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四年冬，臘月十七，傍晚。

天色早早暗下來，鉛云低垂，像一口倒扣的鐵鍋。雷祖殿里沒掌燈，八個人影立在神像前，像八根插在雪里的枯木。風從門縫、窗欞、瓦縫里鉆進來，帶著細碎的雪粒，撲在臉上，針扎似的疼。

我縮了縮脖子，把凍裂的手籠進袖筒。衣袖短了一截，露出青紫的手腕——去年做的道袍，今年就短了，人卻瘦了，骨頭一節一節凸出來，像要頂破皮。殿里靜得能聽見彼此肚子咕咕叫的聲音。

“玄子，”三師兄用胳膊肘輕輕撞我，聲音壓得極低，卻掩不住那團虛火，“你說，師父這回是不是要傳我們‘辟谷’？真不用吃飯了？”

我咧了咧嘴角，沒出聲。十二年，我們學的全是凡人的把式：一口氣跑三十里，一拳碎三塊磚，掐訣念咒求來一場小雨，還得看老天臉色?？烧l也不敢戳破，怕把那層糊窗紙捅破，寒風就灌進來，把人心吹涼。

殿門“吱呀”一聲，師父進來了。

他還是那件紫緞袍，顏色深得像淤血，袖口磨出毛邊，前襟一塊油漬，是昨夜他把凍硬的饃包進懷里焐，結果自己啃了兩口。紫緞袍下的師傅瘦得脫了形，顴骨像兩把刀，把面皮撐得發亮；腰帶勒到最后一個眼，仍晃蕩?？杀嘲蔚霉P直，仿佛脊梁一彎，整個道觀就會塌。

“都到齊了？”師父開口，聲音從胸腔里滾出來，震得梁上灰雪簌簌落。

八個人影微微一晃，像被風刮過的蘆葦。

師父緩步走到供案前，伸手拂去雷祖爺肩頭的蛛網。雷祖爺的鎏金臉早剝落成大麻子，胡子拖蛛絲，卻還在瞪眼。師父的手指在神像臉上停了一瞬，像是要借一點神力，又像只是撐住自己。

“你們都知道，觀里的糧只夠三個人熬過這個冬天。”師父轉過身，目光掃過我們，像一把鈍刀子，緩緩割過每個人的臉，“道觀不能無主，香火不能斷。今天，得選出三個人留下?！?

殿里靜得能聽見心跳。

四師兄先動了。他原是京里鑲黃旗，家里被抄前，褲襠里縫過金葉子。如今金葉子換成了肚子上的肥油——可肥油也薄了，笑時臉皮直顫。而且家里近日也送過些錢銀給他，至少他能在這個饑寒交迫的世道能好好活下來。

“師父，您肯定有長生術！”四師兄嗓子發尖，像裂鑼，“饑荒年，成仙最好！”

二師兄伸手，鐵鉗似的攥住他手腕：“老四，噤聲。”

老四掙了掙，沒掙開。二師兄臉上只剩一層皮，可眉宇間有鈍光，能照出人影。

其余師兄們七嘴八舌——

“師父，給條活路！”

“軍閥囤糧，我們下山也是餓死！”

師父抬手，聲音陡然低下去，像鈍刀割肉：“哪有什么長生。日行千里，不過一口氣；呼風喚雨，不過一嗓子；武功，一身骨頭罷了。骨頭會斷，嗓子會啞，氣——終究要散?！?

他頓一頓，目光掃過每張臉，像把尺子量過去，疼得自己先紅了眼。

“甕里余糧，只夠三人活過寒冬。觀不可無主，香火不可斷。你們……自己選?！?

燈芯“啪”一聲爆花。

六師兄先笑，吊兒郎當的笑，卻帶苦：“師父，弟子下山。我跑得快，餓得慢?！?

六師兄，他是我們這里八人當中底子最好的一個，他也是學習最快的一個，據說他的神行之術已超過現在的師傅，可比肩當年開宗立派的師祖了。

他一步跨出，道袍下擺掃起灰雪。

五師兄第二個，聲音悶：“我……我也下山?！?

五師兄，他比六師兄就早來半天，但他的實力是眾多師兄弟當中最差的一個。

隨后是三師兄和七師兄、我。我們五個，像被風刮散的落葉，齊刷刷站到殿門口。

七師兄是最老實的一個，他的呼風喚雨之法是最好的。

老四瞪大眼，像被戳破的氣囊：“我……我留下！我家里有舊交情，下山也未必——”

師父抬眼，疲憊里帶一點慈憐：“老四，你留下。老大、老二，也留下，我帶眾弟子下山?！?

老四愣住，肥肉抖了一下：“我……我留下？”

師父點頭，聲音輕卻沉：“你識字，會記賬，守得住香火；老大穩重，老二踏實。三個人，夠了。”

大師兄肩膀一震，沒吭聲。二師兄卻跪下，青磚咚咚三響：“師父，您六十有三，該我下山。我腳力好，命賤，換得來糧。”他覺得師父這一把年紀應該在山上養老，而不是下山去和其他人爭搶他一個30多歲的男子，有的是力氣與手段可以下去正常生活。

師父伸手，想摸他發頂，卻只摸到一手雪屑：“老二，你留下。道觀要踏實人。”

他總想讓面前二師兄留下來，留在這道觀當中。至少留下來度過這個寒冬，然后在山下的鎮子可以正常的生活，而不是下去游歷這世間的險惡。

“師父！”二師兄還要爭。

師父忽然喝一聲：“這是師命！”

喝聲里夾著咳嗽，咳得紫袍抖動，像風中殘旗。

二師兄喉結滾了滾，磕一個頭，額頭抵在青磚上，半晌沒抬起來。我看見他后頸的骨頭一節節凸出來，像一串算盤珠。

師父轉過身，不再看我們。他走到供案前，伸手取下那盞長明燈，燈油只剩底下一層，火苗在他掌心跳動，像隨時會滅。

“走吧?！睅煾刚f，聲音輕得像嘆息，“別回頭?！?

我們六個——師父、三師兄、五師兄、六師兄、七師兄，還有我背著比來時更輕的包袱，跨出門檻。風卷著雪粒，迎面撲來，像無數細小的針。

我回頭望了一眼：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兄，三個人影立在殿里，被燈光拉得很長很長，像三根釘子，釘在破敗的道觀里，釘在一九三四年的寒冬里。山門在身后緩緩闔上，發出老木頭一聲悶哼。

自此，六個穿破道袍的身影，頂著風雪，走進餓狼般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