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黃土高原，像一塊被太陽烤得酥脆的巨大千層餅，一層一層的塬、梁、峁、溝壑，在熾烈的陽光下呈現出深淺不一的赭黃色。空氣在高溫中微微扭曲，遠遠望去，整片土地仿佛在緩慢地呼吸。

林默踩著腳下滾燙的土路，塑料涼鞋底已經被高溫烤得有些發軟，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淺淺的印痕，隨即又被風吹來的黃土悄無聲息地掩埋。這條從鎮上回清河村的路，他走了整整十八年。

書包里裝著最后一份補習的酬勞——三十元皺巴巴的紙幣，和孩子們偷偷塞進來的兩個熟雞蛋。雞蛋還帶著余溫，貼在他的后背，像是孩子們不舍的擁抱。

往常這個時候，他總會慢下腳步，仔細看路邊沙棘叢中忙碌的螞蟻，或者遠眺溝壑對岸那片被風吹出奇形怪狀紋路的黃土崖。父親生前說過，那些紋路是時間的年輪，記錄著千百年來的風雨變遷。

但今天，他的腳步卻有些遲疑。

一刻鐘前，在村口那棵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老槐樹下，納涼的王伯瞇著昏花的眼睛叫住她：“小默回來啦？郵遞員老李剛才往你家去了，拿著個挺厚的信封哩！紅戳子，BJ來的！怕是錄取通知書到了！”

錄取通知書。華清大學。

這四個字像擂鼓般在他心頭敲響，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整個夏天，他都在等待這個消息，無數次想象過收到通知書時的場景。可當這一刻真的來臨時，他的腳步卻像灌了鉛，沉重得抬不起來。

黃土路在腳下蜿蜒伸展，如同一條慵懶的土黃色巨蟒，盤踞在溝壑縱橫的高原上。這條路見證了他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搖搖晃晃地學走路，第一次背著書包去村小上學，第一次騎著父親的二八大杠去鎮上讀初中，第一次坐著拖拉機去縣城參加高中入學考試…

路邊的野枸杞叢被烈日曬得蔫頭耷腦，暗紅色的果實像一粒粒凝固的血珠，倔強地綴在枯枝般的棘刺間。一叢棘刺勾住了他的褲腳，林默停下腳步，彎腰小心翼翼地解開。

指尖觸碰到干燥的黃土，那細膩而熟悉的觸感讓他忽然有些恍惚。他抓起一把黃土，看著它們從指縫間緩緩流瀉，在陽光下泛起金紅色的微光。

這土真黃啊，黃得厚重，黃得純粹，黃得讓人心安。千百年來，它孕育了一切，也埋葬了一切。爺爺的犁鏵、父親的青春、他的童年，都深深刻在這片黃土的記憶里。

而現在，一紙通知書就要帶他離開。

“突突突…”遠處傳來拖拉機的轟鳴聲，像是這片沉默土地的心跳。放羊人李叔的信天游隨之飄來，蒼涼悠長的調子在溝壑間碰撞回蕩：

“羊啦肚子手巾呦——三道道藍——

咱們見個面面容易——哎呀拉話話難…

一個在那山上呦——一個在那溝——

咱們拉不上那話話——哎呀招一招手…”

歌聲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地割著人的心。林默直起身，望見自家那孔窯洞就在不遠處的土崖下，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母親一定在準備晚飯了。

他的目光掃過路邊的土壁，那里還隱約可見他小時候用樹枝劃下的算式。那年他八歲，父親握著他的手，一筆一畫地教他解一元二次方程。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父親的聲音溫和而堅定：“小默記住，數學是宇宙的語言。掌握了它，你就能讀懂這個世界。”

可是父親自己最終也沒能用這種語言走出黃土高原。他從BJ讀完大學回來，成了村里的笑話——“讀那么多書，不還是回來種地？”“文化頂啥用，能當飯吃？”

林默的手無意識地撫過粗糙的土壁。那些算式早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如同父親日漸淡去的面容，和他自己即將遠去的童年。

腳步越來越慢，慢得幾乎要停滯。

他想起收到高考成績那天，母親又喜又憂的表情。喜的是女兒考了全縣第一，憂的是那筆不小的學費和生活費。那天晚上，母親對著父親的遺像坐了很久，第二天一早就去信用社問了貸款的事。回來后，母親的眼睛是紅的，卻笑著對他說：“沒事，媽供得起。”

“吱呀——”一聲，路旁小賣部的木門被推開，店主王伯探出頭來，手里的老式收音機正咿咿呀呀地放著秦腔。看見林默，他關小音量，扯著嗓子喊：“小默，愣著干啥呢？趕緊回家看通知書啊！你媽剛才滿村子找你呢！”

林默回過神來，勉強笑了笑：“這就回。”

越靠近家，腳步越發沉重。期待、惶恐、喜悅、不舍……各種情緒在他心里翻騰交織。華清園是什么樣子？他能適應京城的生活嗎？母親一個人在家怎么辦？那些他只在書本上看到過的高樓大廈、地鐵立交，會不會讓他這個黃土里長大的孩子無所適從？

終于，家就在眼前了。

低矮的土坯院墻，破舊卻干凈的木門，窗臺上曬著的紅辣椒和黃花菜，墻角堆放著整齊的柴火…一切都和他早上離開時一樣，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

院門虛掩著，林默輕輕推開。母親正蹲在院子里擇豆角，聽見動靜抬起頭來，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色。

“回來了？”母親的聲音有些發顫，“桌上有你的信，BJ來的。厚厚實實的…”

母親沒有再說下去，只是低頭繼續擇豆角，但微微顫抖的手暴露了她內心的激動。

堂屋的八仙桌上，靜靜地躺著一個厚實的快遞信封。在昏暗的土窯洞里，那信封白得耀眼，右下角“華清大學”四個字和那枚著名的紫色校徽，仿佛自帶光芒，將整個屋子都照亮了。

林默的目光越過信封，落在旁邊那個積滿灰塵的沉木盒子上——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盒子表面刻著模糊的紋路，像是某種電路圖，又像是星象圖譜。父親臨終前反復叮囑：“小溪…盒子…鑰匙…很重要…”

可他從未找到過鑰匙，盒子也從未打開過。

此刻，在那封潔白通知書的映襯下，沉木盒子顯得更加黝黑古樸，仿佛隱藏著無盡的秘密。

他忽然有種奇異的感覺：這封錄取通知書，或許不僅僅是他人生的轉折點。某種更大、更深遠的變化，正隨著這封信的到來，悄然開啟。

黃土路上的十八年，在這一刻仿佛被壓縮成了一頁薄紙。而紙的背面，寫著他無法預知的未來。

腳步不再猶豫。他朝著桌子走去，朝著那個即將改變他一生的信封走去，朝著父親未竟的夢想走去。

黃土在身后，前程在眼前。古老的高原沉默地注視著自己的兒女，一如它千百年來注視著所有從這里走出去的人們。

風起，黃土路上的塵埃輕輕揚起，在夕陽的余暉中閃爍如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