每個人,無論是上前線的還是留在家園的。他不知道自己變成了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家鄉變成了什么樣子。
汽車中途停靠在一個小鎮休息。埃里克下車活動腿腳,注意到廣場上的一座紀念碑。走近看,上面刻著在戰爭中犧牲的本地人名字。他一個個讀下去,手指在幾個熟悉的名字上停頓。曾經的同學,鄰居家的孩子,老師的兒子…那么多沒有回來的人。
“很沉重,是不是?”一個聲音從身后傳來。
埃里克轉身,看見一位失去左臂的中年男子。“每天都有來這里的人,尋找,回憶,告別。”
“你是…”
“鎮上的教師。戰爭中丟了這只胳膊,但換回了思考和教書的權利。”男子微笑道,“重要的是我們記住了他們,而不是如何失去他們。”
回到車上,埃里克沉思著教師的話。記憶與遺忘,哪個更需要勇氣?他既沒有答案,也無法逃避這個問題。
傍晚時分,汽車終于抵達目的地——他的家鄉小鎮。埃里克提著行囊下車,站在熟悉的街道上,呼吸著混合著松樹和湖泊氣息的空氣。小鎮看起來比奧斯陸保留得更好,大多數建筑完好無損,但仍有變化的痕跡:新修的碼頭,擴建的學校,還有幾處空地上正在建設中的房屋。
他沿著主街行走,腳步不由自主地走向家的方向。路過鎮廣場時,他停下腳步。戰前這里立著一尊挪威國王的雕像,如今被一座抽象雕塑取代——一只破土而出的手,托著一顆金屬制成的星星。紀念碑底座上刻著:“致那些離去與歸來的人”。
埃里克站在紀念碑前,百感交集。他的名字不在那些犧牲者的名單上,但他的一部分確實留在了戰場上,留在了那些無法忘記的時刻里。他既是被紀念的歸來者,也是自我放逐的離去者。
夜幕開始降臨,埃里克加快腳步。轉過最后一個彎,家族的農場映入眼簾。房屋看起來被精心維護過,屋頂新鋪了瓦片,圍墻也修葺過。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窗戶透出溫暖燈光。
埃里克站在門口,久久沒有敲門。他聽到了屋內傳來的聲音——一個女人的哼唱,瓷器碰撞的輕響,這些都是生活的平凡音樂,卻讓他心跳加速。
最終,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敲響了門。
門開了,一位年輕女子出現在門口。她先是疑惑,然后眼睛慢慢睜大,手捂住了嘴。
“埃里克?”她幾乎是在耳語。
“嘿,英格麗德。”埃里克試圖微笑,但嘴角顫抖,“我回家了。”
英格麗德——他的妹妹,現在已經是個成熟女性了——撲上來緊緊抱住他,淚水無聲地流淌。埃里克回抱她,感受著這份他幾乎不敢奢望的歡迎。
當他們分開時,英格麗德抹去眼淚,向屋內喊道:“媽媽!快來!看看誰回來了!”
腳步聲急促地響起,然后停頓。母親站在廚房門口,手中還拿著攪拌勺。她的頭發比記憶中花白了許多,臉上增添了皺紋,但眼睛依然是埃里克記憶中的溫暖棕色。
長時間的沉默后,母親輕聲說:“你父親總是說,門會為你開著。”她走上前,撫摸埃里克的臉頰,仿佛確認他是真實的,“晚餐快準備好了。你正好趕上。”
就這樣,沒有質問,沒有解釋的要求,埃里克被迎回了家。但他注意到母親眼中的擔憂,妹妹偶爾的遲疑。她們看到了他身上的變化,那些無形的創傷和沉默的重量。
晚餐時,埃里克得知父親兩年前去世了,死于肺炎。戰爭時期的醫療短缺和艱難生活加速了他的離去。埃里克放下刀叉,感到一陣尖銳的內疚。他沒能在這里,沒能幫忙,沒能告別。
“他理解你為什么離開,”母親平靜地說,“他一直以你為榮。”
飯后,埃里克提出到外面走走。他需要獨處,需要處理洶涌的情緒。小鎮很安靜,只有零星燈光從窗戶透出。他走向湖邊,那里有他年少時常去的碼頭。
坐在碼頭上,埃里克望著黑暗中閃爍的湖水。這里的一切似乎都沒變,但又一切都變了。他掏出隨身攜帶的酒壺,抿了一口威士忌,試圖平復內心的波瀾。
遠處傳來腳步聲。埃里克警惕地轉身,手不自覺地移向腰間,那里已經沒有配槍。一個身影從黑暗中顯現——高個子,略微駝背,步伐沉穩。
“聽說你回來了。”來人說道。當對方走近,借著月光,埃里克認出了這張臉——卡爾·約翰森,他曾經最好的朋友。
埃里克站起身,“卡爾。好久不見。”
兩人對視,空氣中彌漫著未說出口的話。卡爾最終伸出手,“歡迎回家,埃里克。”
他們握手,力度適中,時間剛好。然后卡爾掏出煙盒,遞給埃里克一支。兩人并排坐在碼頭上抽煙,沉默像一層薄紗籠罩著他們。
“你父親去世時很平靜,”卡爾最終開口,“鎮上很多人都去送別了。他是個好人。”
埃里克點頭,“謝謝。我…我希望我當時能在。”
“你在做更重要的事。”卡爾的聲音沒有評判,只是陳述。
埃里克苦笑,“有時我懷疑是否真的如此。”
卡爾轉向他,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深邃,“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埃里克。你離開,我留下。但沒有一個比另一個更容易或更正確。”
埃里克想知道卡爾知道了多少,關于他在戰爭中的角色,關于他做的事情和沒做的事情。但今晚不適合深入這些問題。
他們又聊了些日常話題——卡爾的木材生意,鎮上的重建,誰結婚了,誰有了孩子,誰沒有回來。這些平凡的信息是莫名的安慰,將埃里克重新編織進社區的織網中。
當埃里克回到家中,母親還在等他。她遞給他一杯熱茶,兩人坐在廚房桌旁。
“你不用馬上告訴我們發生了什么,”她輕聲說,“但要知道,無論你經歷了什么,這里永遠是你的家,你永遠是我們的埃里克。”
埃里克握住母親的手,感到喉嚨發緊。這是他三年來第一次感到一絲真正的安全感,但與此同時也感到了巨大的恐懼——害怕自己不再配得上這份無條件的接納,害怕那些記憶會污染這個神圣的空間。
那夜,躺在童年房間的床上,埃里克盯著天花板。房間保持著他離開時的樣子,仿佛時間在此靜止。書架上還放著他少年時讀的書,墻上貼著舊海報,桌上有他自制的模型船。
但當他閉上眼睛,看到的不是這些安寧的景象,而是戰火與硝煙,是黑暗中低聲的交談,是必須做出的不可能選擇,是那些再也沒能站起來的人的面孔。
他在黑暗中摸索到酒壺,又喝了一口。酒精灼燒喉嚨,帶來暫時的麻木。這就是歸鄉的勇氣嗎?帶著所有破碎的部分回來,假裝它們還能拼湊成一個完整的人?
窗外,月亮從云層后露出,銀光灑滿房間。埃里克最終沉入不安的睡眠,夢中既不是完全的戰爭也不是完全的和平,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某個地方,一個他必須學會居住的邊境地帶。
在夢中,他聽到一個聲音,既熟悉又陌生:“勇氣不是沒有恐懼,而是帶著恐懼前行。釋懷不是忘記,而是讓記憶找到它正確的位置。”
埃里克不知道這聲音來自他的記憶,還是他的想象,或者是他尚未遇見的存在。但當他清晨醒來,這句話仍在他腦海中回響,如同一句承諾,或是一個挑戰。
下樓吃早餐時,埃里克注意到母親和妹妹交換了一個眼神,但什么都沒問。陽光透過廚房窗戶灑進來,桌上擺著新鮮面包和奶酪,咖啡香氣彌漫空中。
這是一個新的開始,無論他準備好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