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宮的夜,漫長而刺骨。
鳳璃蜷縮在單薄的草席上,身上那件月白宮裙雖華美,卻御不了這深入骨髓的寒意。殷玄燼冷酷的話語、云青崖揭示的殘酷真相、還有那個雪地里名為“阿燼”的男孩…種種畫面在她腦海中交織沖撞,最終將她拖入一片光怪陸離的夢境深淵。
她仿佛又回到了瑤華宮,卻不是她熟悉的那個。宮室更顯簇新,燭火卻搖曳得異常不安。年輕的母后,彼時還是雍容華貴的北曜皇后,正對鏡梳妝,眉宇間卻凝著一抹化不開的憂懼。
“娘娘,南暝…南暝真的撐不住了嗎?”貼身的老嬤嬤聲音發顫,手里拿著一支赤金鳳凰步搖,卻遲遲未能插入云鬢。
鏡中的母后臉色蒼白,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妝臺上的一枚雙蝶玉佩——那玉佩鳳璃從未見過,并非北曜式樣,蝶翼翩躚,玲瓏剔透。
“陛下他…此次是鐵了心。”母后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姊姊她…送來了最后的信物,可我…我勸不住,誰也勸不住…”
“娘娘,慎言啊!”老嬤嬤慌忙環顧四周,壓低聲音,“兩國交戰在即,若讓人知道您還與南暝皇后有私信往來…”
夢境陡然翻轉。
不再是溫馨的宮闈,而是硝煙彌漫的戰場邊緣。年輕的北曜先帝,身著染血的鎧甲,眉目間盡是鳳璃熟悉的威嚴,此刻卻更添幾分狂熱的戾氣。他身邊圍繞著激進的將領,人人眼中閃爍著征服與毀滅的欲望。
“陛下,南暝都城已破,王室盡數擒獲!是否依前議受降?”一名副將高聲請示。
“受降?”先帝冷笑,揮劍指向遠處燃燒的城郭,“南暝負隅頑抗,傷我多少將士?此等冥頑不靈之國,留之何用!傳令——屠城三日,以儆效尤!南暝王室…哼,就地正法,一個不留!”
“陛下!”似有文官試圖勸阻,聲音卻被淹沒在將領們嗜血的歡呼聲中。
畫面再變。幽暗的密室里,母后跪在地上,扯著先帝的衣擺,淚如雨下:“陛下!不可!王姊她…南暝王后她已愿獻出國璽,只求保王室血脈不絕!您答應過我的…您說過只要他們投降…”
“答應?”先帝猛地甩開她,面目猙獰,“婦人之仁!南暝不滅,其心不死!今日不除根,他日必成禍患!你以為我不知你與那南暝王后私下姐妹相稱?若非念在夫妻情分,你此刻便該與她同罪!”
母后跌坐在地,面無人色,眼中最后的光彩徹底熄滅。她喃喃自語,聲音破碎得聽不真切:“…阿姊…對不起…我終究…沒能…”
那雙蝶玉佩從她袖中滑落,“啪”一聲脆響,摔成兩半。
……
場景飛速流轉,變成一片混亂的宮苑。火光沖天,殺聲四起。一個衣著華貴、與母后容貌有五六分相似卻更顯柔美的南暝宮裝女子,正將一個年幼的男孩奮力推入假山裂隙中。
“燼兒,記住!活下去!無論如何,一定要活下去!”女子淚痕滿面,眼神卻無比決絕,她迅速將一件粗糙的下人衣物塞給男孩,又將半塊雙蝶玉佩(竟與母后那一枚一模一樣!)塞入他懷中,“別恨…別像他們一樣…滿心仇恨…”
話音未落,北曜士兵已猙獰著沖來。女子毅然轉身,抽出懷中短刃,迎向敵人…
那男孩的臉在陰影中抬起,滿是淚水和恐懼,那雙眼睛…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
“阿燼!”
鳳璃猛地從夢中驚醒,心臟狂跳,冷汗浸透了重衣。
她大口喘息著,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卻壓不下那夢魘帶來的驚悸與悲慟。
夢境中的畫面支離破碎,卻又真實得可怕。母后從未展露過的絕望與哀求,父皇那張被戰爭和權力扭曲的狂熱面孔,還有那位…那位與她母后容貌相似、被稱為“王姊”的南暝王后…
姊妹?
母后與殷玄燼的母親,竟是姊妹?
所以…所以她與殷玄燼,身上竟流淌著部分相同的血液?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發冷。
還有父皇那道殘酷的屠城令…“就地正法,一個不留”…與殷玄燼昨日血淚控訴的慘狀嚴絲合縫地對應上了。
所以…他說的,很可能都是真的。
北曜的盛世榮光,真的建立在南暝的血海尸山之上?建立在父皇背信棄義的屠殺和母后無力回天的痛苦之上?
那她自幼所學的史書、所信奉的正義、所驕傲的傳承…又算什么?
一場徹頭徹尾的、沾滿鮮血的謊言?
額間的鳳凰金飾在黑暗中隱隱發燙,仿佛因感知到她內心的劇烈震蕩而蠢蠢欲動。血咒的隱痛似乎又在血脈深處悄然蘇醒。
她抱緊雙臂,指甲深深掐入皮肉,試圖用身體的疼痛來壓制靈魂的戰栗。
窗外依舊漆黑,離天明尚早。
冷宮死寂,只有她急促未平的呼吸聲和擂鼓般的心跳。
那些被刻意掩蓋的往事,透過夢境的血色迷霧,終于向她揭開了猙獰的一角。
而那個背負著血海深仇、立誓要毀滅一切的殷玄燼…
那個在雪地里背起她的“阿燼”…
他們真的是同一個人。
恨,變得如此具體而沉重。而那段短暫童年相遇所殘留的微弱暖意,在此刻看來,更像是一個殘酷的玩笑,命運在徹底撕裂一切前,施舍的最后一點溫柔假象。
鳳璃緩緩閉上眼,淚水卻依舊從眼角滑落,冰冷地淌過鬢角。
原來,從二十年前,甚至更早開始,命運的巨輪就已經朝著今日的毀滅,無可挽回地碾壓而來了。
而她,北曜的長公主,既是那場血腥征服的受益者,也注定要成為這場遲來復仇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