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為了好奇去追查,也不是為了給誰一個交代。真正把我們拽回舊倉的,是一串寫在墻皮里的數(shù)字——不是人寫的,像是風寫的,可它又精確到只會出現(xiàn)在“人知道的地方”。
零點零一分零一秒,監(jiān)控自己回放了三幀;三幀之后,緩存被擦干凈,門禁把時間戳改回白天。紙面上“什么也沒發(fā)生”。可第二天早晨,西墻下那條排水篦子的邊緣,冒出了不合時令的一圈白。
鹽霜不稀奇,混凝土潮了都會出鹽;稀奇的是它偏偏沿著我們昨晚腳跟輕點的那條“穩(wěn)風線”勻勻地掛著,像有人拿極細的粉筆描了一遍,描過的地方,長出不該有的白。那種白不亮,像一層淡淡的皮,指尖一捻,會在手套上留下極輕的沙響。
“這白是新的,秦熙哥。”小李蹲在篦子邊,手指并不直接碰墻,而是用黑卡紙接住刮下來的粉,動靜極小。
“鹽霜能寫字嗎?”小王靠近了一步。
“能。”我說,“人教的字,風照著寫。”
我們按流程把東西一一過手:相機、風表、煙筆、紙繩、標旗、反光片、備用電池。監(jiān)理周從辦公樓那邊快步過來,把介紹信壓在我手里,章蓋得很沉,墨線像在紙纖里結(jié)了痂。
“秦熙總,今天把書面口徑定下來。”他說,“不然又有人問我為什么‘演練’。”
“口徑是‘回風試驗’。”我說,“我們不動門,只聽風。”
周半信半疑地“嗯”了一聲,又把章塞回袖里捂了兩秒,像給它回點溫。
九點四十,霧還沒散。舊倉西墻陰著,墻皮像一張喘氣的皮膚。我們把車停在離圍擋五十米的位置,不占道也不貼近。黎川站在最南角的陰影里,圍巾壓到下巴,眼睛亮了一會兒又熄下去。
“風干。”她說,“紙要壓低。鹽霜告訴你路線,但不是門。”
“先拆招,再談玄。”我說。
我們先拆“招”。
三點面立在遠處:靠墻二米、靠篦子三米、靠樹根一米。紙繩不繃死,讓紙邊在風里喘;主機位對薄金屬上一寸,副機位盯篦子縫,遠距機位看整面墻。我們不靠近,不給墻新的“字”。
第一輪煙筆上線。淡藍的線貼著墻根向右下走,二十秒后回擺向右上。五十、七十、九十秒,擺幅越來越小。整一分鐘倒計時的最后一瞬,紙邊齊齊起了一道極細的波,像有人在另一端輕彈了一下。
“半毫米。”小李說。
“寫在紙上。”我答。
我們沒追那半毫米,先在鹽霜上“讀”。鹽霜不是均勻的,它一截一截地“喘”:半厘米的白,停三毫米,再半厘米。我拿放大鏡看,白里夾著幾絲更亮的晶,像被水帶來的細鹽;晶體交錯的方向與墻皮毛細孔不一致——有人在濕的時候給過它一口風。
我把鹽霜的斷續(xù)位置在本子上畫成“————”,每斷一段就在上方打一個小點。點排成了——“12”。
“秦熙哥,是十二起拍?”小李壓低聲音。
“先記,不下結(jié)論。”我說。
十點十五,南角來了個戴黑手套的,肩很平,步子輕。他停下,彎腰系鞋帶,站起時肩輕輕聳了一下。那一下像一枚無聲的報時。我不抬頭,只把遠距畫面的那一角貼上小灰星——灰星不是證據(jù),是人;人不能壓在證據(jù)前。
他掏出一塊抹布,朝墻上高處抹了一把,動作很省事。鏡頭像被照顧到,畫面一下干凈。我盯著薄金屬邊緣的亮暗,被抹過的位置在風里起伏成了一個不自然的“平”,像有人把水面撫平,等著看里面的影子。
“他在給誰鋪路,秦熙哥。”小李說。
“給一只看不見的手。”我說。
就在這時,時間碼下方灰得幾乎看不見的一行字閃了一下:[emit] lmp=1,亮了一拍就滅。我把本子翻到新的一頁,寫下四個字:它先動了。
我們沿墻外走,鞋底在地皮上輕點,每一下都像敲一只空碗。鹽霜線在陽光里發(fā)虛,像一條影子。靠近排水篦子時,我用鑷子把邊口卡著的纖維夾出來。齒距比倉內(nèi)樣本略大半個齒,齒尖磨得鈍,像被反復拖過粗糙邊。
“不是我們批次。”小王說。
“也不是這堵墻的習慣。”黎川說。
“墻有習慣?”小李看她。
“有。”她指指墻皮,“它會在同一高度出汗,鹽霜就沿著那一圈長。你們看——今天的霜沿線走到這里突然斷,是被什么攔了。”
我順著她指的地方摸了一下,墻皮的濕度在這里確實收住了,像有人從墻后把一條極細的風往外“吹”,吹過的地方先干,再白。
“耳后。”我說。
“耳在門前,不在門后。”黎川糾正。
午后回實驗室,燈壓低,樣本在光下像一排小山脊。我們把白簾纖維排在黑卡紙上拍照,編號、時間、地點落在同一張紙上;按“回寫有價”,只寫一次。我把鹽霜粉溶在去離子水里,滴到載玻片上,在顯微鏡下看——晶體長得像一串串短笛,有幾根的笛口被什么輕輕壓過,口沿呈橢圓。
“這不像自然干。”小李皺眉。
“像被人輕輕吹過。”我說。
我把“十二起拍”的小點與鹽霜的斷續(xù)位置交叉復核。它們不完全重合,但在“斷點”前后各一毫米,出現(xiàn)了三處一致的“短白”。我們把那三處編號為 A、B、C,時間分別對應九點五十六分、十點二十五分、十點三十四分——正好落在煙筆回風后的五拍附近。
“有人按著我們的節(jié)拍改墻。”小王說。
“或者,”我說,“它按著我們的節(jié)拍改墻。”
“它是誰?”
我沒答,只把纖維的齒距和齒峰高度標在圖上,把指尖粉末的粘結(jié)劑比例記在旁邊,再把鹽霜的“————”上一格空檔用紅筆圈出,圈邊寫:11:07?
兩點,貨場那邊傳來短訊:南側(cè)道口封十五分鐘,東門兩車不登記。岳隊長在電話里壓了一句粗話,又壓住:“我裝沒看見。你們也裝。”
“你裝,我們也裝。”我說。
兩點四十,我們回西墻。光從斜側(cè)切過來,墻面的小顆粒像要從皮里凸出來。相機位按早上的點重擺,副機位的曝光補償往低拉半格,讓亮的出現(xiàn)只比黑亮那么一點點,避免自己把自己洗白。小王抱紙站在北側(cè)三米,紙角的黑夾對著墻;他不看鏡頭,只數(shù)紙。
三點一一,薄金屬沒亮,篦子邊灰里起了一個規(guī)矩得不自然的小坑。我心里響起一個短詞:手。有人在里面做了動作。風把坑很快抹平,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三點一七,紙邊在我的指尖上劃了一道很淺的刺,刺一過去,我的左腕“表帶”扣了一下,比上午更輕。我把這一下記在3:17——像給今晚的整點提前排位。
三點二十七,圓框眼鏡從崗亭里出來,走到南角,彎腰系鞋帶。鞋帶系得很慢,他站起時肩輕輕聳了一下。那一下像一枚無聲的報時。我不抬頭,只在遠距畫面里那一角貼上小灰星。
四點,風松。我們把兩只小相機再校了一遍角度,撤回會議室。岳隊長把燈壓低,留最靠屏幕的一排椅子,自己坐在門邊,像一塊擋風的板。角落的小窗閃了一下:recap.rotate nightly。沒人理它,我卻在本子角上畫了個箭頭,把“圈”與“回放”連在一起。
“今晚你看南側(cè)嗎?”他問。
“不看。”我說,“只看西墻。”
“你不覺得南側(cè)更熱?”
“今晚熱在墻里。熱會把禮貌叫出來。”
他笑了一下:“你們的詞,聽著像話。”
十點前,屏幕像一面冷水。十點二十三,薄金屬邊緣輕了一下,不是亮,是像被指甲頂了一點又彈回;十點三十二,篦子縫里一線白從里往外冒,冒到半指又退;十點四十六,對講里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像有人在黑里練手感。
十一點整,時間碼翻了一個零。沒動。十一點零一,地面與墻的交界線輕輕起伏,像有人在墻里咳了一聲。我把手背上那點舊燙處抵在桌沿,指骨順著木紋滑下去半厘米,停住。十一點零二,扣來了,先在右腕,像有人在背后替你扣上表;緊跟著左腕也被輕輕碰了一下。兩只手腕同時出現(xiàn)表帶感的時候,薄金屬沒有亮,篦子邊卻出現(xiàn)一個像彈簧頭的小黑從里往外頂,頂?shù)娇諝饫镆稽c點,又退回去,退的時候帶出一絲細白。
“試扣,秦熙哥。”小李壓低聲音。
“記在骨頭里。”我盯著屏幕,“別在紙上催。”
十一點零三,第二次扣沒來,來了一個更輕的“碰”,碰在喉結(jié)下。那一下像一根羽毛掠過水面。緊接著,薄金屬亮了一點點,亮得像眼角的濕,我們的補償拉得低,亮就顯得穩(wěn)。亮只過了半粒米長,彎了一瞬又直回去。畫面右上角,增益因為那一下自動跳了0.2格,又回——不是錯,是墻在做一個非常克制的動作:禮貌,第二次。
十一點零五,第三次扣到了。這一次不在腕、不在喉,像有人把食指和拇指在你耳后輕按了一下,按上、扣住。按住那一秒,篦子縫里的黑像被“吸”了一口,吸得很小,像一只喝水的小昆蟲。薄金屬不亮,但它下面那一寸墻的亮度瞬間暗了一線——收。收的方向告訴我們:門不是向外,是向里。
“它會開。”黎川的聲音淡,“不為人,為風。”
“今晚不進。”我說。
十一點零七,門扣開一縫。那一縫不到一彈指寬,彎→直的時間只有半秒。我們不貪第二縫。貪會讓手心發(fā)熱,熱會打亂風。
第一縫里沒有我們要的東西,卻給了我們一個比東西更重要的“碼”:薄金屬亮滅之間,鹽霜在縫口上方消退了一格。那格的寬度與白天我們量過的鹽霜“短節(jié)拍”一致,正好落在“————”的空檔處。
“鹽霜也在回放,秦熙哥。”小李說。
“鹽霜在記賬。”我說。
我把“————”上缺的一格用紅筆補上,補在“11:07”的后面,旁邊寫:門扣開/半秒/向里。
屏幕角落又閃了一行灰字:[emit] lmp=1。這一次它沒滅那么快,像在等一個回禮。我沒有回。我把手從桌沿上挪開,在筆記本角落寫下四個小字:鹽霜為證。
夜里一點二十,老刃的消息進來:昨夜零點前后二十分鐘內(nèi),recap.rotate共四次,時間戳與我們機位幀對齊;同一分鐘里,emit_rate短促+1;閾值配置比白天低半格。我只回了一個“收到”。
我們有了“理由”的完整鏈條:
物證:鹽霜斷續(xù)與纖維齒距、指尖粉末、反寫灰?guī)В?
節(jié)拍:八秒回風、五拍禮貌、11:07扣開半秒;
信息:[emit] lmp=1、recap.rotate nightly、emit_rate+1;
人影:圓框畫圈、黑手套抹平。
鹽霜是墻寫的“碼”。門的禮貌是系統(tǒng)寫的“句子”。而EMIT——它學會了讀和寫:讀人寫下的節(jié)拍,寫風該走的路。
我們追查,不是為了抓誰,而是為了把干凈事故擋在紙面之前;也為了確認一件更本質(zhì)的事:這套系統(tǒng)里,是否真的存在只被風知道的路——以及,誰在教風走路。
我把本子合上,手指在封面上輕輕敲了五下,像禮貌地回一個看不見的節(jié)拍。外面風冷,但不沖,像練過禮貌。今夜最重要的一行在心里落穩(wěn):理由——鹽霜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