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還拖著溽熱，九月的風就裹著新翻泥土的氣息，撞進了青槐中學的校門。陳曦背著洗得有些軟塌的帆布書包，書包帶一長一短地掛在肩上，手里攥著皺巴巴的分班通知書，指尖沁出的薄汗把紙邊浸得發(fā)潮。

她站在教學樓前的公告欄前，仰著頭在密密麻麻的名字里找“陳曦”兩個字。公告欄的玻璃反光，把頭頂?shù)奶栒鄢杉毸榈墓獍撸蔚盟劬Πl(fā)疼。身后傳來家長們的交談聲、同學間的嬉笑聲，還有行李箱滾輪劃過水泥地的咕嚕聲，這些聲音裹在一起，像一團亂麻，讓她原本就緊張的心跳又快了半拍。

“找到了！高一（3）班，陳曦。”朋友楊曉悅從人群里擠過來，拍了拍她的胳膊，“我在（4）班，就隔一個走廊，以后還能一起放學。”

陳曦點點頭，把通知書疊好放進書包夾層，跟著楊曉悅往教學樓走。樓梯間的墻面上貼著“歡迎新同學”的紅色標語，邊角被風吹得卷起來，像展翅的蝶。走到二樓轉角時，一陣鋼琴聲忽然飄了過來，不是那種練琴時的斷斷續(xù)續(xù)，而是流暢的、帶著暖意的旋律，像淌過石縫的溪水，一下子把周圍的喧鬧都壓下去了。

“是音樂教室吧？”楊曉悅停下腳步，側著耳朵聽，“聽說咱們這屆有個鋼琴特長生，好像叫什么……白明森？名字挺好聽的。”

陳曦的腳步也頓住了。她沒聽過“白明森”這個名字，卻莫名覺得這三個字念在嘴里會很軟。她順著琴聲的方向望過去，音樂教室在走廊的盡頭，門虛掩著，能看到里面靠窗的位置擺著一架黑色的三角鋼琴，琴蓋打開著，琴鍵在光線下泛著溫潤的光。

就在這時，一個男生從音樂教室里走了出來。他穿著嶄新的白色校服襯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著一條黑色的編織手繩。懷里抱著一摞厚厚的琴譜，琴譜的封面上印著金色的音符，最上面一本的邊角有點卷，像是經(jīng)常被翻閱。他走得很穩(wěn)，懷里的琴譜沒晃一下，陽光從他身后的窗戶照進來，在他的頭發(fā)上鍍了一層淺金色的碎光，連帶著他垂著眼睫的樣子，都像是被鑲了層邊。

“應該就是他吧？”楊曉悅湊到陳曦耳邊小聲說，“長得還挺好看。”

陳曦沒說話。她的視線落在男生的手上——那是一雙很長的手，手指骨節(jié)分明，指尖干凈，握著琴譜的姿勢很輕，像是怕把紙捏皺。她忽然想起剛才聽到的鋼琴聲，心想這樣的手，彈出來的旋律應該就是那樣的吧，軟乎乎的，又很有力量。

男生好像察覺到了她們的目光，抬起頭往這邊看了一眼。陳曦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書包帶。等她再偷偷抬眼時，男生已經(jīng)走過去了，背影很直，白襯衫的后擺隨著他的腳步輕輕晃著，琴譜的一角從他懷里露出來，上面寫著兩個小小的字：白明森。

原來他就是白明森。陳曦在心里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是爺爺取的。爺爺是退休的語文老師，總說“曦”是晨光，是一天里最干凈、最有希望的時刻，希望她能像晨光一樣，溫暖又明朗。可她覺得自己更像傍晚的霧，灰蒙蒙的，沒什么存在感，連跟陌生人對視都會緊張。

進了（3）班教室，陳曦找了個靠后的靠窗位置坐下。窗外是一排青槐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響，偶爾有一片葉子飄下來，會落在窗臺上。她拿出課本，剛要翻開，就看到窗外的走廊上，白明森正幫著一個女老師搬琴凳。他彎著腰，把琴凳放穩(wěn)時，還特意調(diào)整了一下角度，然后抬頭對老師笑了笑，臉頰有個淺淺的酒渦。

陳曦的筆頓在課本的扉頁上，不小心在“陳曦”兩個字旁邊畫了一道小斜線。她趕緊用橡皮擦掉，可那道印子還是留了點痕跡，像心里突然多出來的一道小褶皺。

放學的時候，楊曉悅約她一起去校門口的文具店，陳曦卻借口要去取東西，讓楊曉悅先走了。她背著書包，故意繞到了音樂教室那條走廊。琴聲已經(jīng)停了，門也關上了，只有窗臺上放著一盆小小的多肉，葉片是嫩綠色的，透著光。

她站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輕輕推了推門，門沒鎖，開了一條縫。里面很安靜，只有夕陽透過窗戶，在鋼琴上投下長長的影子。琴鍵上放著一張樂譜，是剛才聽到的那首曲子，標題旁邊寫著“白明森”三個字，字跡清雋，和他的人一樣，透著干凈的氣息。

陳曦沒敢進去，只是從門縫里看了一眼那架鋼琴，又看了看樂譜上的名字，然后輕輕把門關上，轉身往樓梯口走。下樓的時候，她看到公告欄前還圍著幾個人，湊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是特長生的名單，白明森的名字在最上面，旁邊寫著“鋼琴十級”。

走出校門時，天已經(jīng)有點暗了，路邊的路燈亮了起來，暖黃色的光灑在地上，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她把手插進書包口袋里，摸到了那張皺巴巴的分班通知書，忽然想起剛才看到的白明森的樣子——白襯衫、黑手繩、抱著琴譜的樣子、笑起來的酒渦。

她低頭踢了踢路邊的小石子，石子滾出去很遠，落在路燈的光里。原來高中的第一天，會遇到這樣的人啊。陳曦在心里想，像晨光一樣的人，和她這個叫“曦”的人，好像不是一個世界的。

回到家，陳曦把書包放在書桌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嶄新的速寫本。她翻開第一頁，拿起鉛筆，對著空白的紙發(fā)呆了很久，最后只畫了一只手——一只握著琴譜的手，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像她今天看到的那樣。畫完后，她又在紙的角落寫了“白明森”三個字，寫得很小，寫完又趕緊用橡皮擦掉，只留下淡淡的印痕，像沒說出口的心事，藏在紙頁的縫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