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枕月居
- 仙階引
- 羊群白
- 4119字
- 2025-08-25 13:58:46
暮色漸沉,丑時。
青若水指尖輕捻,周身瞬間裹上一層極淡的銀霧,那霧似流水般漫過衣擺與發(fā)梢,連她垂落的青綾都隱在其中,整個人仿佛與暮色融為了一體,穿過連廊,繞到宋府正屋外。
檐角掛著的燈籠剛點上,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出里面三道模糊的人影——正是方明遠、他父親方老爺,還有一個身著灰袍、身形佝僂的人,聲音清晰傳入耳中。
先聽見方老爺?shù)穆曇簦瑤е鴰追旨鼻械挠懞茫骸按髱煟凑漳姆ㄗ俞劦木疲攘诉@么久,果然讓老夫身體恢復如初。”
灰袍人笑了聲,嗓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木頭:“方老爺放心,只要拿到至陰圣體,我這半魂便能補全,助你們引靈氣入體,屆時與天地同壽也非難事。”
“至陰圣體……”方明遠的聲音插進來,“大師說的,可是今日在留香樓見到宋久文妹妹,若水?”
“正是。”灰袍人語氣篤定,聲音突然變得尖細如女子一般:“此女身負至陰之脈,是千年難遇的容器。我本是千年虎妖,當年渡劫時魂體碎裂,只余下這半魂附在凡人身上,若能吞了她的圣體,不僅能重獲人形,還能徹底擺脫魂體殘缺的苦楚,長生不死。”
青若水眼底泛起冷意,她早察覺灰袍人身上有妖氣,與白日所見的紅衣歌姬身上的妖氣如出一轍,卻沒料到是虎妖半魂——這等邪修奪舍之法,一旦成功,被奪體者便會魂飛魄散,方氏父子為求長生,竟不惜與邪修妖物勾結(jié),戕害人命。
屋內(nèi)方老爺又問:“可她如今住在宋久文那里,如何能拿到?”
“宋久文雖有幾分本事,卻未必能識破我的身份。”灰袍人冷笑,“明日我便以相士的名頭登門,先探探那女子的底,再尋機會動手。你們只需配合,待事成之后,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方明遠輕蔑一笑,說:“何須大師出馬,那女子對我可是心生愛慕,明日以三妹妹名義相邀,定能手到擒來。”
青若水不再多聽,悄無聲息地退離耳房,轉(zhuǎn)身去往方府被燒的別院——枕月居。
嚴錚垂手立在書房,聲音壓低了幾分:“公子,方才去后院查看,青姑娘的房門虛掩著,院內(nèi)無人,想是出去了。”
宋久文握著書卷的手微微一頓,目光從書頁上移開,落在窗外漸深的暮色里。
他指尖無意識摩挲著書脊,眉峰輕蹙:“出去了?這么晚了,可有說去何處?”
“未曾。”嚴錚搖頭,“屬下問過守門的家丁,只說見青姑娘往西街方向走了。”
宋久文沉默片刻,指尖輕輕叩了叩桌面,城主府方府乃西街方向,他雖知她與自己同查女子失蹤案,卻從未探過她的底細。
這女子身上像裹著一層霧,看似通透,實則藏著太多不為人知的過往。
“備馬。”宋久文忽然起身,將書卷擱在案上,語氣里添了幾分篤定,“去西街看看,別讓她出事。”
宋久文推開房門,夜風裹著幾分涼意撲面而來,他剛踏出半步,便覺得身后沒了動靜。
回頭望去,只見嚴錚還立在原地,身形筆直如松,雙眼睜著卻毫無神采,像被點了穴定住。
“嚴錚?”宋久文蹙眉喚了一聲,伸手去拍他的肩,嚴錚仍紋絲未動,宋久文轉(zhuǎn)身往府外走,剛踏出方府大門,整個人便僵在原地。
整個街面上,幾個挑著燈籠的夜行商販停在路中,燈籠里的燭火明明滅滅,卻不見人動彈;街角賣餛飩的攤主還保持著舀湯的姿勢,木勺懸在半空,湯水卻未灑出半滴;連路過的夜歸人,都維持著抬腿、扶帽的動作,整座街道靜得可怕,只有夜風卷著落葉,在定住的人影間輕輕打轉(zhuǎn)。
這詭異的場景讓宋久文心頭一沉,可他來不及細想——方才嚴錚說青若水往西街去了,此刻整條街都被定住,她孤身一人,豈不是危險?
擔憂瞬間壓過了驚奇,宋久文攥緊拳頭,不再停留,拔腿便往西街深處跑。
枕月居的匾額早已燒得焦黑,木框斷成兩截斜掛在檐角,青石板崩裂,縫隙里嵌著木屑,踩上去能聽見細碎的“咔嚓”聲,正屋的門窗已化為焦炭,梁木塌了大半,一絲若有似無的血腥氣是冤魂殘留的氣息,令人窒息的死寂。
衣袂輕掃過青石板,帶起一縷極淡的塵煙,未走幾步,便覺腳底傳來刺骨的寒意,暗紅結(jié)界下,竟密密麻麻貼滿了黑符,符紙邊緣泛著焦痕,像被血浸過般發(fā)烏,每道符紋都纏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黑氣。
她抬眼望去,結(jié)界正中央的老槐樹下,懸著一道女子的冤魂——陳嬌嬌。
陳嬌嬌魂體半透明,最觸目驚心的是她胸口,那里空著一個猙獰的血洞,邊緣的魂體像被生生撕扯過,始終扭曲著,被三道黑符死死釘在樹干上,一道壓著她的天靈,一道鎖著她的手腕,最惡毒的那道,正貼在她胸口的血洞處,符紋閃爍間,不斷有黑絲鉆進魂體,將她的掙扎一點點絞碎。
“救……我……救……她們”女子冤魂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每說一個字,魂體便會透明幾分。
她空洞的眼眶望著青若水,里面淌出淡紅色的魂淚,順著臉頰往下淌,卻在觸到黑符時瞬間蒸發(fā),只留下一縷更濃的黑氣。
青若水能清晰感受到,陳嬌嬌的魂識已快被符咒磨碎,只剩最后一絲執(zhí)念。
想來她死前,定是被人活生生剜了心,連帶著魂魄都被邪術(shù)禁錮,成了血鎖魂陣的養(yǎng)料。
夜風卷過,黑符上的符紋愈發(fā)猩紅,女子冤魂的尖嘯漸漸弱了下去,魂體像被抽走了力氣,緩緩垂下頭,唯有胸口的血洞還在不斷溢出黑氣,證明她還未徹底消散。
青若水眸色沉得能滴出水來,這哪里是鎮(zhèn)壓,分明是把一條鮮活的魂魄,生生困在煉獄里,日日承受剜心之痛,永世不得解脫。
青若水足尖輕輕一點焦土,周身青綾便如被風托起的流云,帶著她往半空飄去。
升至丈高時,她穩(wěn)穩(wěn)懸在“血鎖魂陣”正上方,衣袂在夜風中舒展,竟似與漫天星月融為一處,輕得仿佛稍一用力便會隨風遠去。
她雙手抬至胸前,指尖快速結(jié)印,掌心漸漸騰起清靈火——火焰初時只如螢火,轉(zhuǎn)瞬便化作海棠花,花瓣層層舒展,每一片都泛著冷冽的光。
海棠花瓣綻開瞬間化作無數(shù)道細長銀刃如銀雨般直墜而下,精準刺向地面血陣的每一處紋路。
銀刃入地的瞬間,血陣突然爆發(fā)出猩紅強光,青若水眸色一沉,手腕翻轉(zhuǎn),一道流光從指尖飛出,順著陣法裂縫鉆了進去,貼在陣眼處,猩紅迅速褪去,無數(shù)黑氣從裂縫中竄出,卻被清靈火一燒,瞬間化作青煙消散。
不過數(shù)息,原本困住冤魂的陣法便徹底崩碎,青若水足尖踩著一縷余火往下落去。
“找死!”正屋內(nèi)被虎妖半魂附身的灰袍人踉蹌沖出,周身妖氣翻涌如墨,血鎖魂陣本以他半魂為引,此刻陣眼被破,陣法反噬如潮水般撞回體內(nèi)。
灰袍人猛地捂胸,一口黑血“噗”地噴在地上,血珠落地即化黑氣,附身的凡人軀體開始扭曲,皮膚下隱隱凸起虎爪輪廓,魂體已穩(wěn)不住了。
恰在此時,方老爺張著嘴,嘴唇卻僵在半張的弧度,連聲音都發(fā)不出,方明遠整個身體紋絲不動,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其余的一切,都被牢牢定在了這一瞬間。
青若水抬手,忽然騰起一道溫潤的金光,一盞古樸的燈盞在金光中緩緩凝形。
燈身是泛著幽光的墨玉,上面刻著上古云紋,紋路間嵌著細碎的星子般的光點,似是將亙古都凝在了上面。
燈桿纏著一縷半透明的銀絲,摸上去竟似有流轉(zhuǎn)的暖意,那是千萬年來渡魂時,無數(shù)冤魂的感激與安寧所化,一團跳動的淡青燈芯,火舌輕舔間,竟能聽見極淡的、如流水般的古老咒音,那是上古神祇為渡化亡魂所留的印記。
這便是上古神器——無盡燈。
自天地初分便存在,見過三界八荒更迭,聽過無數(shù)亡魂的哀嚎,也送過萬千魂魄入輪回。
燈身的墨玉映著她沉靜的眼眸,淡青燈火輕輕搖曳,散發(fā)出的光芒不似清靈火那般凜冽,悲憫地裹住整個枕月居的廢墟,連空氣中的焦糊味都似被這暖意揉散。
“無盡燈,照往生。”
青若水輕聲念出古老的咒言,帶著悲天憫人的力量。
掌心的無盡燈忽然騰空而起,燈身的云紋驟然亮起,無數(shù)道細碎的金光從燈盞中溢出,如漫天飛螢,落在每一處殘留魂息的角落。
虎妖受無盡燈清光所震,體內(nèi)反噬之力徹底爆發(fā),他猛地仰頭發(fā)出一聲震徹夜空的虎嘯,附身的凡人軀體瞬間崩裂!
黑褐色的皮毛如潮水般從皮膚下涌出,骨骼“咔咔”作響,身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暴漲——不過數(shù)息,便化作一頭丈高的猛虎。
琥珀色豎瞳泛著兇光,額間一道猙獰的疤痕斜貫至眼角,四顆三寸長的犬齒外露,滴著腥臭的涎水,虎尾如鋼鞭般掃過,竟將身后的門窗直接抽斷,木屑飛濺間,滿是毀天滅地的壓迫感。
虎妖一聲咆哮震得地面發(fā)顫,龐大的身軀轉(zhuǎn)身時,被定住的方氏父子嚇得魂飛魄散,恐懼感油然而生。
聽到這聲虎嘯,宋久文聽到心頭一震,加快了步伐。
那些被血鎖魂陣鎮(zhèn)壓的慘死冤魂,在金光的觸碰下,魂體不再顫抖,渾濁的魂識漸漸清明。
陳嬌嬌冤魂望著青若水,空洞的眼眶里泛起透明的魂淚,她緩緩伸出手,指尖觸到金光的瞬間,魂體便被柔和的金光包裹。
胸口的血洞在金光中一點點淡化,直至消失不見,殘破的粉裙也變得整潔。
她對著青若水深深一拜,隨后轉(zhuǎn)身,朝著無盡燈飄去——那盞燈的燈芯突然亮了幾分,化作一道光門,一道道女子的魂體穿過光門,漸漸消散在夜色里,只留下一縷淡淡的安寧。
凈壇寺大殿金光乍現(xiàn),供桌上有新的長明燈一盞盞亮起,仿佛在為一個個魂魄引路,小沙彌見此般奇異光景,雙手合十虔誠地念著往生咒。
青若水拂袖收回無盡燈,金光散去,院中原本濃重的冤煞之氣,已被無盡燈的金光滌蕩干凈,連夜風都變得輕柔起來。
虎妖前爪帶著腥風裹著妖氣拍來,利爪寒光直逼青若水面門,龐大的陰影瞬間將她籠罩。
青若水眸色一冷,身形驟然旋起,周身青綾如流云般展開,衣袂在夜風中劃出優(yōu)美的弧光,長發(fā)隨風揚起,發(fā)梢掃過虎妖的皮毛,卻未被利爪碰到分毫。
虎妖咆哮著揮出虎尾,帶著破空銳響直掃青若水腰側(cè),想將她攔腰抽斷。
青若眸色冷得像淬了冰,揮出一道流光迎著虎尾便劈了下去。
“吼!”虎妖吃痛嘶吼,縱身躍起,龐大的身軀如小山般壓下,血盆大口直撲青若水面門,想將她一口吞入腹中。
青若水不給虎妖喘息的機會,只見直劈虎妖額間舊疤,那是虎妖魂體最脆弱的地方。
青若水沒有半分猶豫,眼里是毫不掩飾的殺意,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妖畜,殘害生靈,當死!”
宋久文剛沖至枕月居院門口,便被眼前的景象震在原地——
青若水飛身懸立于焦土之上,周身纏繞纏著青色流光,指尖凝起淡青色光暈,幻化為利刃,直刺虎妖額間舊疤,利刃入體的瞬間,流光順著傷口鉆入,硬生生震出妖丹。
青若水握著跳動的妖丹,指尖輕輕用力,妖丹便化作飛灰消散,連帶著虎妖最后的嘶吼,都被她眼底的狠厲徹底碾碎。
她如風牽引般穩(wěn)穩(wěn)下落,指尖還殘留著妖丹的余溫,眼神卻已恢復沉靜,仿佛方才那場狠厲的斗法,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波瀾。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青若水驀然轉(zhuǎn)頭,與他的視線交匯。
他額前碎發(fā)被汗水打濕,呼吸急促,靜靜地看著她,那雙溫潤的眼睛里滿是未散的擔憂,還盛滿了許久未見的灼熱。
夜風卷過,吹起青若水垂落的發(fā)絲,也拂動了宋久文的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