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的樹都青綠著，它卻卷著銀灰色的葉子干巴巴地掛在枝頭。風吹過，枯葉落在水面，即使在水里也是干巴巴的，再也無法注入新的生命。

我來到新的城市，開始舊的生活。身體里除了憤怒不再剩下什么。

細雨泣秋風，單薄的我感到陣陣冷意。車內(nèi)稀疏的人們不時寒暄幾句，試圖緩解累積已久的壓抑。我坐在左邊靠窗的位置沉悶得透不過氣。打開車窗，洶涌而來的卻是一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我裝作氣定神閑，躲避他人鄙夷的目光。良久，臭味消散，清風伴著細雨濕潤臉龐。多希望就這樣，一輩子活在此刻。縱使余生歡喜無憂，我也絕不貪求。喧鬧的心尋到一絲令人愉悅的靜謐。遠山，矮房，青田，霧靄沉沉的天空。烏云像是從百姓家的煙囪里噴涌而出，原本灰白的天空被染作墨黑色。漸漸，車窗外只能看到路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

陌生的城市，你能容納我嗎？為何心里滿是不安？車忽然停下，打斷我的愁緒。陸陸續(xù)續(xù)又進來幾人，她在我身邊坐下，無聲無息。我覺得自己正迅速枯萎，四周死氣沉沉。本不想多看她一眼，可就在命運驅(qū)使的一瞬，我們出現(xiàn)在對方的眼睛里。我看見一雙讓我終生難忘的眼睛，凄冷而不冰冷，簡單但是強烈，使我久久不能平靜。如果我能擁有那樣的眼睛，輕而易舉就能掃除心中陰霾。強烈的自卑使我再不敢正視她。司機，你可否開得慢一點，讓我在她身邊多坐一會。我正恍恍惚惚，憂憂戚戚，她突然面向我。只見她明眸皓齒，膚如凝脂，蔥蔥玉手交錯于胸前，如墨細絲依偎在兩肩，翠眉微皺，紅唇微啟。

“能不能把車窗關(guān)上。”

她的聲音清冷無比。我瞪大眼睛驚慌失措地看向她。寒風夾雜著細雨從窗外沖進來，她的長發(fā)依附著晶瑩的水珠。我趕緊把該死的車窗關(guān)得死死。面朝窗外，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她是我灰色人生中一抹猩紅，只要擁抱她就可以將我腐敗血肉化為蝴蝶，在她深邃的雙眸中生出全新的我。到底該怎么做？我坐立難安，瘋狂喘息，雙手按住狂躁的心臟。

“你怎么了？”

“我可以抱你嗎。”

此話一出，我只覺得手腳冰涼，血液直沖腦殼。壓抑至無法呼吸的恐懼。完了，今當我死也。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她坐在我身上，扒開我的皮肉。

我猛然驚醒，腦袋空空，回蕩著陣陣疼痛。

“你睡醒了啊。”

坐在窗邊的女人轉(zhuǎn)過頭瞥了我一眼，然后又自顧自擺弄起花瓶里的花。

“我怎么會在這里？”

“是我救了你。昨天你哮喘病發(fā)作，昏倒在我懷里，我可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你帶到醫(yī)院的。”

“是嗎？我沒有哮喘病啊。”

“現(xiàn)在有了。以后注意點，見到漂亮女孩別再那么激動了。”

我紅著臉啞口無言。窗外艷陽高照，看來我睡了很久。她不會一直坐在那陪我吧。這可怎么辦？說聲謝謝？還是對不起？我想觀察她的表情，卻又害怕和她對視。只能用眼角余光看她隨心所欲玩弄著手中的紅花。對于花我很冷漠，一切與浪漫有關(guān)的東西我都嗤之以鼻。那朵花在她手中多么美麗，我有些嫉妒這朵不知名的花。我輕輕捧起一束陽光覆蓋在自己胸膛。

深邃青空下，素雅的房屋坐落在山腳。白色的墻壁勾勒著藍色花紋，給人來人往的街道增添些許情趣。人們腳步匆匆，目光流離，也許在期待著一場美好的相遇。

坐在窗邊的女人一襲白裙。

“你叫什么名字。”

“柏雪。”

柏雪？這個名字好耳熟。她的模樣也似曾相識。我站在病床邊，雙手不知該放在哪里。本想做個自我介紹，肚子卻咕咕叫個不停。

“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她的聲音中止了不斷滋生的尷尬。離開醫(yī)院，我們走在街上，她的美麗吸引了不少路人的目光。不知不覺走入一座古城。一條條縱橫交錯的石板路，一間間緊密相連的房屋，一汩汩不知要奔向何處的流水。形形色色的游客在琳瑯滿目的商鋪中進進出出。柏雪一路上笑容滿面，看來心情不錯。我總是假裝不經(jīng)意地看她一眼，她的目光卻不曾在我身上停留。

“你快來看。這里有很多好吃的。”

我聞聲而至。眼前出現(xiàn)的竟是各種各樣的蟲子。

“你看上哪個了？”

“我不餓。”

“老板。這是什么蟲子。”

柏雪開口問道。

竹蟲在一堆妖魔鬼怪中算是比較可愛的。柏雪拎起一個放在嘴里。

“挺好吃的。不信，你試試。”

“信，我信。”

“那給你吃一個。”

蟲子身上裹著椒鹽和辣椒，香氣撲鼻，我的肚子又開始咕咕叫。本想拒絕她，可看著她略顯期待的表情，我只好選擇一條稍微瘦小些的竹蟲放在嘴邊遲遲不肯張嘴。

“怎么？你不想吃嗎？”

“我在聞它的香味。”

我閉著眼把可愛的竹蟲丟進嘴巴，一鼓作氣吞了下去。

“多吃點，你都瘦成樹枝了。”

我又接連吞下幾只竹蟲，竟然覺得有些委屈，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柏雪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別的小吃吸引過去，一路上吃吃喝喝，走走停停。做了幾年廚子，卻在這里見到許多聞所未聞，稀奇古怪的東西。要是她在，一定很開心。柏雪笑得像純真的孩童，與昨日的清冷形成強烈反差。我有很多問題，想了解她，可是總覺得一旦打開那扇門，人生會變得恐怖無比。

不知不覺已經(jīng)入夜。一陣冷風掠過，路燈下飄散著濛濛細雨。柏雪撐著傘，滿臉不悅。我走在雨中，雙腿不停發(fā)抖，想要逃走。街邊的商鋪越來越少，我們走到古城深處，恐怕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路。柏雪大步走進小池邊的一家酒館，我正考慮要不要跟上去，只見她站在屋檐下，雨傘隨手丟在一邊，轉(zhuǎn)過身若有似無地看著我。那神態(tài)讓人不悅，如同在猶豫要不要丟掉可有可無的玩具。

“陪我喝一杯吧，同是天涯淪落人。”

酒館里沒有其他客人，昏暗的燈光顯得有些死氣沉沉。柏雪選擇靠窗的位置坐下，我坐在她對面看著窗外景色。池塘邊的水車慢悠悠旋轉(zhuǎn)，水波搖蕩著一簇紅花。那花瓣不小心脫離花朵，隨著波紋搖搖晃晃流進角落，在黑暗中若隱若現(xiàn)。我看得有些入迷，回過神來桌子上放著兩杯橙汁。

“我討厭下雨。”

柏雪忽然說話，我有些不知所措。她喝了一口橙汁，雙手托腮看向窗外，兩眼空空，目無所見。空氣中彌漫著熟悉的悲傷氣味。柏雪癡癡的笑著，似乎有些醉了。

“我好看吧。”

寂寞也揮發(fā)著余香，原來情動正是這樣…

年輕的歌者身穿黑色皮衣坐在吧臺撥弄吉他。柏雪喝下一口橙汁，跟著旋律哼哼唧唧。

“你為什么一個人來到這里？”

她問。

“告別過去，重新開始。”

“喔。來此謀生啊。”

“你呢。”

“我嘛，我是來尋死的。”

柏雪又喝了一口橙汁，得意地說。她的臉紅撲撲，生機勃勃。我拿起橙汁喝了一口，果真是橙汁。

“我也不喜歡下雨，可那不過是雨，淋不進我的心里。”

“我要是像你一樣麻木，早就去死了。”

我一時無言以對。柏雪看著我繼續(xù)說道。

“雨是天空的淚珠，也是我的淚珠。人要和自然融為一體，陰天就要難過，晴天必須歡樂，刮風時跳舞，下雪時……”

“下雪時怎樣？”

“下雪的時候就把自己埋起來。”

“你是從精神病院跑出來的吧。”

柏雪一口喝光杯中橙汁。

“就是因為你這樣的人太多了，這個世界才會毫無樂趣。過去無法告別，人生也不能重新開始。你逃到這里又能怎樣？繼續(xù)欺騙自己，麻木的活下去？你要像我一樣，像美麗的柏雪一樣，與自然融為一體。”

“你喝多了。”

“你才喝多了。真當我是神經(jīng)病，喝橙汁也會醉？”

“會。”

“神經(jīng)病。遇到你真是倒了八輩子楣。”

“那我們就此別過。還有，你來錯地方了，這里的冬天是不會下雪的。”

“不，會下雪的。我夢中的地方就是這里，這里就是我夢中的雪隴坡。”

“雪隴坡！”

我如遭雷擊，心臟不停收縮。她怎么也會夢到雪隴坡？這里幾十年沒有下過雪，不可能會是雪隴坡。

“你沒事吧？是不是哮喘病又要發(fā)作了。”

“不是，我沒有哮喘病。”

我使勁搖頭，將那些亂七八糟的幻想甩出腦袋。

“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明天再陪我玩一天吧。”

“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嗎？”

“怕。”

柏雪輕聲說道，柔弱的聲音毫不掩飾自己內(nèi)心恐懼。

“我比你還要害怕。我是壞人。一個懦弱無能的壞人，只知道逃避的廢物。我害怕和你有太多交集，害怕你問起我的名字，害怕被你看不起，害怕你勾起我痛苦的回憶，害怕自己變得和你一樣夸張怪異，害怕苦心經(jīng)營那么多年的孤獨被你奪去，害怕成為你，害怕傷害你，更害怕愛上你。沒有你，就沒有恐懼。我的身體里只有憤怒，沒有絲毫愛可以給你。”

我平靜的說著，柏雪平靜的聽著。這些話傳到她的耳朵里如同在遼闊海面扔一粒沙，無邊沙漠落一滴淚，平靜得可怕。哪怕她悄悄動一下眉，我也能感到欣慰。她凝視著我，這次我從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不能再感受到什么。那簇花依舊在水面搖曳，不知道明天它的命運該如何，恐怕也只是流于污濁。

“你真是個壞人。”

“你也好不到哪去。”

柏雪微笑著挽起被風吹亂的長發(fā)。

“美麗的柏雪得了一場大病。她忍著疼痛，抱怨老天的不公平，為何像你這樣的壞人還能麻木的活下去。她卻只能在剩下的日子里開開心心，尋找夢中雪山埋葬自己美麗的身體。面前坐著的，不愿透露姓名的男人竟也不愿陪她再多玩一天。還一本正經(jīng)的說什么沒有絲毫愛可以給你。可憐的柏雪，你只配死在下水道里。”

“……你，我。我能為你做什么？”

“要么取悅我，要么毀滅我。”

“怎樣才能取悅你？”

“毀滅我。”

柏雪依然微笑，除了微笑，似乎有更多表情想要撕開她的臉，一股腦地鉆出來。痛苦，憤怒，狂喜，悔恨，釋然，憧憬……

雨停了，柏雪自顧自站起身朝著夜色走去。我跟在她身后，沉默不語。穿梭在幽深的巷陌。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只希望這條路長一點，曲折一些。轉(zhuǎn)過街角，旅館出現(xiàn)在眼前，拿著鑰匙走進各自房間。不知不覺已是深夜，側(cè)臥在床上擁抱著輕薄的被子。柏雪在做什么呢？回想這一天的相處。是否傷害了她？

這是一個可怕的夢。獨坐在枝繁葉茂的暗柳下，紛紛落葉簌簌飄落。每一片都十分妖嬈，隨風而起，隨風而去。仿佛從枝頭落下的時刻才是它們最開心的瞬間。總是待在一個地方肯定很無聊吧，哪怕枯萎腐壞也想去看看不一樣的風景。忽然間狂風驟起，卷走鋪天白云，吹飛滿地落葉，甚至將柳樹連根拔起，無蹤無跡。而我還站在原地。風停了，失去云層和樹蔭的遮擋，濫施淫威的太陽毫不留情地烘烤著身體各方。皮膚上涌出一顆顆碩大的汗珠，如大海烹舟般使渾身毛竅發(fā)出駭人哀叫。我隨著熱浪搖擺晃蕩，目眩神迷，仿佛身處煉獄。整個世界一片猩紅，鮮血淋漓。大地在顫抖，天空在扭曲，轉(zhuǎn)眼間天崩地裂。我隨著落石墜入深淵。突如其來的失重令我猛然驚醒，睜大眼睛想要求救，可身體不聽使喚。使盡渾身解數(shù)也不能挪動絲毫。這種癱瘓的感覺比噩夢更加恐怖千萬倍。這個夜晚對我充滿惡意。真希望有人過來抽我兩巴掌，把我從這該死的夢境中解救。就在我痛苦掙扎，恐懼萬分的時候，紅衣女子緊緊抱住我。她的身上濕漉漉，散發(fā)出陣陣腥臭。我的恐懼到達極點，拼盡全力想要挪動身體。

“我好冷，我好冷……”

她說著我想說的話。

清晨，陽光明媚。我沿著走廊來到旅館大廳，坐在椅子上忐忑不安。旅館老板送來一杯紅茶，我微笑著表達謝意。紅茶清香溫潤，讓人心曠神怡。昨夜沒有看清這家旅館。環(huán)顧四周，所有房屋都是用棕紅古木搭建而成。長廊上花開得正好，兩只飛鳥稍作停留，跌落的花瓣在風中流轉(zhuǎn)。微風裹挾著芬芳，四處飄蕩。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院中的一池綠水。汩汩清流從假山上飛奔而下，義無反顧地撞擊水面。藍天白云，亭臺樓榭，落水流花，恍如隔世。二樓角落的房門被輕輕推開，柏雪沿著長廊款款而來，長發(fā)在微風中欲起便伏。當她看見我時，笑著跑來。今后的日子，那笑容總是不經(jīng)意間在腦海浮現(xiàn)。她出現(xiàn)得太早，以至于我還沒想好該怎樣應對。

“你好！”

“你好。今天請多多關(guān)照，用盡全力取悅我吧。”

我一時語塞。柏雪拍了拍我的肩膀，嚴肅地說。

“跟我走吧！”

“去哪？”

“海角天涯！”

出了客棧，街上人不多。我也不關(guān)心她的海角天涯是哪，或者只要跟她走在一起，哪里都是海角天涯。為什么走在她身邊全身都充滿生命力，我想牽她的手，那會是梧桐嗎？明明是一個身染重病，陰晴不定的人，為什么會散發(fā)出讓人著迷的生命力。難道她騙我？管不了那么多，騙我也好，我爛糟糟的生命需要被滋養(yǎng)。柏雪依舊是那條白裙，不過今天戴著藍色遮陽帽。下雨知道打傘，艷陽天會戴遮陽帽，她怎么像個正常女子。不知道手中的冰淇淋掉在地上，她會不會哇哇大哭。

“小哥，你在偷笑什么？”

“我？沒什么，艷陽天就是想笑。”

“不愧是你，這么快就能達到與自然合一的境界。后生可畏。切記，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擁抱自然，返璞歸真。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

“與自然合一。行了，大師。冰淇淋都已經(jīng)感動落淚了。”

“別以為說冷笑話就能取悅我。”

“從前有一群螞蟻爬到大象身上。大象鼻子一甩，螞蟻紛紛落下，唯獨一只螞蟻抱住大象脖子。下面的螞蟻異口同聲說道：掐死它！掐死它！”

柏雪笑得花枝亂顫，融化的冰淇淋滴在裙子上。等她笑得喘不過氣，再問她有什么好笑的？沒想到她突然嚴肅地問：

“大象有脖子嗎？”

她還好嗎？不知道有沒有當宇航員。一定過得比我好吧。會想起我嗎？有好多話想和你說，卻唯有沉默。

我和柏雪不知不覺走到海邊。海與天緊密相連，恍恍惚惚如夢幻。家鄉(xiāng)的河遠沒有大海美麗遼闊。以前坐在河邊向往大海，此時此刻卻又思念那條河流。在深邃的大海面前，我們沉默著坐了很久。柏雪癡癡望著海面，海水在她眼睛里蕩漾。一陣風吹過，忽然間海水涌出眼眶，隨風落在我的手心。她的臉此時只剩下凄楚，被掠奪，被拋棄，被摧毀，只剩下凄楚。如果不是為了沉浸在這份凄楚之中，她將什么都不剩下。我想解救她，想為她付出一切。不！我想成為她，什么都不剩下，跳入她那片空空的海，失色的海，死寂的海，悲傷的海。我愿意沉入海底，化作一塊頑石，永不見天日。她會接受我嗎？

“不是說好晴天要開心的嗎？”

看見她落淚，我心亂如麻。郁悶地撿起一塊石頭扔進海里，海面掀起巨浪，浪花飛濺在我身上。我準備起身逃跑，卻聽見柏雪幽幽的聲音。

“我很開心。若是找不到雪山，不如沉入海底。”

沉入海底？多么浪漫的自我毀滅。被充盈，被啃食，被分解，化身為海，真正的與自然合一。不行，不能受她影響，不能浪漫，不能迷戀悲哀。我來這里是為了重新開始，要振作起來！

“一定能找到雪山。在此之前好好活下去。”

“你會陪我一起尋找雪山嗎。如果可以，真希望被雪葬啊！”

雪山？那不過是夢而已。這里不會有雪山的。可我為什么要騙她，為什么無法拒絕她？難道真的要把自己搭進去？是我入戲太深，她那么美麗，不會生病的。一定是在捉弄我。

柏雪滿臉期待地說出惹淚的話語。

“我想每天都能看見你。”

她的聲音如海風輕柔。我恨不得拼命抱緊她，與她一起沉入海底。我想?yún)群埃肱叵瑢?nèi)心的壓抑肆意傾瀉，可是唯有死寂，沉甸甸的死寂。我不過是個沒有勇氣的膽小鬼。柏雪失望地看著我。呼嘯的海風從我身邊繞過，忽然間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太陽漸漸沉入海底。這片海被落日煮得金黃。越是落幕時分，越是不忍遠離。柏雪在海邊起舞，那晚風也跟著舞，那波浪也跟著舞。這個世界漸已失色，她還是不停地舞，面帶微笑。

我起身向來時的路走去，并不是想回去，只是不知道如何前進。該結(jié)束這一天了。柏雪緊緊抓住我的手。冰冷的手，這不是梧桐！

“你就是我的雪隴坡，你就是我的雪山，請把我埋進你的身體。”

“你放過我吧。”

我苦苦哀求，聲音顫抖。柏雪松開我的手，默默低下頭。天黑了，時間過得好快。離開這里，離開她吧。

我的生活也該重新開始了。來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做好打算。前些年聽同事說過，這里有家叫望月的飯店。昨天和柏雪逛古城的時候就已經(jīng)遠遠看見望月樓，在淋漓的雨中散發(fā)著白色光芒。據(jù)說望月樓已經(jīng)有幾百年歷史了，我對那些菜品頗為好奇。不知道能不能在里面工作，不行的話隨便找家飯店上班，得過且過。天色漸晚，我在附近租了一間房。

“這間房之前住著一個女生，剛搬走沒幾天。臥室采光良好，窗戶打開還能聞到花香。雖然客廳有點小，但是你一個人住肯定夠用了。”

狹小的空間讓我覺得心安。肚子咕咕叫，不知道柏雪餓了沒有。先去望月樓吃一頓，順便問問后廚還招不招人。走下樓，朝著古城走去。不知道柏雪在做什么。進入古城，經(jīng)過一座石橋，望月樓矗立在眼前。我?guī)е诖哌M去，沒想到一樓竟是賣古玩字畫的，二樓是服裝店，三樓按摩店，四樓培訓英語的，沿著扶梯繼續(xù)向上，我終于看見望月飯店，只是里面黑著燈沒有營業(yè)。是我來的不是時候嗎？回到一樓向賣古玩的老伯打聽情況。

“你說望月飯店啊，不久之前倒閉了。能撐到現(xiàn)在也是不容易。以前望月樓多威風啊，后來生意不好一層層全賣了。”

“為什么生意不好。”

“飯店生意不好肯定是菜難吃唄。我們本地人也確實不會燒菜，以前對吃的沒啥追求。望月樓的菜難吃幾百年了也沒人抱怨過。這些年來了好多外地人在這里開飯店，好家伙，大家見識到啥叫好吃，誰還來這啊。”

“這里下過雪嗎？”

“下過，那時候我還沒出生。聽說雪下了一夜，第二天這里的人瘋了似的在雪地里狂歡。可是有人在那場大雪中死了。望月姑娘躺在頂層的閣樓，開著窗，被雪活埋了。聽說她死的時候打扮成新娘，臉蛋紅紅的，還帶著微笑。”

“為什么要死呢。”

“相思成疾，郁郁而終。”

“老伯，這里有雪山嗎？”

“雪山？沒有。”

那就好，沒有雪山她就不會死了。柏雪是不是也聽說過望月姑娘。我思緒萬千，在古城里漫無目的游蕩。相思成疾？柏雪也是如此嗎？為何我能感同身受，難道我也在思念某個人嗎？不是已經(jīng)放下過去，重新開始了嗎。突然間下起大雨，這里的天氣真是古怪。我低著頭在雨中越走越遠，走進人跡罕至的角落。腦袋里想著她的笑容，迷迷糊糊，不擇路地亂走。我停下來，停在水坑前，水很臟，竟然從中看見自己清澈的笑容。我忘記自己從何時開始笑，也不知道為何而笑。看來我還是不能與自然合一。我揣摩著自己的笑容，又走了好久。思來想去，沒有答案。柏雪？柏雪。柏雪…

她在哭嗎？

我朝著海邊跑去。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走路不長眼的！笑什么笑！”

我被摩托車撞翻在地。我躺在黑夜里，躺在雨中。身穿黑色皮衣的年輕人把摩托車停在一邊，走過來看了我兩眼。我認出了他，昨天在酒吧賣唱的。

“喂，你還好嗎？”

我不好，非常不好。你是青光眼還是白內(nèi)障？這還用問？喜歡穿黑色皮衣的沒一個好東西。那裝模作樣的關(guān)心真讓人反胃。劇烈的疼痛使我寸步難行，只好坐在路邊抱著受傷的腿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我強忍著疼痛向肇事者有氣無力地從牙縫中擠出兩個字：沒事。然后低著頭痛苦地逃。我痛得全身涌著熱汗。肚子里翻江倒海。干嘔兩聲后，又繼續(xù)坐在地上抱著腿齜牙咧嘴。

“我送你去醫(yī)院吧。”

“去海邊，有人在那里等我。”

他把我送到海邊，自顧自離去。柏雪不在這里，我坐在地上看著黑暗中翻滾的海浪。回想起她說的那句：我想每天都能看見你。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吵個不停。她會不會已經(jīng)回去？回到旅館，站在她的房門外。

柏雪在里面做什么呢？我迫不及待揮動手臂，手指即將敲響門板時趕緊停下。里面是什么，是人？是鬼！是簡單？是復雜。是希望，是迷茫？是純真，是過往，是幸福，是深淵！是飛鳥，是蛆蟲一堆！是懦弱，是古怪，是血，是風，是琴，是石頭，是恐怖，是死亡，是荒唐，是發(fā)霉的襪子一雙，是你嗎？我是病，是苦湯。你是否還愿意敲響？轉(zhuǎn)過身坐在地上，走廊，池水，胡思亂想。只感到寒冷，躺下來，像是躺在水底，像沉尸，我看見岸上的她在輕輕舞動，我也跟著舞，卷起水花，她看見浮尸，露出微笑。我想啊想，望呀望，一二三四五六七，一顆星星都沒有，紅橙黃綠青藍紫，怎么可能有彩虹嘛。無聊透頂。表演個金雞獨立，再來個大鵬展翅。還是躺著吧，沒有勇氣的膽小鬼。

明天再來吧。

拖著受傷的腿用盡所有力氣爬到家門前，坐在地上大口喘息。為什么又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就連站起來打開房門的力氣都沒有。濕漉漉的，身上滿是泥濘。難以呼吸，痛苦地捶打胸口。我好冷，如同沉入海底。月光下，她的長發(fā)閃著皎潔的光在水里流淌。我的意識漸漸模糊，半夢半醒間聽到讓人膽顫的聲音。耳邊回蕩著漸漸向我走來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愈發(fā)刺耳。我捂上耳朵，蜷縮著，顫栗著，乞求她停下腳步。她一步一步走入我的身體。陌生女人走到我的面前停下腳步，她半分驚訝，半分戲笑地看著我，欲言又止。我不敢直視。偷偷瞥見她把鑰匙放在花盆底下。原來她是對面的鄰居。轉(zhuǎn)眼間忘記了她的容貌。我盯著花瓶，不知不覺站起身。鑰匙觸手可得，門里面是什么？

驚雷震大地，流水滅溝渠。

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只有當驚雷爆裂夜空時，才能在一片慘白下捕捉到周圍的環(huán)境。經(jīng)歷過幾次驚心動魄的雷聲后，我漸漸發(fā)現(xiàn)自己坐在橋洞下濕潤的草地上，頭頂是久經(jīng)風霜的石橋。眼前凝固著死寂的河流。碩大的雨滴拼命撞擊水面卻驚不起一絲波瀾，更沒有一點聲音。我不知為何身處此地，愈發(fā)恐懼。借著驚雷余光。水面下隱約可見紅色影子向我漂蕩而來。就在它漂到岸邊，快要沖破水面時，雷光消逝，四周再次陷入漆黑。冷風掠過，陰森可怖。我開始害怕下一次驚雷炸裂，害怕看見那迎面而來的紅色影子。我環(huán)抱雙膝，縮成一團。眼淚莫名其妙地流淌。淚水似乎可以帶走我的恐懼，我開始渾身發(fā)抖，大聲痛哭。哭聲打破原有的寂靜，在四周回蕩，久久不能平息，反復不能消散。過了一陣，所有的恐懼都已經(jīng)傾瀉而出。我抬起手臂，擦拭未干的淚水，手肘傳來冰冷的觸感。我意識到此時此刻，有人正與我并肩而坐。我下意識準備起身逃跑，卻發(fā)現(xiàn)雙腿早已麻木，寸步難移。無限恐懼席卷而來，難以呼吸。此刻，一道驚雷撕裂夜空。我立馬轉(zhuǎn)頭看去，身穿血紅連衣裙的女子，正坐在那直勾勾地看著我。眼球像是鑲嵌在眼眶里的黑石。她披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水珠沿著蒼白的臉流下，經(jīng)過暗紅的雙唇，緊接著從她的下巴滴落在胸前，裙子似乎正在流血。她和我一樣環(huán)抱雙腿，面無表情。

雷光消逝，遁入黑暗。

“你怎么在這？”

“我要每天都和你在一起。”

我猛然坐起，驚出一身冷汗。腿上傳來的劇痛將我從噩夢中抽離。從窗戶可以看見外面的天空已經(jīng)泛起魚肚白。在門外睡了一夜，扶著墻慢慢起身，腿腫得像腰一樣粗，打開門用一條腿跳進房間。不知道柏雪在做什么？今天會是艷陽高照吧。我想去找她，卻只能躺在床上半昏半睡，對人生發(fā)出憤怒的低吼。至少，我是干凈的，那死亡也就是干凈的。秋風透過窗子，吹動窗簾，從身體表面流過。平靜中閉上雙眼。幾聲鳥叫，悅耳動聽。接著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如同哀嚎，似乎百般不愿。忽然傳來一聲貓的慘叫，接著是婦人的呵斥，孩子響亮的哭聲。

又生病了，身體如同火爐。頭痛得像被錘子砸開的核桃。口干舌燥，難以呼吸。再次從昏睡中醒來，天已黑透。神志稍微清楚一些。出去吃點東西吧。我試著用受傷的腿站立，腳趾剛碰到地面，就痛得我咬牙切齒。只好扶著墻慢慢跳出門外。不經(jīng)意間看見窗臺上的花盆。我屏住呼吸，趁著四下無人拿起花盆下的鑰匙。房間里強烈的異香撲面而來，我瞬間神魂顛倒。頭頂傳來下樓梯的聲音，驚得我趕緊跳進房中，關(guān)上門，顫抖不停。客廳中間橫著一張干干凈凈的白色長桌。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家具。所有墻壁都貼著黑色墻紙，連地磚也是黑色。地面上一片狼藉，各式各樣的酒瓶凌亂地豎在那，瓶口插著紅色蠟燭。腐爛的蘋果，橘子皮，瓜子殼，枯萎的花，零食包裝袋，揉成團的紙，還有好多布滿灰塵的鞋子，尋找半天才能湊成一對。我扶著墻向前跳，正在進食的蟑螂停下來打量著古怪的來客。廚房堆滿了過期的方便食品，水池里的碗筷也不知道泡了多久，紅色油污上生長著綠色霉菌。鍋里還有早已變質(zhì)的米飯，化作標本的土豆絲。會不會有老鼠，我偷吃一個還算新鮮的橘子，然后趕緊跳出廚房。來到臥室門口，墻上掛滿了那個女人的照片。每張照片都喜笑顏開，有的站在山頂，有的坐在海邊，有的騎在馬上，有的立在雪夜，所有笑容都相同，也都形單影只。黑色大眼睛看得我毛骨悚然。床上白色薄被看起來并不能抵御多少風寒。哮喘病似乎又要發(fā)作，呼吸急促，空氣中彌漫著的香味讓我頭昏腦脹。躺下來，閉上雙眼，睡得深沉，無比舒暢。終于不是被噩夢驚醒，我極其不舍地睜開眼睛。黑暗中，女人坐在床邊撫摸著我的頭。我瞬間全身僵硬，血液倒流，驚恐地看著她模糊不清的臉，黑色眼睛如同映月古井。從井底傳來溫柔的聲音。

“你知道嗎？它總是不讓我撫摸。我真該踢死那只貓！”

這女人是什么猛獸？

我屏住呼吸，汗毛直立，如同待宰羔羊。她看著我繼續(xù)說道。

“一個人連自己都照顧不好，沒有被愛的資格。”

我有把自己照顧好嗎？

“對不起，我不會傷害你，我現(xiàn)在就走。”

我趕緊起身，額頭上的毛巾掉落在地。顧不得去撿，一心想要逃跑。客廳里燭光搖曳，像是在舉行什么儀式。慌亂中踩到酒瓶摔倒在地。我癱坐在垃圾堆里痛哭流涕。腫脹的腿似乎剛反應過來，千百倍地傾瀉疼痛。

“你沒事吧？我煮了泡面，吃完再走。”

女人把我扶到白色長桌前坐下，從廚房端來一碗面放在桌子上。

“吃吧，應該不會太難吃。”

她坐在我對面直勾勾地看著我。為什么她不吃？不會放了老鼠藥報復我吧？就算沒有下毒，以這里的衛(wèi)生吃了這碗面恐怕也兇多吉少。不管了，反正是我有錯在先。我咻咻咻三口吃完，一抹嘴。

“謝謝你，我走了。”

說是走，其實是跳著出去的。

女人塞給我一袋食物，微笑著把我送出門。原來這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人。我滿懷歉意向她鞠躬。回到房間心情逐漸平靜。回想剛才發(fā)生的事，心有余悸。始終沒有看清她的容貌，只記得眼睛如同古井。不管怎樣還是對她充滿感恩，即使我發(fā)現(xiàn)袋子里裝的是桃酥。

接連下了幾天雨，心情也濕漉漉的。憂心不遂，斯言誰告兮。自從遇見柏雪，一直引以為傲的孤獨竟然讓我承受不住。經(jīng)過幾天恢復，受傷的腿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加嚴重，小腿如同一個三十斤的紫薯。我躺在床上忍著頭痛，一邊啃桃酥，一邊讀《尤利西斯》。漆黑的文字隱藏著難尋蹤跡的歡愉。無解，無處排解，還有什么樂趣？打發(fā)時間的唯一辦法就是看書。看得越多，越是浮躁。生活只剩下無奈與憤怒，如今又添了許多疼痛。恍恍惚惚天已黑透，打開窗，趴在窗臺看著無星寂寥的夜空。晚風吹拂。以前的朋友全都斷了聯(lián)系，不知道他們過得怎樣。偶爾想起我就像吃飯時咬到一粒沙子吧。回首往昔，我的心像被熊舔了蜜之后踩在腳下的蜂窩。無論和誰在一起，我都是孤獨的。我曾想尋一處凈土，埋葬自己的孤獨。可這世上哪有什么凈土，更沒有所謂的孤獨。只是一個人想和另一個人在一起卻又不能的時候。便視有她的地方為凈土，站在原地的自己為孤獨。這世上有太多不知不覺，不辭而別。有些人忽然就從你的生命里抽離，再無關(guān)系。而我每次都是先走的那個。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的笑容依舊在腦海浮現(xiàn)，有著不懼一切，肆意生長的力量。有你的回憶每一秒都彌足珍貴！

又過了幾天，可以忍著痛稍微走一會了。清晨，陰風陣陣。大街小巷已經(jīng)人潮涌動，車水馬龍。賣早餐的商鋪排著長隊。我踏上去菜市場的公交。這段路異常坎坷，這輛公交也異常顛簸。整輛車里里外外早已殘破不堪。公交車在紅燈前停下，我看見街角那灘死水倒映著天空。一片梧桐樹葉飄飄蕩蕩正好落于水面，劃破天空驚起層層波浪。那一灘死水竟然在我面前笑了，笑得十分透徹。回去找她吧？不！我寧愿在這擁擠的車廂里搖搖晃晃過完一生。

菜市場有好多我沒見過的食材。若是前些年，我一定興高采烈，激動地把所有稀奇古怪的食材全都買了。如今對料理的熱情已經(jīng)不復存在。剛開始在廚房工作，每天打雜也不覺得辛苦。整天幻想著自己站在爐灶前，在大火中淬煉自己。給師父打雜一年后，有天晚上他讓我為客人煮碗面。我的雙手不停顫抖，雖然已經(jīng)看師父做過無數(shù)次，依舊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他該怎么做。做完面，我屏住呼吸，像是端著炸彈交給服務員，即便早已被送出廚房，依然目不轉(zhuǎn)睛。良久，莫名狂喜。這是我第一次給客人燒飯。吃那碗面的會是怎樣的人？那個人會覺得好吃嗎？會吃完嗎？會不會稱贊我！那簡直太讓我開心了。原來給別人做飯是那么快樂的事情，哪怕對方是一無所知的陌生人。長久以來的迷茫與痛苦瞬間煙消云散。下班回家路上，我開心得又蹦又跳，決定做一輩子廚師。本以為自己會厚積薄發(fā)，結(jié)果是久積成疾。每天都像是被擰到底的發(fā)條青蛙不停向前蹦噠。如今，發(fā)條被擰斷了。身邊的廚師朋友與我大不相同。有的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像個炒菜機器人。有的把烹飪當成藝術(shù)，想盡辦法玩弄食物。烹飪可以是藝術(shù)，但廚師不能成為藝術(shù)家。廚師的職責只有一個，那就是保護食物。新鮮的食材才能為人注入活力。

從菜市場回去的路上買了一盆花，替換掉窗臺上那個空花盆。受傷的腿疼痛難忍，睡個午覺后起床給自己做了一盤苦瓜炒蛋。吃完飯我決定替鄰居整理房間。經(jīng)過一下午的努力，我拖著受傷的腿終于把她房間里的垃圾都清理出去。最后掐準時機，做了三菜一湯放在她的白色長桌上。躺在狹小的房間，聽著她下班回家把樓梯踩得哀叫連連。不知道當她看見窗臺上的新花，干凈的房間和桌子上的飯菜會是怎樣表情。據(jù)我分析，她一定是那種隱晦陰暗的人，和我一樣。同類相斥，以后還是不要接觸。

我一瘸一拐地來到和柏雪去過的酒吧。黑衣男看到我立馬滿臉不耐煩。

“你是來找我要醫(yī)藥費的？”

“我看見門口貼的招聘廣告來應聘廚師。老板在嗎？”

“我就是老板。既然不是來找麻煩的，那就坐下聊。小菊，兩杯茶。”

黑衣男朝吧臺的女生說道。回頭看去，她正在盯著我，目光相接后她趕緊低下頭。好熟悉，是她嗎？

“我叫周賢，賢惠的賢。小菊是我的女朋友。雖然她是個啞巴，也不是很漂亮，而且還有自閉癥。可我每次看見她落寞的表情就想保護她，把她抱在懷里，讓她感受我遼闊的胸膛。不過我們之間總有著一層隔閡。是不是我太優(yōu)秀了，讓小菊有些自卑呢？”

“我是來應聘廚師的，不是情感咨詢師。再說，你哪里優(yōu)秀了？心浮氣躁，自命不凡，長得像癩癩猴子，還想兼愛天下。像你這種人應該扔到動物園和猴子關(guān)在一起，讓猴子感受你遼闊胸膛。”

“嘿！你是來應聘廚師還是馴獸師。”

名叫小菊的女生端來兩杯菊花茶放在我們面前。我與她對視一眼，是她。

“其實這里之前是本地人開的飯店，倒閉以后被我改成酒館了。廚房整天閑置在那有些浪費，所以想找個廚師做些小吃，順便負責員工餐。你要是覺得可以，今天就可以上班。”

“可以。”

“痛快。不過還有一點，你腿上的傷可不算工傷哦。還有，不可以對小菊有任何想法。對了，癩癩猴子是啥？”

我迫不及待走進廚房，里面亂糟糟的放著很多雜物，心情也亂糟糟的。收拾半天，把沒用的東西全都丟掉，我經(jīng)常用這種方式解壓，有時候也會丟掉一些有用的東西。我是極簡主義，任何無用之物出現(xiàn)在視野里都會讓我煩躁。把廚房里里外外清潔一番之后，心情也舒暢許多。不知不覺已經(jīng)凌晨一點了。他們走后，我又開始檢查設備，冰箱還能用，爐灶點不著火，下水道堵塞，把這些全都記在本子上，寫了滿滿兩頁待辦事項，帶著期待，些許不安。在廚房發(fā)會呆之后，關(guān)上燈從后門離開。沒走兩步就發(fā)現(xiàn)她坐在小河邊的亭子里。我猶豫了一會，還是決定走上前和她打招呼。

“好久不見。這些年過得好嗎？”

“不好。”

“那張照片還在嗎？”

“丟了。”

茶妹眼眶濕潤，揮手趕走胳膊上的蚊子。接著點起一根煙，煙霧四處飄蕩。如果那時擁抱了她，我們還會枯萎嗎。一時間各種負面情緒在我們臉上匯聚成讓人窒息的陰霾。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畢竟只是認識很久的陌生人。茶妹似乎還有話說，受傷的腿疼痛難忍，于是我坐在她面前靜靜等待著。

“小姑娘，活著好累啊。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說話了，本以為過去已經(jīng)過去，可偏偏又遇見你。剛到大城市的時候每天都很開心，也經(jīng)常想起你，想把快樂和你分享。即使以前你對我那么冷漠。可是想你有什么用。不想去想，不敢去想，卻又不能不想。如果心里沒個朝思暮想的人，總覺得空落落的。

在大城市過了十年，不僅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而一無所有，傷痕累累。在茶行的姐妹們里，我是最努力的那個，可是姐妹們不喜歡我，茶老板不喜歡我，客人也不喜歡我，時間久了連我自己也不喜歡自己，因為我是個丑娃娃。金碧輝煌，充滿希望的大城市對我卻如此冷漠。我試著去適應，去融入，結(jié)果卻是迷失與逃離。我不停反思，不斷覺悟，讓自己內(nèi)心強大。可是當我強大到不痛不癢，又覺得自己像塊木頭，于是想方設法把自己從麻木的刀絞中抽離。只有疼痛才能讓我清楚感受到自己還活著。也許人這輩子能夠承受的痛苦是有限的。再也無法承受的時候，等待我們的是什么？

我曾經(jīng)放棄一切逃回家鄉(xiāng)，回到我們曾經(jīng)工作過的餐館，可是你已經(jīng)不在。我每天夜里輾轉(zhuǎn)反側(cè)，到底為什么忘不了你？怎么都找不到答案。也許感情就是這樣，總有人會為了幾秒鐘的心動奉獻出自己的一生。我知道你和我一樣，如同我喜歡你那般喜歡著另一個人。她很漂亮。那天晚上看見你們坐在一起，我又悲又喜。我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再次和你相遇會是怎樣的情景。你會不會變得陽光開朗，我有沒有勇氣問一句，小姑娘，你喜歡過我嗎。結(jié)果卻是我躲在角落里忍住不哭泣。

一年前我心灰意冷，來這里散心時遇見了他。周賢是個每天都精神抖擻的抖擻精。而我卻不愿說話，他以為我是個啞巴。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喜歡我，可是能被人喜歡對我來說真的很幸福。也許我也挺喜歡他的，只是不知道該怎么面對他。如果我也喜歡自己，也許就有了被愛的勇氣。

小姑娘，你還是沉默不語，聽著我喋喋不休。我想說的話只剩最后一句，希望你離開這里。”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歸途蕭瑟，一路無話。

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最后停在原地看著茶妹的背影。她繼續(xù)走，頭也不回，肯定是夜色隱藏了我，以至于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不在她身邊。

“王菊！”

她停住腳步，沒有回頭，再次點起一根煙。

夜寒隨風掠，凜冽天地間。我趕緊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懊惱自己怎么沒有早些發(fā)現(xiàn)她穿得那么單薄。王菊環(huán)抱雙臂，眼睛打量著自己身上的外套。我期待她說些什么，可是她就站在那一言不發(fā)，眼神恍然若無，嘴角欲起便伏。她指尖的煙燃燒出醒目的紅光，使我得以看見那張憂郁的臉。她將煙頭踩滅，揮手示意我離去。慘白的月光在她身上流放。

我站在原地，欲辨已忘言。

柔情蜜意難遮掩，相對無言！

孤身攜影入晚煙，誰痛誰憐？

因為一時的喜歡，折墮了一世歡喜。

離開這里？又要逃去哪里。

獨自回到住處，躺在床上半夢半醒，心中憤怒無處發(fā)泄，頭昏腦脹，意亂情迷。雨珠在玻璃上相遇，分離，再次相遇，還是分離，留下縱橫交錯的路徑。

“咚咚咚。”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敲打玻璃。

“我來了。哈哈哈。”

女人的狂笑聲從窗外傳來，在嘈雜的雨聲中詭異無比。我睜開眼睛，看著黑暗，恐懼莫名。

“嗚嗚嗚。你為什么不理我。”

她的哭聲如同鬼魅。我蜷縮在窗戶下，瑟瑟發(fā)抖。

“你是誰？”

“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你仔細聽聽。”

她發(fā)出沉悶的呻吟。

“快把這該死的窗戶打開！”

“咚。咚。咚。”

“你快看看，我的頭流血了。求求你把窗戶打開。”

“你走吧。我不認識你。”

“啊！你不是說過要帶我走嗎？”

她聲嘶力竭，似乎迫不及待把我啃食。

“不，不。對不起，我錯了。再給我一次機會。”

窗外響起清脆的響聲，一個耳光接著一個耳光。

“你到底是誰？”

我坐起身，看向窗外。一張模糊的臉緊緊貼在玻璃上。怒目圓睜，嘴角扯到耳垂，牙齒閃著冷冷的光。玻璃上縱橫交錯著一道道血跡，在她白嫩的臉上鋪散開來。

“我會一直等著你的。”

窗外又傳來凄厲恐怖的聲音，每一個字都顫抖得七零八落。斷斷續(xù)續(xù)，深深淺淺。我睜開眼，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把我緊緊抱在懷里，溫柔的撫摸。

“如果全世界只有我一個人喜歡你，夠嗎？”

我親吻她的臉。

“我還沒有原諒你呢！”

她流著淚，痛苦說道。

“對不起。”

“你為什么把我一個人丟在那？”

“對不起。”

“我要聽你說愛我，假的也好。”

“我愛你。這世上沒人比我更愛你。”

她微笑著抹去我的淚水。

“以后我替你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