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村舍,光線總是很慢。
陽光先落在屋頂的稻草上,再一寸一寸滑到窗臺,最后像一塊溫熱的蜂蜜,淌進搖籃里。
星瀾醒來時,最先聞到的是奶香——不是牛奶那種單調的甜,而是帶著母親體溫的、微微發酸的氣味,像夏天里剛剝開的荔枝。
他瞇著眼,睫毛上還沾著細小的水珠,世界隔著一層柔焦。
木窗的縫隙漏進一縷風,帶著干草和泥土的味道。
風很輕,卻把他額前的軟毛吹得輕輕晃動。
“癢……”他在心里咕噥,小手本能地抬起來,卻只碰到粗棉布的邊緣。
布是母親親手織的,針腳并不整齊,卻密實得過分,像要把所有危險都擋在外面。
指尖劃過布面時,星瀾忽然想起前世實驗室里那塊防靜電桌墊——粗糙、干燥,蹭過指尖時會發出輕微的“沙”聲。
他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原來記憶也會像靜電一樣,噼啪一閃,就疼。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
艾蕾娜的腳步像貓,幾乎沒有聲音,可星瀾還是立刻捕捉到——那熟悉的、帶著淡淡皂角香的呼吸。
母親俯身,先是用鼻尖碰了碰他的額頭,確認溫度,才輕輕把他抱起來。
她的掌心有一層薄繭,那是常年握法杖留下的。
繭蹭過星瀾的后背,帶來輕微的刺癢,卻又讓人安心。
“今天也乖乖的?”她的聲音低而軟,像午后融化的糖。
星瀾沒回答——嬰兒聲帶依舊不受控,他只能在心里回一句:“我哪天不乖了?”
被抱起的一刻,他聽見母親的心跳。咚、咚、咚。
比村頭那口老鐘慢一點,卻比自己的快一點。
兩顆心臟隔著兩層皮膚、兩層布料,遙遙呼應。
星瀾忽然想:前世做實驗時,示波器上的波形也是這樣,一上一下,卻永遠不會重疊。
他悄悄側過臉,把耳朵更緊地貼在母親胸口。
咚。咚。像在說:別怕,有我在。
喂奶時,母親總愛哼歌。
旋律沒有歌詞,只是“嗯——嗯——”地拖長音。
尾音微微上揚,像風箏線被風突然拉緊。
星瀾半瞇著眼,假裝專心吃奶,實則把全部注意力放在喉嚨深處那一絲震顫。
他隱約覺得,每當母親哼到某個高音,自己體內的“小光點”就會像被誰輕輕撥了一下,亮一亮,又暗下去。
那種感覺——像小時候在地球,用指尖去碰CRT屏幕,靜電讓汗毛豎起的瞬間。
“原來音樂真的能‘彈’魔力……”他在心里笑了一下。
可笑意剛冒頭,又被奶嗆到,小臉瞬間漲紅。
“哎呀,慢點慢點。”母親慌忙輕拍他的背。
她的掌心一下一下順著脊柱往下,像撫平一張皺起的紙。
星瀾咳得眼淚都出來了,卻不忘在心里記下一筆:“共振頻率……差不多是‘咪’到‘發’之間。”
記完后,他自己也愣住:“嘖,又犯職業病。”
午后,父親回來了。
木門被撞得“哐”一聲,帶進滿身的陽光和汗味。
他把革制背囊往桌上一扔,金屬碰撞聲清脆。
星瀾被聲音吸引,努力扭過頭。
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清父親左頰那道疤——從耳根延伸到嘴角,顏色比周圍皮膚淺,像一條干涸的河床。
疤的邊緣并不平整,隱約能看出縫合的痕跡。
父親蹲在搖籃邊,伸出食指,輕輕碰了碰星瀾的鼻尖。
指尖有薄繭,卻比母親的粗糙得多,帶著鐵銹和松脂的味道。
“小子,今天有沒有想我?”他咧嘴笑,聲音低沉。
星瀾眨眨眼。他其實想回答:“我想聽你講王都的故事。”
可出口只剩一串無意義的“咿呀”。
父親似乎聽懂了,笑紋更深。
他解開領口扣子,露出鎖骨處一道更長的舊傷。
“等你長大,給你看看真正的劍。”
窗外,兩只雨燕掠過屋檐,剪出一道鋒利的藍。
星瀾的目光追著它們,直到變成兩個黑點。
他忽然有點難過:“長大”這個詞,在前世只需要十八年;在這里,卻可能意味著血與火。
傍晚,搖籃被搬到院子里。
夕陽把影子拉得很長,像無數條通往遠方的路。
星瀾躺在那里,盯著天邊的云。
云朵邊緣被光鑲上金線,像融化后的玻璃。
他忽然想起實驗室里那臺激光雕刻機——同樣的金線,同樣的鋒利。
“動一動。”他在心里給自己下命令。
先是左腳,再是右腳,然后——翻身!
身體像被黏在布上的木偶,絲毫不動。
他憋得滿臉通紅,額角滲出細汗。
“再來!”
第三次嘗試時,他學乖了——先深吸一口氣,把魔力光點悄悄引到腰側。
光點像螢火蟲,慢慢聚成一小團。
然后,推!
“撲通!”搖籃晃了一下,他成功側過身,臉直接埋進布偶熊的肚子。
布偶熊是艾米送的,棉花塞得鼓鼓囊囊,帶著淡淡的青草味。
星瀾愣了兩秒,隨即咧開沒牙的嘴,無聲地大笑。
勝利!雖然鼻尖被棉花壓得變形,但勝利就是勝利。
半夜下起了雨。
雨點砸在茅草屋頂,像無數細小的手指在敲鼓。
風從門縫鉆進來,帶著濕冷的泥土腥。
星瀾被雨聲驚醒。
四周黑得像墨,只有窗欞外偶爾閃過的電光,把屋里一切切成黑白兩色的剪影。
他忽然害怕起來。不是怕黑,而是怕——怕再也回不去地球;怕再也吃不到食堂二樓那家酸辣粉;怕再也見不到導師那張永遠皺著眉的臉。
雨聲越來越急。他小小地抽噎了一下,聲音被雷聲吞沒。
下一秒,搖籃被輕輕搖晃。
母親的聲音穿過雨幕,像一根線,把他從深淵里一點點拉上來:“噓——別怕,媽媽在這。”
她的手掌覆在他的背上,一下,又一下。
掌心溫度透過布料滲進來,像一盞小小的燈。
星瀾咬住下唇,把臉埋進母親掌心。
他聞到淡淡的皂角香,混著雨水的冷。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地球已經很遠,但這里,有人正用體溫為他點亮黑夜。
雨停了。
一縷灰藍色的晨光透進窗欞,落在搖籃邊緣。
星瀾睜著眼,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
他慢慢伸出手——這一次,不再計算角度、不再測試肌電。
只是單純地,想去觸碰那束光。
指尖碰到光斑時,光斑碎成無數跳動的金屑。
他想起實驗室里那臺粒子探測器,也曾把光拆成離散的點。
可此刻,他只想做一件事:
“長大吧。”他在心里輕聲說。“不是為了拯救世界,只是——想有一天,也能用同樣的溫度,去抱一抱今晚抱著我的人。”
搖籃輕輕晃。
院外,第一只公雞開始打鳴。
新的一天,就這樣在奶香、泥土與微光中,悄悄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