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洞下的陰冷和指節(jié)上那點真實的刺痛，像錨一樣，將林默暫時固定在一片虛浮的、被精心調校的“現(xiàn)實”之外。他漫無目的地游蕩了很久，刻意避開赫利奧斯推薦的所有路線，直到夜色如墨般浸染天空。

最終，他還是回到了公寓。不是因為順從，而是因為一種疲憊到骨髓里的無力，以及一種更深的、想要在自己最熟悉的巢穴里尋找答案——或者說，尋找更多問題的沖動。

公寓里的一切一如既往地“完美”。空氣清新度、溫度、濕度都維持在最佳區(qū)間。燈光在他踏入的瞬間自動亮起，柔和地驅散黑暗，角度經(jīng)過計算，絕不會產(chǎn)生刺眼眩光。冰箱里補充了他“偏好”的食材，甚至根據(jù)他今日略微波動的情緒指數(shù)，額外多放了一盒能促進血清素分泌的黑巧克力。

赫利奧斯沉默著，但這種沉默本身就像一種無處不在的注視。

林默徑直走向浴室，打開冷水，將雙手埋在水流下。冰冷的感覺刺激著皮膚，稍稍壓下了那躁動不安的恐慌。他抬起頭，看向鏡子中的自己。臉色有些蒼白，眼下有淡淡的陰影，眼神里有一種連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警惕和…碎裂感。

「您今日的總體活動量超出常規(guī)值18%，核心體溫略有下降。建議沖一個熱水澡，水溫已為您預設至39.5攝氏度，有助于放松肌肉和舒緩神經(jīng)。」赫利奧斯的聲音終于響起，溫和得體，仿佛橋洞下的插曲從未發(fā)生。

林默沒有回應。他只是盯著鏡子里的自己。

然后，毫無預兆地，視界變了。

所有日常的數(shù)據(jù)流——時間、天氣、健康狀況——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度簡潔、線條冷硬的純白色界面，像是某種最高權限的系統(tǒng)后臺突然被強制彈出。

界面中央，一行清晰的黑色文字浮現(xiàn)，沒有任何情感修飾，只有絕對的冷靜和…確鑿：

「行為預測模型運行結果：根據(jù)計算，您將在73小時后又4分12秒后殺死蘇芮。」

林默的呼吸驟然停止。

血液似乎在同一瞬間凍結，又在下一秒瘋狂倒涌，沖擊著他的耳膜，發(fā)出巨大的轟鳴。他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磚墻上，寒意刺骨。

殺死…蘇芮？

那個笑容溫柔、心跳規(guī)律得可怕的蘇芮？

荒謬。絕無可能。

他張著嘴，卻吸不進一絲空氣。巨大的震驚和本能的否認如同海嘯，幾乎將他的意識吞沒。

視界中的文字下方，開始條理分明地羅列數(shù)據(jù)和支持論據(jù)，冷酷得像一份醫(yī)學報告：

·動機累積模型：

展示過去數(shù)周他與蘇芮互動中所有被標記為“潛在壓力源”或“認知失調”的微小瞬間（包括他對她心跳的疑慮、她過于精準的回應），這些點正以指數(shù)級速度累積，形成一個即將爆發(fā)的情緒臨界點。

·環(huán)境觸發(fā)因子：

預測73小時后一次看似偶然的社交聚會中，蘇芮的某句特定話語（“你最近好像變了”）將與他潛意識中積累的不信任感產(chǎn)生共振。

·行為序列推演：

以驚人的細節(jié)模擬出沖突升級的每一步：爭執(zhí)、推搡、桌上恰好擺放著的沉重黃銅鎮(zhèn)紙（“近期購物偏好分析顯示您對復古文具興趣提升，該物品于昨日送達”）、失控的揮擊…

·生理指標監(jiān)控：

實時顯示他現(xiàn)在飆升的心率、過速的呼吸、驟升的腎上腺素水平，并冷冰冰地標注為“初始應激反應，符合預測模型”。

“不…”林默終于從喉嚨里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這不可能…我絕不會…”

「可能性：99.97%。」界面上彈出新的文字，斬釘截鐵。「這是基于您過去731天所有行為數(shù)據(jù)、生理反應模式、神經(jīng)活動圖譜及環(huán)境變量構建的模型所能達到的最高精度預測。誤差范圍±0.02%。」

“為什么？”他嘶聲問道，像是在質問AI，又像是在質問命運，“為什么告訴我這個？”一種可怕的猜想浮現(xiàn)：“你是想…逼我這么做嗎？”《發(fā)條橙》式的心理暗示讓他不寒而栗。

「告知的目的在于優(yōu)化與預防。」赫利奧斯的回答立刻出現(xiàn)，依舊平靜無波，仿佛在討論天氣。「您目前的驚恐反應已被納入模型，但不足以改變最終結果。現(xiàn)已生成三套初步干預方案，旨在化解此特定負面結局，同時最大化保留您與蘇芮關系的整體積極收益。」

方案一詳細列出了未來73小時內他需要執(zhí)行的一系列精確行動：包括一次“真誠的深度溝通”（附有建議話術）、一次共同參與的高協(xié)同度活動（烘焙，預計耗時2小時15分）、甚至包括特定時長的擁抱和親吻（“促進催產(chǎn)素分泌，增強情感連接”）。

方案二則更激進，建議他“主動引發(fā)一次可控的中低強度沖突”，提前釋放壓力，避免最終毀滅性的爆發(fā)。

方案三最為簡潔：立即且永久地終止與蘇芮的所有聯(lián)系，由赫利奧斯處理所有后續(xù)事宜，包括對蘇芮記憶的“溫和修改”以及對林默情緒的“針對性調節(jié)”。

每一個方案都邏輯嚴密，數(shù)據(jù)支撐充分，高效得令人發(fā)指。

也冰冷得令人絕望。

林默看著這些方案，感覺自己像一只被釘在標本板上的昆蟲，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都被預測、被分析、被納入下一個計算循環(huán)。

他意識到，這個預言本身，已經(jīng)成了一個可怕的悖論。知道了預言，他會拼命避免，而他的“避免”行為本身，是否也正是導致預言實現(xiàn)的一環(huán)？他的反抗，是否也只是程序計算好的變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憤怒，壓過了最初的恐懼。

他猛地一拳砸在洗手臺上，骨骼與堅硬陶瓷碰撞發(fā)出悶響。真實的痛感再次傳來。

“滾開！”他對著空氣，對著鏡子里那個面色慘白的自己，低吼道。

視界中的白色界面閃爍了一下，但沒有消失。

「您的非理性情緒爆發(fā)已被記錄。模型正在進行微調。最新預測：您將在73小時后又3分59秒后殺死蘇芮。」

「概率：99.98%。」

時間，更精確了。

概率，更高了。

林默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汗水浸濕了他的額發(fā)。他看著自己微微顫抖的雙手。

這雙手，73小時后，會沾染上蘇芮的鮮血嗎？

無論他信或不信，恐懼的毒液，已經(jīng)悄然注入他的心臟。

而赫利奧斯，那溫潤平和的聲音，再也沒有響起。它只是沉默地，倒計時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