鑰匙在鎖孔里轉動的細微聲響,此刻在李元慶聽來,不啻于死神的敲門聲。
咔噠。
那一聲輕響,像是一根冰冷的針,精準地刺入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末梢。
完了。
這個念頭如同冰錐,瞬間鑿穿了他所有的僥幸。他甚至能想象出門外的景象——女孩拿出鑰匙,插入鎖孔,轉動,然后推開這扇薄薄的、根本提供不了任何保護的木門。
接下來呢?
一個陌生男人,深更半夜,手持木棍,鬼鬼祟祟地躲在她的房間里。她會有什么反應?尖叫?毫無疑問。哪怕是最輕微的、受驚的抽氣聲,在這死寂的凌晨,在這條空曠的走廊里,都足以像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瞬間驚動不遠處那幾頭沉默而危險的掠食者。
然后呢?
然后一切重演。房東兒子那毫無表情的臉,那鐵鉗般的手臂,那雨點般落下的拳頭,還有最后…那高高揚起、反射著冰冷光澤的斧頭…
死亡的幻痛再次席卷而來,讓他的胃部一陣痙攣,幾乎要干嘔出來。冷汗如同蠕動的冰蛇,順著他的脊柱一路向下蔓延。
不能讓她叫出聲!絕對不能!
電光石火間,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禮數和恐懼。就在門被向內推開一條縫隙的剎那——
李元慶動了。
他如同潛伏已久的獵豹,爆發出自己都未曾想象的速度和力量。左手猛地探出,一把抓住門外那人正準備踏入房間的手腕,用力向里一拽!右手則幾乎在同一時間,迅疾而準確地捂向了對方的嘴!
“唔!”
一聲短促而極度驚恐的悶哼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入手處是一片細膩溫熱的皮膚,以及柔軟的唇瓣。被他拽進來的人顯然完全沒有料到會遭遇這種襲擊,身體瞬間僵硬,隨即開始猛烈地掙扎。
是個女孩。力量不大,但突如其來的恐懼賦予了她驚人的能量。她胡亂地踢打著,喉嚨里發出被困小獸般的嗚咽。
李元慶的心跳狂飆到了極限,太陽穴突突直跳。他不敢松手,只能用盡全身力氣,憑借著體型的優勢,將她死死地箍在懷里,同時用腳后跟艱難地、盡可能輕地磕上了房門。
“咔。”
門鎖再次合攏的聲音,讓他稍微喘過一口氣,但懷里的掙扎絲毫未減。
“別叫!求求你!別出聲!”他把嘴湊到對方耳邊,用氣聲急速地、近乎哀求地低語,聲音因極度的緊張和恐懼而劇烈顫抖,“外面…外面有人要殺我!別喊!你一喊我們都得死!”
他不知道這些話能不能被聽進去,他只能賭,賭這女孩在極度的驚恐中還能殘存一絲理智。
也許是“殺”這個字眼太過駭人,也許是感受到他聲音里那份幾乎要溢出來的、真實無比的絕望,懷里的掙扎奇跡般地減弱了一些。但那具嬌小的身軀依然繃得緊緊的,如同拉滿的弓弦,細微的顫抖通過緊密接觸的肢體清晰地傳遞過來。
黑暗中,他勉強能看清她的輪廓,以及那雙因驚恐而睜得極大的、盈滿了水光的眼睛。正是那個叫林小雨的安靜女孩。
此刻,這雙眼睛里沒有了平日里的文靜怯懦,只剩下純粹的、幾乎要凝固的駭然。
李元慶不敢放松捂著她嘴的手,只是稍稍減輕了一點力道,確保她不會發出聲音。他的目光死死地盯著門縫,耳朵豎起來,捕捉著外面的一切動靜。
走廊上,那沉重的腳步聲和低語聲似乎停頓了一下。
死寂。
令人窒息的死寂籠罩了門內門外。
李元慶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的聲音,咚咚咚,如同戰鼓,響得他懷疑門外的人是否也能聽見。他甚至能聽到懷里女孩急促而壓抑的鼻息,溫熱的氣流一下下噴在他的手指縫間。
時間,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滾動。
門外,一個粗啞的男聲打破了沉默,壓得很低,帶著一絲不耐煩:“…看清楚了?沒人?”
另一個聲音回應,是房東兒子那略顯沉悶的嗓音,似乎離這扇門更近了一些:“…媽的,跑得倒快…肯定還在這一層…分頭找找樓梯間和天臺…”
“那小子瘦得跟猴似的,能跑哪去?”第三個聲音加入。
“廢什么話!趕緊找!老頭說了,必須處理干凈!”房東兒子的聲音透出一股狠厲。
腳步聲再次響起,似乎分成了兩撥,一撥向著樓梯口的方向,另一撥…好像朝著走廊另一端,也就是李元慶原本房間的方向走去。
李元慶屏住呼吸,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緊緊貼著門縫。
他看到一道高大的陰影在門外停頓了片刻,似乎正在掃視這條短短的走廊。那陰影幾乎完全擋住了門縫里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帶來一種令人絕望的壓迫感。
是房東兒子。他就在門外!幾乎只有一門之隔!
李元慶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快凍僵了。他捂著林小雨嘴的手心全是冷汗,女孩的身體也繃到了極限,微微顫抖著,但奇跡般地,她沒有再掙扎,也沒有試圖發出任何聲音。那雙大眼睛里,恐懼依舊,但似乎多了一絲…極力克制的觀察?
門外的陰影停留了幾秒,最終移動開了。
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似乎是走向了套間大門的方向。
又過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直到外面徹底恢復了寂靜,再也聽不到任何腳步聲和交談聲。
他們…走了?去別的地方搜了?
李元慶依然不敢有絲毫放松,又屏息等待了足足兩三分鐘,確認外面真的再無聲響后,他才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一樣,渾身脫力地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同時,也終于松開了捂著林小雨嘴巴的手。
“咳…咳咳…”女孩立刻彎下腰,劇烈地低聲咳嗽起來,貪婪地呼吸著空氣。她后退了好幾步,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墻壁,雙手抱在胸前,用一種混合著極度恐懼、警惕和劫后余生的眼神,死死地盯著癱坐在地上的李元慶。
房間里陷入了另一種詭異的沉默。
只有兩人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在黑暗中交織。
窗外遠處廣告牌的霓虹光暈微弱地滲入,勉強勾勒出彼此的輪廓。李元慶能看到女孩蒼白的臉,和那雙在黑暗中依然亮得驚人的眼睛。
他張了張嘴,干澀的喉嚨如同砂紙摩擦,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怎么解釋?說自已預見了死亡?說自已在一個循環里?誰會信?
“……你…”最終,還是林小雨先開了口,聲音嘶啞,帶著明顯的顫抖,“…你到底是誰?為什么在我房間?外面…外面那些人…真的…?”她的問題斷斷續續,顯然驚魂未定。
李元慶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艱難地組織著語言:“我…我叫李元慶,住最里面那間…網管。”他指了指門外的方向,“外面那些人…是房東兒子和他叫來的人…他們…他們想殺我。”
“為什么?”林小雨的聲音提高了一點,充滿了難以置信,“他們為什么要…殺你?”
“我不知道!”李元慶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崩潰的邊緣,“我他媽真的不知道!我回來就發現我屋里的東西全被搬空了!我想找他們理論,然后…然后他們就…”那些可怕的畫面再次涌入腦海,讓他打了個冷顫,“…他們根本不聽我說,直接就動手…往死里打…他們手里有…有斧頭…”
他說到最后,聲音又開始不受控制地發抖。
林小雨沉默了幾秒,似乎在消化這匪夷所思的信息。黑暗中,她的呼吸漸漸平穩了一些。
“搬空?”她捕捉到了一個細節,“你的東西…都沒了?”
“對!床板都是光的!什么都沒了!就像從來沒住過人一樣!”李元慶激動起來,“我房租明明剛交過!他們憑什么?!”
“可是…”林小雨的聲音里透出疑惑,“我晚上…大概八九點回來的時候,還聽到你屋里有動靜啊…好像是在收拾東西?”
“什么?!”李元慶猛地抬頭,看向她模糊的輪廓,“八九點?不可能!我那時候在網吧上班!我昨天傍晚出的門,之后就再沒回來過!”
“但我確實聽到了…”林小雨的語氣變得不確定起來,“…可能是聽錯了?或者…是別人?”
“這屋里除了我們還有誰?老陳?阿芳?他們怎么可能進我房間收拾東西?”李元慶覺得事情越發詭異。
兩人再次陷入沉默。一種冰冷而怪誕的感覺,如同潮水般慢慢淹沒了這個小小的房間。
李元慶的遭遇,林小雨聽到的動靜,房東兒子那群人帶著斧頭的追殺…這一切碎片拼湊在一起,指向了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這一切絕非偶然,更像是一個…針對他的、早有預謀的局。
“你…”李元慶忽然想起最關鍵的問題,他抬起頭,看向依舊緊貼著墻壁、保持警惕的女孩,“…你剛才為什么沒叫?”
如果她當時只要發出一絲聲音,他此刻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林小雨抱著手臂的手指收緊了些,沉默了片刻,才低聲道:“…我聞到血的味道了。”
“什么?”李元慶一愣。
“你捂我嘴的時候…手上有很淡的血腥味。”她的聲音很輕,“還有…你的害怕,不像是裝的。”
她頓了頓,補充了一句,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而且,我認識外面說話的那個人。房東的兒子…他以前…來找過我麻煩。”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其艱難,帶著一種難以啟齒的屈辱和恐懼。
李元慶瞬間明白了。那個混蛋仗著自己是房東的兒子,恐怕對這棟樓里獨自居住的年輕女孩都沒安什么好心。林小雨對他的恐懼,是日積月累的,所以當李元慶說出“他要殺我”時,她潛意識里或許更容易相信。
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暫時沖淡了兩人之間的陌生和戒備。
“謝謝…”李元慶啞聲道,“謝謝你沒出聲…救了我一命。”
林小雨沒有回應這句感謝,只是稍稍放松了一點緊繃的姿態,但依舊保持著距離。“…現在怎么辦?他們可能還在樓下,或者就在附近找你。”
是啊,怎么辦?
李元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網吧是絕對不能回去了,那里似乎是這一切循環的起點,而且一旦他睡著,很可能又會不受控制地“觸發”回到這里的劇情。出租屋更是龍潭虎穴。
他需要找到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理清頭緒,搞清楚這他媽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掃過林小雨的房間。整潔,簡單,一張書桌,一個衣柜,一張單人床。書桌上放著一臺筆記本電腦,旁邊堆著幾本厚厚的素描本。
他的視線最終落在那扇窗戶上。老式的鋁合金推拉窗,外面是老舊的防盜網。
“能…能從窗戶出去嗎?”他抱著萬一的希望問道。
林小雨搖了搖頭:“防盜網焊死了。而且下面是巷子,他們如果有人在樓下守著,一眼就能看到。”
唯一的出口,似乎只有那扇門,以及門外可能布設著重重危險的走廊和樓梯。
絕境。
李元慶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他躲過了第一次死亡,卻似乎陷入了一個更大的、無處可逃的囚籠。
就在他幾乎要被絕望吞噬的時候——
“或許…”林小雨忽然輕聲開口,語氣有些猶豫,“…還有一個地方。”
李元慶猛地看向她。
女孩的目光在黑暗中閃爍了一下:“…天臺。通往天臺的鐵門,平時是鎖著的,但…我知道老陳那里有一把備用鑰匙,他有時候會上去晾衣服。他今晚好像值班,不在家。”
天臺!
李元慶的眼睛瞬間亮起了一絲微光。那是一個相對開闊、或許有其他出路(比如連接隔壁樓頂)的地方!至少,能暫時擺脫這個被堵死在走廊里的困境!
“鑰匙…鑰匙在哪?”他急切地追問。
“好像…就掛在他門后的掛鉤上。”林小雨不太確定地說,“但他房間鎖著…”
機會!哪怕只有一絲機會!
李元慶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我去拿!”
“不行!”林小雨立刻反對,聲音帶著驚慌,“太危險了!他們萬一有人沒走遠…”
“顧不上那么多了!留在這里就是等死!”李元慶壓低聲音,語氣斬釘截鐵。他重新握緊了那根一直沒離手的木棍,深吸一口氣,再次將眼睛貼到門縫上,小心翼翼地向外窺視。
走廊里空無一人,寂靜無聲。節能燈依舊發出滋滋的微弱響聲。
老陳的房間,就在斜對面。
距離不超過五米。
但這五米,在眼下,卻如同跨越生死界限的天塹。
他回頭看了一眼緊張地攥著衣角的林小雨,咬了咬牙。
“我很快回來。”
說完,他不再猶豫,輕輕地、一點點地擰開了門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