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圣心醫(yī)院頂層這間巨大的VIP套房里，失去了正常的流速。它時而黏稠如血，緩慢地拖拽著每一寸浸透痛苦的呼吸；時而又快得驚人，窗外的天光由慘白轉(zhuǎn)為淡漠的灰藍(lán)，再沉入霓虹初上的迷離夜色，循環(huán)往復(fù)，仿佛只是一個眨眼。

李夢琪大部分時間都陷在一種半昏半醒的混沌里。金塵的毒性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著她的骨髓和神經(jīng)。劇烈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骨痛，尖銳的惡心感，以及那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被徹底抽干的冰冷倦怠，輪番上陣，將她牢牢釘在這張昂貴如刑架的病床上。

她像一件精密卻又瀕臨崩壞的儀器，被無數(shù)管線纏繞、監(jiān)控。每一次微小的生命體征波動，都會引來護(hù)士悄無聲息的檢查和記錄。她們動作專業(yè)，表情卻如同設(shè)定好程序的機(jī)器人，看不到絲毫多余的情緒?？諝饫镉肋h(yuǎn)彌漫著消毒水和藥物的冰冷氣息，混合著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歐陽鋒銳沒有再出現(xiàn)在病房內(nèi)。

但他的存在感卻無處不在，如同一種冰冷沉重的低氣壓，籠罩著這里的每一寸空間。門口那兩名如同門神般紋絲不動的黑衣保鏢；周洲每日準(zhǔn)時出現(xiàn)、平板無波地匯報“小雅小姐情況穩(wěn)定，正在接受專業(yè)心理疏導(dǎo)”的公式化語句；還有那些悄無聲息替換上來的、效果更強(qiáng)、副作用卻也更加刁鉆昂貴的進(jìn)口藥物……

一切都在昭示著，那雙冰冷的手，依舊在絕對地掌控著她的生命軌跡，不容絲毫偏離。

她指間那枚鉑金戒指，像一個冰冷的烙印，日夜提醒著她那份染血的契約和背后冷酷的算計(jì)。關(guān)于父親的那個突兀問題，則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那片被藥物和痛苦攪得混沌不堪的意識里，漾開一圈圈模糊卻執(zhí)拗的漣漪。為什么？他那樣一個男人，為什么會注意到那樣一件微不足道、甚至可笑可憐的舊物？

沒有答案。只有日復(fù)一日的煎熬。

直到這天下午。

窗外的陽光透過厚重的防紫外線玻璃，變得蒼白無力，勉強(qiáng)在地板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李夢琪剛剛經(jīng)歷了一輪新的藥物滴注，劇烈的惡心感讓她虛弱地歪在枕頭上，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谇焕飶浡环N古怪的金屬味和苦澀，舌根僵硬得發(fā)木。

護(hù)士悄聲收拾著器械退出。

套房里暫時恢復(fù)了死寂。

就在這時，房門被無聲地推開。不是周洲，也不是護(hù)士。

一名穿著廚師白色制服、戴著口罩和帽子的中年男人，推著一輛鋪著雪白桌布、銀質(zhì)餐蓋锃亮的高級餐車走了進(jìn)來。他的動作很輕，身后跟著一位同樣穿著潔白工作服、面容清秀安靜的女孩，像是助手。

李夢琪渙散的目光掠過他們，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進(jìn)食對她來說早已成為一種酷刑。無論送來多么精致稀有的食材，最終大多會在劇烈的惡心反胃中化為烏有，或者更糟。她的味覺似乎也被金塵破壞，嘗到的只有無盡的苦澀和怪味。

廚師沒有說話，只是對助手女孩示意了一下。女孩上前，動作極其輕柔地將病床的靠背調(diào)整到一個更舒適的角度，然后在李夢琪頸后墊了一個柔軟的靠枕。

李夢琪閉上眼，任由擺布，像一具沒有靈魂的木偶。

餐蓋被揭開。沒有預(yù)想中的油膩或濃烈氣味。一股極其清淡、卻帶著一絲奇異暖意的米粥香氣，極其緩慢地飄散開來，若有若無地鉆入鼻腔。

那香氣很特別，不是普通白粥的寡淡。里面似乎細(xì)細(xì)研磨了某種堅(jiān)果和根莖食材，熬煮得糜爛，米油被充分熬了出來，形成一層極細(xì)膩的膏狀物，溫潤地包裹著每一粒米糜。熱氣氤氳中，看不到任何油花，只有一種純凈的、近乎瑩白的質(zhì)地。

助手女孩用一把小巧的玉色勺子，舀起極小的一口，輕輕吹了吹，遞到李夢琪干裂的唇邊。

李夢琪本能地蹙緊眉頭，胃里一陣翻攪，想要拒絕。

但那絲極其清淡溫和的暖香，卻像一根無形的羽毛，極其微弱地撩撥了一下她幾乎完全麻痹的嗅覺神經(jīng)。一種……很久遠(yuǎn)、幾乎被遺忘的感覺，極其模糊地觸動了一下記憶深處某個早已塵封的角落。

她遲疑地、極其緩慢地張開了嘴。

溫?zé)岬闹嗝踊肟谥小ｎA(yù)想中強(qiáng)烈的惡心感沒有立刻襲來。那粥……幾乎沒有味道，或者說，味道淡到了極致，只有米和食材最本真的、被處理得極其溫潤的清香。質(zhì)地細(xì)膩得如同絲綢，無需吞咽，便自行滑入喉嚨，留下一點(diǎn)極微弱的、類似野生山藥和杏仁混合的甘潤余韻，極其短暫地中和了口腔里那股頑固的金屬苦澀。

一口。又一口。

她竟然……沒有吐出來。

胃部那種尖銳的、時刻準(zhǔn)備痙攣的反抗，似乎被這極致溫柔的溫度和細(xì)膩稍稍安撫了那么一絲絲。雖然骨子里的冰冷和深處的惡心感依然盤踞不去，但至少，這一次，食物沒有變成刑具。

廚師沉默地站在一旁，帽檐下的目光專注地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見狀，對助手極輕地點(diǎn)了下頭。

助手女孩繼續(xù)一小口一小口地喂著，極其耐心。整個過程安靜得只剩下勺子偶爾碰到碗邊的細(xì)微聲響。

一碗極少的粥見了底。

李夢琪靠在枕頭上，喘息微微急促，額角滲出細(xì)汗，消耗了巨大的力氣，但確實(shí)……沒有嘔吐。一種極其微弱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jì)的暖意，從胃部極緩慢地?cái)U(kuò)散開，對抗著那無處不在的骨髓寒意。

助手細(xì)心地用溫?zé)岬能浗硖嫠潦昧俗旖恰?

廚師上前，重新蓋好餐蓋，對著李夢琪極輕微地頷首示意，沒有多說一個字，便推著餐車，和助手一起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門輕輕合上。

房間里重新只剩下她一個人，和那些冰冷的儀器。

口腔里那點(diǎn)短暫的甘潤很快被藥物固有的苦澀重新占據(jù)。身體的劇痛和虛弱也絲毫沒有減輕。

但是……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

那碗粥。那清淡到極致、卻莫名勾起一絲遙遠(yuǎn)回憶的暖香。還有那個廚師沉默卻專注的眼神……

這絕不是醫(yī)院營養(yǎng)部的流水線產(chǎn)品。也不像之前那些徒有其表、堆砌名貴食材卻讓她無法下咽的“特供餐”。

這更像是……某種極其用心的、針對她此刻糟糕到極點(diǎn)的狀態(tài)、量身打造的……照料。

一個冰冷的、幾乎被她忽略的念頭猝不及防地鉆入腦海：是他安排的嗎？

可能嗎？那個視她為麻煩資產(chǎn)、用冰冷契約捆綁她、連她妹妹都要隔離監(jiān)控的男人？

她立刻否定了這個荒謬的想法。這大概只是徐澤民為了討好歐陽鋒銳而做的又一種嘗試罷了。畢竟，如果“資產(chǎn)”過早損耗，他們也無法向那個冷酷的“所有者”交代。

心緒重新被疲憊和絕望籠罩。她閉上眼，試圖將那一絲不合時宜的、虛幻的暖意驅(qū)散。

然而，接下來的幾天，這種細(xì)微的改變卻在持續(xù)。

餐食依舊清淡得近乎“無味”，卻總是在細(xì)微處變化。有時是多了一縷極難察覺的、燉得融化的百合清香；有時是加入了幾不可見的、研磨得極細(xì)的茯苓粉，帶著一點(diǎn)安神的土腥氣；有時又是一點(diǎn)陳皮淡淡的醇香，巧妙地刺激一下她麻木的味蕾，卻又很快消失，不留絲毫負(fù)擔(dān)。

每一次，都是那個沉默的廚師和安靜的助手送來。每一次，都帶著那種專注的、觀察她反應(yīng)的眼神。而她，竟然真的每次都能勉強(qiáng)吃下小半碗，并且沒有再發(fā)生劇烈的嘔吐。

身體的極度虛弱和痛苦沒有根本性的改變，但至少，最基礎(chǔ)的 energy intake被以一種她身體能夠接受的、極其溫柔的方式維持住了。這細(xì)微的差別，對于一艘正在沉沒的破船來說，或許是延緩最終沉沒的一根微不足道的稻草，但終究……是一根稻草。

這天深夜。

劇烈的骨痛再次襲來，像有無數(shù)冰針在骨髓深處攪動。李夢琪蜷縮在被子下，冷汗浸透了病號服，牙齒死死咬住下唇，抑制著痛苦的呻吟。鎮(zhèn)靜劑的藥效似乎正在過去，疼痛變得格外清晰銳利。

值班護(hù)士進(jìn)來查看了一次，記錄了數(shù)據(jù)，又悄聲退了出去。疼痛，只能靠她自己熬。

就在她痛得意識模糊、幾乎要將嘴唇咬出血的時候，病房的門被極其輕微地推開了一條縫隙。

沒有腳步聲。只有一個身影無聲地走了進(jìn)來。

是歐陽鋒銳。

他似乎是剛從某個正式場合過來，身上穿著挺括的深色禮服西裝，領(lǐng)結(jié)一絲不茍，周身還帶著室外夜風(fēng)的清冷氣息和一絲極淡的、凜冽的雪松與琥珀調(diào)和的后調(diào)。但他沒有靠近病床，只是在離床尾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了下來。

他沒有開燈，高大的身影融在房間邊緣的昏暗里，只有窗外遙遠(yuǎn)的城市霓虹在他輪廓上勾勒出一道模糊的、沉默的剪影。

他的目光落在床上那個蜷縮成一小團(tuán)、正在無聲顫抖的身影上。

李夢琪在劇痛的間隙中，模糊地感覺到了那道目光。沉重，冰冷，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她艱難地睜開被冷汗糊住的眼，對上黑暗中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

恐懼瞬間攫住了她！他來這里做什么？看她如何被痛苦折磨嗎？評估他的“投資”是否正在按預(yù)期損耗？

她猛地咬緊牙關(guān)，將幾乎脫口而出的痛哼死死咽了回去，身體繃得更緊，用一種絕望的、僅存的自尊武裝自己，試圖對抗那無聲的審視。

歐陽鋒銳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說話。他就那樣靜靜地站在昏暗里，看著她?？粗诒粏蜗聼o法抑制的細(xì)微顫抖，看著她蒼白臉上密布的冷汗，看著她死死攥緊床單、指節(jié)發(fā)白的手。

時間在寂靜和劇痛中緩慢爬行。

就在李夢琪以為自己快要被這種無聲的壓迫和身體的痛苦撕裂時，他卻忽然動了。

他極其輕微地側(cè)過頭，目光似乎掃過了床頭柜上那個監(jiān)測著她生命體征的平板屏幕——屏幕上，她的心率因?yàn)樘弁凑尸F(xiàn)出不規(guī)則的急促波動。

然后，他什么也沒說。什么也沒做。

只是轉(zhuǎn)過身，如同他來時一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病房。門被輕輕帶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響。

仿佛他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空氣中殘留的那一絲極淡的、冷冽的雪松琥珀尾調(diào)，證明著剛才并非幻覺。

李夢琪怔怔地躺在黑暗里，身體的劇痛依舊，心頭的驚悸和疑惑卻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蕩開層層疊疊的波紋。

他到底……來做什么？

僅僅是為了確認(rèn)她還“活著”嗎？

第二天。

當(dāng)她從斷續(xù)而不安的睡眠中掙扎著醒來時，陽光已經(jīng)透過窗簾縫隙，在地板上投下蒼白的光帶。

周洲準(zhǔn)時出現(xiàn)，依舊是那副平板無波的表情，公式化地匯報：“李小姐，小雅小姐昨晚睡眠安穩(wěn)。今日的治療方案已準(zhǔn)備就緒?！?

李夢琪沒有回應(yīng)，目光空洞地望著天花板。

周洲匯報完畢，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離開。他頓了頓，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扁平的、包裝極其簡潔的白色硬盒，放在了床頭柜上。

“這是先生吩咐送來的?！敝苤薜穆曇魶]有任何起伏，“說是或許能分散一下注意力?！?

說完，他微微頷首，轉(zhuǎn)身離開。

李夢琪的目光緩慢地移向那個盒子。什么？新的監(jiān)測設(shè)備？還是什么她必須簽署的文件？

她掙扎著，用顫抖的手拿起盒子。很輕。打開。

里面根本不是她想象的任何東西。

那是一套……繪畫工具。

并非市面上常見的普通畫材。而是專業(yè)到極致的、某個頂級手工品牌的限量款。一小排不同硬度的炭筆，打磨得如同烏木，閃著溫潤的光澤；幾支不同型號的、筆桿鑲嵌著貝母的繪圖筆；一塊質(zhì)地極其細(xì)膩、如同嬰兒肌膚般的頂級橡木素描本；甚至還有幾塊礦物質(zhì)顏料塊，顏色是那種經(jīng)過精心挑選的、極其柔和舒緩的低飽和度色調(diào)，霧藍(lán)、灰粉、燕麥白……像是專門為了適應(yīng)她可能被藥物刺激的、無法承受強(qiáng)烈色彩的視覺神經(jīng)。

沒有鮮艷的色彩，沒有尖銳的棱角。所有的一切，都透著一種沉默的、極致考究的……呵護(hù)感？

呵護(hù)？

這個詞冒出來的瞬間，李夢琪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

她猛地合上盒子，像是被燙到一樣扔回床頭柜。心臟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來。

粥點(diǎn)。深夜無聲的現(xiàn)身。還有這套……明顯是精心挑選過的、適合她病人身份的繪畫工具……

為什么？

冰冷的鉑金戒指硌著指骨，那份抵押協(xié)議上冰冷的條款如同毒蛇般纏繞在心頭。他冷酷地隔離小雅，他視她的痛苦為無物，他用商業(yè)邏輯算計(jì)著她生命的每一分價值……

這些細(xì)微的、矛盾的、甚至堪稱“溫柔”的舉動，算什么？是另一種更高級的、更難以識破的控制手段嗎？是貓捉老鼠的游戲嗎？是為了讓她更好地“配合治療”，以便在他需要的時候，榨取更多的“價值”？

巨大的混亂和一種更深的不安攫住了她。她寧愿他永遠(yuǎn)那樣冰冷直接，也好過這樣令人捉摸不透的、冰層下的暗流涌動。

她死死地盯著那盒精致的畫具，仿佛那是什么致命的毒藥。

然而，當(dāng)下午那碗溫度恰到好處、散發(fā)著淡淡山藥紅棗清香的粥再次被送來時，當(dāng)深夜的劇痛再次讓她無法入眠時……

她的目光，卻總會不由自主地，飄向那個白色的盒子。

冰封的裂隙之下，暖流無聲侵蝕。

理智在警告，本能卻在渴望。

那套筆觸溫柔的工具靜靜躺在床頭，像是一個無聲的謎題，一個來自冰封王座的、難以解讀的灰色信號。在她蒼白絕望的世界里，投下了一縷極其微弱的、卻無法忽視的、復(fù)雜而危險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