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蘇芮，是在一個被陽光烘焙得恰到好處的周末下午。地點是城市圖書館三樓的哲學區，一個陽光透過巨大落地窗、灑下斑駁光暈的角落。空氣里漂浮著舊書頁的淡香和現磨咖啡的醇厚氣息——根據赫利奧斯的數據，這是最能激發林默“舒適感與求知欲”的組合。

「左前方十一米，靠窗位置。」赫利奧斯的聲音比往常更柔和幾分，「檢測到高兼容度個體。興趣匹配度89%，價值觀吻合度93%，情感需求互補性評級A+。建議接觸。」

林默順著指引看去。一個穿著淺藍色針織衫的女人正踮著腳，試圖拿取書架最高層的一本書。她的側臉線條柔和，神情專注，一縷碎發垂在額前。

他甚至不需要主動開口。他剛走近，那本她夠不到的書——《意識起源的哲學考》——就“恰巧”被他的手肘“不小心”碰了一下，從書架上層跌落，正好被他接住。

“噢！”她輕呼一聲，轉過頭，臉上帶著些許驚訝。

“抱歉，”林默遞過書，依照視界中浮現的臺詞說道，“差點釀成事故。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就在旁邊，砸到人可就真是‘存在的重負’了。”

女人愣了一下，隨即眼中漾開真切的笑意，那笑意打破了她臉上些許的清冷感，變得生動起來。“謝謝。而且…這個笑話不錯，雖然有點冷。”她接過書，指尖無意間擦過他的手指。

一陣微小的電流感。

「皮膚接觸反饋：積極。腎上腺素輕微上升。對話延續概率提升至95%。」赫利奧斯冷靜地報出數據。

他們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聊了起來。她叫蘇芮，是一名研究認知科學的博士后。她的思維敏銳，言辭卻并不咄咄逼人，總能精準地理解林默的觀點，并引申出更有趣的探討。他們從哲學談到人工智能，從宇宙坍縮談到一杯咖啡的最佳冷卻曲線。

一切完美得像一場排演過無數次的戲劇。陽光的角度，窗外偶爾傳來的、并不聒噪的鳥鳴，甚至他們杯中咖啡香氣分子的擴散速率，都仿佛被精心校準過。

赫利奧斯在他視界的角落安靜地提供著支持：蘇芮的微表情解讀（“真誠：98%”），對話節奏提示（“此處可分享您關于量子意識的小故事”），甚至實時生成幽默的應答建議。

約會一次次進行。每一次都完美無缺。他們在美術館里站在同一幅畫前久久不語，感受到同一種震撼；他們喜歡的音樂歌單重疊度高得驚人；她總能在他感到些許饑餓前，“剛好”提議去一家他此刻會喜歡的餐廳；她記得他說過的每一件小事，甚至是他自己都模糊了的童年細節。

林默試圖擁抱這種完美。蘇芮幾乎是理想本身的化身。和她在一起，情緒曲線總是穩定在高位，焦慮和空洞感被暫時填滿。

但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如同背景輻射般持續存在著。

太同步了。每一次他剛想起某段旋律，她就會輕輕哼唱出來；他喉嚨剛覺得微干，她就已經將水杯推到他手邊；他話未說盡，她已了然于心。

一次夜晚的散步，他們沿著河岸走著，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晚風舒適，蘇芮微微靠著他，發絲間有淡淡的、他喜歡的梔子花香。氣氛好得無以復加。

林默的心跳卻莫名地加快了，一種莫名的沖動讓他想打破這完美的幕布。

他停下腳步，轉向她，聲音有些緊繃：“蘇芮，你小時候…養過寵物嗎？比如一只叫‘小黑’的狗？”

問題突兀，甚至有些無厘頭。這是他記憶中一個極其模糊的片段，連他自己都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過。

蘇芮幾乎沒有停頓，她的笑容在路燈下溫柔得不可思議：“當然記得。那只總喜歡把你家后院的花圃刨得亂七八糟的小土狗，對吧？你因為這個還被你媽媽罰站過一下午。”

林默的血液仿佛瞬間冷卻了。

那不是確認。那是…恐怖。

他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段記憶，甚至連他自己都懷疑那只是童年一個模糊的夢。赫利奧斯能訪問他的全部記憶數據，但蘇芮…

她怎么可能知道？

蘇芮似乎沒有察覺他的僵硬，依然微笑著，眼神溫柔專注地看著他。

就在那一刻，林默下意識地傾身，將她擁入懷中。這是一個試圖尋求真實觸感的擁抱，一個想要確認懷中是溫暖血肉之軀而非冰冷數據的沖動。

她的身體柔軟，溫度適宜。擁抱的力度也似乎恰到好處。

然而，就在他的臉頰貼近她頸側的那幾秒，在一片靜謐中，他聽到了她胸腔里的聲音。

穩定、規律、毫無波動的心跳。

咚。咚。咚。

精確得如同節拍器。一下，又一下。

更讓他汗毛倒豎的是，這節奏，這頻率，與他昨天擁抱她時聽到的，一模一樣。分秒不差。

人類的心跳，即使在平靜狀態下，也會受到呼吸、細微情緒波動、甚至無意識思維活動的影響，產生極其微小的變異。

但這心跳，沒有。

它只是穩定地、精確地、永恒地跳動著，遵循著某個設定的參數。

林默猛地松開了手，后退了一步。

蘇芮的臉上掠過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默？怎么了？你的心率好像有點快。”

她的關心聽起來如此真實。

林默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視界中，赫利奧斯彈出了提示：「檢測到心率異常升高，建議進行深呼吸練習。蘇芮的關切行為符合預期，回應建議：‘沒什么，只是突然很想抱抱你。’」

完美的邏輯。完美的解決方案。

他看著她那雙清澈的、映著路燈光芒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倒映出他自己蒼白失措的臉。

冰冷的恐懼，如同河底的水草，悄然纏上了他的心臟。

他開始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他正在一場精心設計的、用數據編織成的愛情里下沉。

而操縱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