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柳府
- 驚鴻恰似故人歸
- 阿萌不萌啊
- 5417字
- 2025-08-27 10:23:39
柳玉婷主仆二人一走,院子里那股刺鼻的香粉味似乎還沒散盡。
姜嬤嬤心有余悸地關好房門,回到床邊,臉上還帶著未散去的驚惶:“小姐,您剛才那話……可是要……”她不敢說下去,只覺得心跳得厲害。
柳明絮已經掀開被子下床,動作雖還有些虛軟,但眼神清亮,脊背挺得筆直,哪還有半分病弱之態。
“嬤嬤怕了?”她走到窗邊,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舊窗,讓外面清冷的空氣涌進來,沖淡屋內殘留的甜膩香氣。
“老奴……老奴是擔心……”姜嬤嬤搓著手,壓低聲音,“那香囊若是被發現了……”
“發現什么?”柳明絮回頭看她,目光平靜無波,“里面不過是些安神助眠的尋常草藥,便是拿到郎中去驗,也驗不出什么。二小姐自己心浮氣躁,夜里睡不安穩,臉上長了東西,與我們何干?”
姜嬤嬤張了張嘴,看著自家小姐那雙沉靜卻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忽然就安下心來。是啊,小姐如今不同了,有菩薩點化呢。
“老奴明白了?!彼吐暤?,“只是……周姨娘那邊,怕是不會善罷甘休。今日打翻了藥,明日定然還會再來?!?
柳明絮走到那張歪歪扭扭的木桌旁,拿起之前寫藥方的禿筆,在粗糙的黃紙上慢慢勾勒著什么。
“來便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語氣淡然,“嬤嬤,你去打聽一下,府里最近可有什么大事?比如……父親的身體,或者衙門里是否繁忙?”
她需要了解這個家的男主人,柳承澤的態度。他是真的糊涂,還是根本不在意原配女兒的生死。
姜嬤嬤想了想,道:“老爺的身子一直是那樣,時好時壞。衙門里……聽說最近為著漕糧轉運的事,忙得焦頭爛額,好幾個縣的縣令都挨了訓斥,老爺這幾日心情很是不好,經常在書房發脾氣?!?
漕糧轉運?柳明絮筆下微微一頓。前世父親是首輔,她對朝政政務耳濡目染,知道這漕糧之事最是繁瑣易出錯,也是地方官撈油水、背黑鍋的常見由頭。
“可知具體是哪里出了紕漏?”她問。
姜嬤嬤搖頭:“這……老奴就不知了。都是前院小廝們碎嘴聽來的。”
柳明絮不再多問,心里卻有了計較。她快速畫完最后一筆,將那張紙遞給姜嬤嬤。
“嬤嬤,你找個可靠的由頭,去一趟縣城最大的‘墨韻齋’,將這圖樣交給掌柜的看,問他可能仿制一支差不多的毛筆?不必完全一樣,形制類似即可,要快,價錢……盡量壓低些?!?
姜嬤嬤接過紙一看,上面畫著一支毛筆的圖樣,筆桿似乎有些特殊紋路,筆毫的形狀也與她常見的不同。她雖不解其意,但還是鄭重收好。
“小姐放心,老奴就說……就說想找支舊筆樣子,給小姐解悶?!?
“甚好?!绷餍觞c頭。姜嬤嬤雖然膽小,但做事穩妥,心思也轉得快。
接下來的兩天,風平浪靜。
周姨娘果然又派人送了一次藥,這次是兩個粗壯的婆子跟著春草一起來的,美其名曰“幫忙”,實則是怕藥再被打翻。
柳明絮沒有硬抗,當著她們的面,小口小口地將那碗黑乎乎的藥汁喝了小半碗,然后猛地咳嗽起來,劇烈干嘔,將喝下去的藥混著剛才吃的少許米粥,全都吐了出來,濺了那婆子一身。
她吐得眼淚汪汪,臉色煞白,氣息微弱,仿佛下一秒就要斷氣。
“對不住……媽媽……我實在……忍不住……”她喘著氣,斷斷續續地道歉,模樣可憐至極。
那婆子嫌惡地后退幾步,看著自己衣襟上的污穢,臉色難看,卻又不好發作。春草也皺緊了眉頭。
姜嬤嬤在一旁哭著道:“幾位媽媽也看到了,大小姐實在是虛不受補,這藥喝下去就吐,這可如何是好?再這么吐下去,身子就更垮了……”
兩個婆子互看一眼,沒辦法,只好端著剩下的半碗藥回去復命了。
等人走了,柳明絮接過姜嬤嬤遞來的清水漱了口,擦干凈嘴角,眼神一片冰冷。
那藥她只咽下去一點點,大部分都吐了出來,影響不大。但做戲要做全套,她需要讓周姨娘相信,她確實離死不遠,暫時放松警惕。
果然,之后周姨娘那邊再沒送藥來,大約是覺得她反正也熬不了多久了,不必再浪費藥材,免得頻繁送藥反而惹人注意。
柳明絮樂得清靜,每日按時喝著自己配的藥,身體漸漸有了起色,雖然依舊瘦弱,但不再像之前那樣動不動就頭暈眼花。
期間柳玉婷又來過一次,這次待的時間更短,只是站在門口遠遠看了幾眼,見柳明絮依舊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說了幾句風涼話便走了。她似乎真的有些煩躁,不停地用帕子扇風,眼角也微微發紅。
柳明絮垂下眼,掩去一絲冷笑。那香囊,看來是起作用了。
第三天下午,姜嬤嬤悄悄回來了,臉上帶著壓不住的興奮和一點緊張。
她關好房門,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
里面是一支毛筆。筆桿是普通的竹制,但上面精心雕刻著云紋,筆毫飽滿,形制竟與柳明絮畫的那張圖有七八分相似。
“小姐,成了!”姜嬤嬤壓低聲音,激動得手都有些抖,“墨韻齋的掌柜一開始說沒見過這種樣式,不好做。老奴按您教的,只說這是故去夫人留下的舊物樣子,小姐病中思念母親,只想尋個差不多的念想。那掌柜的唏噓了幾句,竟真的找老師傅趕工做出來了!只收了一錢銀子!”
柳明絮接過那支筆,仔細看了看手工,點了點頭。雖比不上前世她用慣的紫毫玉管,但在這個小地方,已算難得。
“辛苦嬤嬤了。”她將筆收好,“可還順利?沒人注意到吧?”
“沒有沒有?!苯獘邒哌B忙道,“老奴說是出去買些絲線,沒人起疑?!?
“好?!绷餍醭烈髌蹋敖酉聛恚覀冃枰稽c‘運氣’。”
她需要找一個機會,一個能讓這支筆“恰到好處”地出現在柳承澤面前的機會。
機會很快來了。
隔日清晨,天色陰沉,似乎要下雨。前院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夾雜著柳承澤劇烈的咳嗽和怒罵聲,還有瓷器碎裂的脆響。
“滾!都給我滾!一群廢物!連支筆都找不到!養你們何用!”柳承澤的咆哮聲即使隔著一個院子,也隱約可聞。
姜嬤嬤正端著一盆水進來,嚇了一跳:“這……老爺這是又發火了?”
柳明絮側耳聽了聽,嘴角微微勾起:“看來,是父親的‘心頭好’不見了?!?
她早就從姜嬤嬤零碎的信息里拼湊出,柳承澤雖是個糊涂縣令,卻附庸風雅,尤其喜歡收藏毛筆,其中最愛一支是多年前某位路過的學政大人所贈,筆桿上刻有云紋,意義非凡。如今漕務繁忙,公文積壓,他心情本就煩躁,若是這時發現常用的愛筆不見了,定然暴跳如雷。
“嬤嬤,”她輕聲吩咐,“你去前院書房附近轉轉,不必靠近,只聽看守書房的小廝閑聊時,提一句……就說仿佛看見一只野貓叼著什么東西從書房窗口跳出去了,往……后園的方向去了?!?
姜嬤嬤心領神會,立刻放下水盆去了。
約莫一炷香后,姜嬤嬤回來了,沖柳明絮點了點頭。
很快,前院的喧鬧聲轉移到了后園。管家柳福帶著幾個小廝,打著燈籠,開始在花園草叢、假山石縫里翻找,一個個愁眉苦臉。
柳承澤背著手站在廊下,臉色鐵青,不時咳嗽幾聲,眼神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雨點開始稀稀拉拉地落下。
柳明絮站在自己破舊小屋的窗口,冷靜地看著這一幕。時機差不多了。
她轉身,從枕頭下拿出那支新做的毛筆,對姜嬤嬤道:“嬤嬤,撐把傘,扶我去花園‘透透氣’。”
姜嬤嬤一愣:“小姐,外面下雨了,您身子剛好點……”
“正是要下雨才好?!绷餍跽Z氣平靜,“走吧?!?
姜嬤嬤只好找來一把破舊的油紙傘,攙扶著“虛弱”的柳明絮,慢慢踱向花園。
雨不大,細密如絲,落在臉上冰涼一片?;▓@里,柳福等人還在埋頭尋找,個個淋得半濕,顯得頗為狼狽。
柳承澤已經回了廊下,正煩躁地踱步。
柳明絮狀似無意地走向一處假山,腳下忽然一個“踉蹌”,低低驚呼一聲,向前撲去。
“小姐!”姜嬤嬤配合地驚呼,連忙去扶。
主仆二人的動靜引起了那邊眾人的注意。
柳明絮借著姜嬤嬤的攙扶,勉強站穩,卻仿佛被什么東西硌了一下腳,她低頭,疑惑地“咦”了一聲,彎腰從假山石下的縫隙里,撿起了一樣東西。
雨水打濕了她的額發和肩頭,讓她看起來更加單薄可憐。她攤開手心,那支沾了些許泥水、卻依舊能看出精致云紋的毛筆,靜靜地躺在她的掌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間聚焦在那支筆上!
柳福眼睛猛地一亮,幾乎是小跑著沖過來,待看清那筆的樣式后,激動得聲音都變了:“筆!老爺!是您的筆!找到了!”
廊下的柳承澤聞言猛地抬頭,大步流星地走過來,一把從柳明絮手中奪過毛筆,仔細查看。
沒錯!正是他丟失的那支!雖然沾了泥水,但筆桿上的云紋一模一樣!
他長長松了口氣,緊繃的臉色緩和下來,這才有功夫看向發現筆的人。
這一看,他卻愣了一下。
眼前站著的少女,身形瘦弱,衣衫陳舊,被雨水打濕后更顯單薄,臉色蒼白,嘴唇微微發紫,正怯生生地看著他,眼神里帶著一絲不安和惶恐。
這是……他的嫡長女明絮?他好像……很久沒仔細看過這個女兒了。印象里她總是低著頭,沉默寡言,沒什么存在感。聽說前些日子落水病得快死了,如今看來,倒是還活著,只是這氣色……也太差了些。
“是你找到的?”柳承澤開口,語氣緩和了不少。
柳明絮微微屈膝,行了個禮,聲音細弱,帶著病氣:“回父親,女兒在屋里悶得慌,出來透透氣,不小心滑了一下,沒想到……碰巧撿到了這個?!彼f著,怯怯地看了一眼那支筆,“這筆……看著很貴重,女兒不敢擅動,幸好父親來了?!?
她說得合情合理,完全是巧合。
柳承澤看看筆,又看看女兒蒼白虛弱、被雨淋濕的樣子,再看看旁邊一臉焦急擔憂的老仆姜嬤嬤,心里忽然生出一點難得的愧疚。
這女兒病成這樣,還跑出來,倒陰差陽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嗯,碰巧得好?!彼c點頭,將筆小心收好,目光掃過柳明絮單薄的衣衫,“雨大了,你病還沒好,趕緊回去吧。別又著了涼?!?
“是,父親。”柳明絮柔順地應道,由姜嬤嬤扶著,轉身慢慢往回走。背影瘦弱,腳步虛浮。
柳承澤看著她的背影,忽然問旁邊的柳福:“明絮的病……還沒好利索?瞧著氣色很差。周氏是怎么照看的?”
柳福心里一咯噔,忙躬身道:“回老爺,大小姐落水后一直病著,前幾日才醒過來……許是身子虧空得厲害,需要好生將養。姨娘……姨娘自然是盡心了的,每日都派人送藥過去?!?
“送藥?”柳承澤哼了一聲,“盡心?你看她穿的那是什么衣服?淋了雨都快透光了!臉色比紙還白!這就是她盡心的結果?”
柳福不敢接話了。后宅的事,他一個管家也不好多嘴。
柳承澤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他雖然不關心這個女兒,但畢竟是自己原配嫡出,若是真病死了,傳出去也不好聽,顯得他治家無方,苛待嫡女。
“去,跟周氏說,明絮的病得用心治,用什么好藥都不妨,庫房里那支老參,拿去給她用了。還有,月例衣裳,都按份例給足,別讓人說我柳家虧待了嫡女!”他丟下這句話,拿著失而復得的愛筆,轉身回了書房。
柳福連忙應下,心里暗暗咋舌。大小姐這是……走運了?
消息很快傳到了周姨娘耳朵里。
她正在核對賬本,聽到春草繪聲繪色地描述花園里發生的事,尤其是老爺最后吩咐的那些話,氣得一把將算盤摔在了地上!
“好個碰巧!好個病秧子!”周姨娘胸口起伏,保養得宜的臉有些扭曲,“早不出去晚不出去,偏偏那時候出去透氣!還就正好撿到了筆?騙鬼呢!”
她絕不相信這是巧合!那丫頭肯定是故意的!
“姨娘息怒!”春草嚇得跪在地上,“許是……許是真的碰巧了……”
“碰巧?”周姨娘冷笑,“那支筆早不掉晚不掉,偏偏老爺為漕運的事焦頭爛額的時候掉?還掉得那么隱蔽,那么多人找不到,就被她一個病得快死的人找到了?你信?”
春草不敢說話了。
“好哇!我真是小瞧她了!”周姨娘眼神陰毒,“落水沒淹死,倒是淹出心眼來了!學會裝神弄鬼,搏同情,爭寵了!”
她越想越氣。老爺竟然為了那個小賤人訓斥她!還要把庫房的老參給她用!還要給她足份的月例衣裳!這簡直是在打她的臉!
“想跟我斗?”周姨娘慢慢攥緊了手中的帕子,指甲幾乎要掐進肉里,“柳明絮,咱們走著瞧!看你有沒有那個命,享這個福!”
她深吸幾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春草,起來?!?
“去,把我妝匣里那對銀鐲子拿出來,再去庫房,挑幾匹鮮亮的好料子,一起給大小姐送去?!敝芤棠锬樕现匦露哑鸺傩Γ熬驼f老爺吩咐了,讓我好生照顧她。讓她安心養病,缺什么少什么,盡管跟我說。”
春草一愣:“姨娘,這……”
“快去!”周姨娘瞪她一眼,“老爺都發話了,表面功夫總得做足。我倒要看看,她接不接得住!”
很快,周姨娘“慷慨”的賞賜就送到了柳明絮破舊的小院。
看著桌上那對成色普通的銀鐲子和幾匹顏色俗艷、明顯是柳玉婷挑剩下的料子,姜嬤嬤又是高興又是擔憂。
“小姐,老爺發話了,周姨娘也不敢明著克扣了!咱們的日子總算能好過點了!”她摸著那幾匹料子,雖然顏色不好,但確是實打實的綢緞。
柳明絮只淡淡瞥了一眼那對鐲子,嘴角噙著一絲冷笑。
“嬤嬤,你以為這是好處?”她輕聲道,“這是催命符?!?
姜嬤嬤一愣:“小姐何出此言?”
“我今日‘碰巧’立了功,父親剛發話要厚待我,若是我轉眼就出了‘意外’,或是‘病重不治’,你說,父親會怎么想?”柳明絮目光掃過那幾匹鮮亮的料子,“周姨娘這是以退為進,先把表面文章做足。若我死了,那也是我自個兒沒福氣,身子太弱,撐不住。怪不到她頭上。”
姜嬤嬤瞬間白了臉:“那……那這些東西……”
“收下吧。”柳明絮語氣淡然,“既然送來了,豈有不要之理?料子收起來,鐲子……找個機會當了,換些銀子回來?!?
她需要錢,需要打點,需要培養自己的人手。這點東西,不過是杯水車薪,但聊勝于無。
“那……周姨娘那邊會不會……”
“她暫時不敢明著動手了,只會暗中使絆子。”柳明絮走到窗邊,看著窗外漸漸停歇的雨絲,“所以我們更得要快,在她下次出手之前,讓自己變得……動不得?!?
她的目光越過破敗的院墻,望向縣令書房的方向。
今天這一步,只是開始。她讓柳承澤注意到了這個女兒的存在,在他心里埋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
接下來,她需要讓這顆種子生根發芽。
而最好的養分,就是價值。
一個對他“有用”的女兒,和一個“無用”的女兒,待遇自然是天壤之別。
柳明絮的指尖輕輕劃過冰冷的窗欞。
周姨娘,柳玉婷……你們的好日子,確實該到頭了。
雨后的空氣清新冷冽,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
小院里,那棵半枯的石榴樹,枝頭似乎冒出了幾個微不可察的嫩紅芽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