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群星之間”失去了度量意義。萊一星不知道自己懸浮在這片凝固的紫色虛空中多久了。也許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天。那份來自未知囚徒的破碎意念再也沒有出現,仿佛那只是絕望中產生的幻覺。但那雙蒙塵的、凝固的眼睛,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記憶里,不斷提醒他這美麗囚籠之下隱藏的黑暗。
恐懼并未消失,但它已從淹沒一切的洪流,沉淀為冰冷堅硬的河床。他不再試圖徒勞地對抗那無處不在的凝滯阻力,而是將全部的精神集中起來,去做他唯一擅長的事——觀察,分析,計算。
科學家的大腦在絕對寂靜中高速運轉。
這“靜滯結界”并非真正的絕對靜止。他能感覺到極其微弱的能量流動,如同深海之下的暗流。這些能量維持著結界的穩定,同時也遵循著某種復雜的、循環往復的規律。它們源自虛空四周那些被凍結的星辰光點——那些光點并非裝飾,而是整個結界體系的能量節點。
他的目光(或者說他凝聚的意識焦點)鎖定在離他最近的一顆冰冷光點上。那光點散發出的能量波動最為微弱,與其他節點相比,它的循環周期存在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毫秒級的延遲。就像一個精密鐘表里,有一個齒輪磨損了一微米。
一個缺陷。一個可以被利用的缺陷。
他回憶起在訓練場,那個簡陋的“光譜破魔儀”的工作原理——不是對抗能量,而是尋找其固有頻率中的不諧和點,施加一個微小的、精準的干涉脈沖,引發連鎖性的共振崩潰。
那么,眼前這個結界呢?這個龐大、古老、看似無懈可擊的魔法造物,是否也存在一個類似的、“頻率”上的命門?
他需要數據。需要感知。他閉上眼(盡管在這片虛空里睜眼閉眼并無區別),將全部意識沉入那片冰冷的凝滯之中,努力延伸自己那微不足道的精神力絲線,如同在濃稠的蜜糖中移動指尖,艱難地去觸碰、去感知最近那顆能量節點的細微波動。
冰冷。死寂。循環往復。
一次…兩次…一百次…他失去了計數,只是機械地、固執地重復著感知的過程,試圖在那永恒不變的循環中捕捉到那一絲微乎其微的、規律之外的“顫動”。
就在他的精神幾近耗竭,意識即將被這片虛空同化時——
他捕捉到了!
不是來自那個有缺陷的節點,而是來自結界之外!一股極其熟悉、帶著獨特韻律的精神波動,如同用特定密碼敲擊著結界的壁壘,輕柔卻執著!
“……萊……一……星……“
是伊莉安娜!
“……聽……著……別……回應……會……被……監測……到……“
“……保持……感知……跟隨……我的……指引……“
她的意念斷斷續續,仿佛在承受著巨大的壓力,穿透這厚重的靜滯結界讓她異常吃力。但其中蘊含的急切和決心清晰可辨。
緊接著,一股微弱卻異常精準的能量流,如同最纖細的銀針,穿透了結界的屏障!它沒有試圖破壞結界,而是巧妙地繞開了主要的能量循環,精準地搭接在了萊一星剛剛一直在感知的那顆有缺陷的能量節點上!
“……就是……現在……用你……的方式……干擾它……最微小的……擾動……就夠……“
伊莉安娜的意念如同繃緊的弓弦。
萊一星沒有絲毫猶豫。他將殘存的全部精神力量凝聚起來,不再是分散的感知,而是化作一枚無形的、尖銳的探針,沿著伊莉安娜架設的那條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能量橋梁,精準地刺向那個節點循環周期中最為脆弱、最為不穩定的那個毫秒瞬間!
沒有巨響,沒有光芒爆炸。
只有一聲極其細微、仿佛冰層最深處傳來的“咔嚓”聲。
以那顆節點為中心,一道細微的、扭曲的裂隙悄然出現在凝固的虛空之中!那裂隙內部不是黑暗,而是流動的、混亂的色彩,如同被打翻的調色盤,散發出不穩定的能量氣息!它很小,僅容一人勉強通過,而且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自我修復、彌合!
“……快!穿過裂隙!我在另一邊!“伊莉安娜的意念充滿了急促的催促。
掙脫凝滯束縛的感覺如同從深水中猛然浮出!萊一星感到周身一輕,那無處不在的阻力瞬間消失。他奮力向前一沖,幾乎是擦著那急速彌合的裂隙邊緣,跌入那片混亂的色彩亂流之中!
天旋地轉,感官剝離。
仿佛被扔進了高速旋轉的滾筒,時間和空間都失去了意義。只有無數破碎的光影和尖銳的能量嘶鳴掠過感知。
下一秒,他重重摔落在冰冷粗糙的石板上。劇烈的眩暈和惡心感席卷而來,他干嘔了幾下,掙扎著抬起頭。
他身處一條狹窄、陰暗的巷道深處。兩側是高聳的、沒有任何窗戶的石墻,墻面上覆蓋著厚厚的暗色苔蘚,空氣中彌漫著潮濕和金屬銹蝕的氣味。頭頂極高處,銀輝城那些流光溢彩的塔樓和懸浮水晶的光芒微弱地灑下來,勾勒出伊莉安娜焦急的輪廓。
她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不起眼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但露出的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她手中握著的不是那根華麗的藍水晶法杖,而是一柄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舊的木質短杖,杖頭鑲嵌的一塊小水晶正迅速黯淡下去,表面甚至出現了細微的裂痕——顯然,強行穿透“群星之間”的結界并維持那條裂隙,代價巨大。
“快起來!”伊莉安娜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伸手一把將他拉起。“結界被觸動,議會的爪牙很快就會發現!我們只有很短的時間!”
她甚至來不及多看他一眼,拽著他的胳膊就向著巷道更深的陰影里疾走。她的腳步又快又輕,對這條復雜陰暗的路徑異常熟悉,顯然早有準備。
“我們去哪?”萊一星努力跟上她的腳步,肺部因冰冷的空氣和之前的沖擊而灼痛。身后的巷道深處,似乎隱約傳來了某種尖銳的、如同金屬刮擦的鳴響——追兵的聲音?
“下水道,舊城區排污口,然后出城。”伊莉安娜語速極快,頭也不回,“卡蘭隊長提供了一條勉強能避開主要監測法陣的路線,但不能保證絕對安全。議會動用了‘追跡獵犬’,它們對能量痕跡的嗅覺比噬魔獸更靈敏!”
她猛地將他拉進一個更加狹窄的、散發著污濁氣味的裂縫。萊一星幾乎是被她推搡著前進,冰冷的石壁擦過他的手臂。
“為什么幫我?”萊一星在急促的喘息中問出最關鍵的問題。他仍然記得議會大廳里她被迫的沉默。
前方傳來伊莉安娜一聲極輕的、近乎苦澀的嗤笑。“因為那雙眼睛?”她突然沒頭沒尾地反問了一句,聲音里帶著一種復雜的情緒,“你也‘看’到了,對不對?被遺忘在‘群星之間’深處的……另一個?”
萊一星心中猛地一凜。
“那不是幻覺……”
“當然不是!”伊莉安娜猛地停下腳步,在一個通往更深黑暗的、銹跡斑斑的鐵柵欄門前蹲下,用那根破損的短杖尖端迅速刻畫著幾個簡單的符文,鐵鎖發出輕微的咔噠聲。“星光詠者家族的古老卷宗里有零星的記載……關于議會是如何處理那些‘不受控’的星辰之子……關于‘群星之間’的真正用途……”她的聲音里充滿了壓抑的憤怒和一絲恐懼,“他們不是在保護或研究,萊一星,他們是在……‘存放’,直到那些力量自然消散,或者……被用于某些更可怕的用途!”
鐵柵欄門無聲地向內滑開,露出一個散發著濃重霉味和污水氣息的、向下延伸的漆黑洞口。那尖銳的、金屬刮擦般的鳴響聲似乎更近了一些,還夾雜著某種低沉的、如同獵犬般的嗅探聲。
“沒時間解釋了!”伊莉安娜將他用力推入洞口,“下去!一直向左!遇到岔路永遠選向下的那條!盡頭有一個廢棄的凈化池,從池底的暗流潛出去,就能到達城外的荊棘谷地!”
萊一星抓住冰冷潮濕的門框,回頭看向她:“你不一起走?”
伊莉安娜的臉隱藏在兜帽的陰影下,只能看到她的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我得留下。我的家族還在城里。我如果一起消失,議會立刻就會知道是誰幫了你,星光詠者家族會被連根拔起。”她飛快地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用黯淡無光的金屬制成的徽章,塞進他手里,“拿著這個。進入荊棘谷地后,向西走,找到一個叫‘垂泣石林’的地方,那里有……一些議會不愿提及的古老遺跡,或許能讓你暫時躲開追捕。記住,活下去,躲起來,不要相信任何人,尤其是自稱能幫你的人!”
她的話音未落,巷道另一端已經傳來了清晰的、沉重的腳步聲和盔甲碰撞聲!
“走!”伊莉安娜猛地將他完全推入黑暗,反手迅速地將鐵柵欄門關上!符文一閃,鎖扣再次閉合!
萊一星最后看到的,是她決絕轉身迎向追兵的背影,以及兜帽揚起瞬間,那雙金色眼眸中一閃而過的、如同赴死般的璀璨光芒。
緊接著,是上方傳來的、短促而激烈的能量碰撞聲和一聲壓抑的悶哼!
萊一星的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他死死攥緊了手中那枚冰冷的徽章,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扇隔絕了一切的鐵門,猛地轉身,向著伊莉安娜指示的、彌漫著污穢和黑暗的下水道深處,狂奔而去。
冰冷腥臭的風灌入口鼻,腳下是粘滑的淤泥和未知的積水。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聲。
以及,一個冰冷堅定的念頭——
活下去。
然后,弄清楚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