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對的寂靜。
不是沒有聲音,而是聲音被某種更沉重的東西吞噬了。萊一星感覺自己像是被浸沒在粘稠的、冰冷的琥珀之中,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凝滯的阻力,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在死寂中顯得格外突兀和……孤獨。
他緩緩睜開眼。
沒有墻壁,沒有天花板,沒有地板。他懸浮在一片深邃的、仿佛凝固的暗紫色虛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無窮無盡的幽暗,點綴著無數細小的、冰冷的光點,如同被凍結在黑色冰層中的星辰。這里沒有風,沒有溫度的變化,只有一種恒定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從四面八方滲透進來,鉆進他的骨髓,試圖將他同化成這死寂的一部分。
這就是“群星之間”。
一個美麗的名字,一個殘酷的囚籠。
他嘗試移動手指,動作遲緩得如同夢魘。無形的阻力包裹著他,仿佛整個空間都在拒絕他的存在,將他牢牢釘在這片虛空的中心。他低頭,看到自己身上已經換上了一套毫無特征的灰色布袍,所有隨身物品——包括那個已經碎裂、卻又在最后關頭展現出恐怖一面的懷表——都被收走了。
一種冰冷的、徹骨的恐慌,如同休眠火山下重新涌動的巖漿,開始緩慢地啃噬他的理智。
他被完全剝離了。剝離了來自地球的一切痕跡,剝離了身為科學家的工具和尊嚴,甚至剝離了作為一個“人”與外界交互的基本權利。他被扔在這里,像一件被貼上“危險”和“待研究”標簽的奇異標本,浸泡在永恒的寂靜里。
“……樣本編號737…能量反應異常…建議深度凍結觀察…“
一段冰冷破碎的記憶碎片毫無征兆地刺入腦海。不是這個世界的記憶,是地球,是他自己的實驗室。他穿著白大褂,站在無菌觀察室外,看著室內懸浮在特制力場中的一塊來自深空隕石的神秘核心碎片。那塊碎片散發著幽藍的光芒,不穩定地脈動著。他的聲音透過通訊器,冷靜地向團隊下達指令,語氣里帶著科學家特有的、對未知樣本的謹慎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將其物化的冷漠。
“…啟動四級約束場,隔絕一切內外能量交互,持續監測其衰變周期…“
當時他覺得那是必要的研究手段。現在,他成了那個“樣本737”,被更強大、更無法理解的力量囚禁在“靜滯結界”中,被觀察,被評估,等待著未知的“處理”。
恐懼不再是急迫的尖嘯,而是化作了無孔不入的寒意,絲絲縷縷地滲透進來。他們會怎么處理他?像他曾經處理那些無法理解的樣本一樣,拆解、分析、記錄,直到徹底失去所有秘密?還是像康拉德惡毒詛咒的那樣,成為某個古老祭壇上的“新鮮活肉”?
他試圖深呼吸,但那凝滯的空氣讓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艱難。虛空中的冰冷星光冷漠地注視著他,那些光點排列的方式隱約勾起他另一種熟悉感——像是他故鄉天文館里模擬的某個遙遠星系圖。但這熟悉感只帶來了更深的刺痛。這里不是家,這里的星辰是囚籠的柵欄。
“…媽媽,那顆藍色的星星叫什么?…“
“…那是我們的家,地球呀…“
一個溫暖的、幾乎被遺忘的童聲碎片在冰冷的記憶里閃過,伴隨著行星儀柔和的光線和母親溫暖的手。與此刻的冰冷死寂形成殘忍的對比。
他猛地閉上了眼,試圖阻擋這些不受控制的回憶侵襲。但寂靜和孤獨是最好的催化劑,過去的一幕幕不受控制地翻涌——
他看見自己穿著宇航服,最后一次從舷窗回望那顆蔚藍色的星球,心中充滿探索的豪情和對歸來的篤定;他看見“探索者號”艦橋上閃爍的警報紅光和同事驚恐的臉;他看見那片紫色的苔原和雙月當空的詭異天幕;他看見伊莉安娜周身流轉的光紋和噬魔獸冰冷的鱗片;他看見真言鏡中地球影像浮現時議會成員們深不可測的眼神;他看見康拉德那張寫滿惡意的臉和元素池狂暴的能量…
最后,是那片無聲碎裂的空間,那兩個秘法師手臂上蔓延的、代表徹底湮滅的灰色裂紋,以及卡蘭隊長那聲充滿了驚駭和某種…古老恐懼的嘶吼——
““湮滅回響”?!“
““你會把整個銀輝城都拖進永恒的‘虛空碎片’里!!”“
湮滅回響…虛空碎片…
這些詞語帶著不祥的韻律,在他腦海中回蕩。
他到底是什么?那個懷表,那個來自地球的科技造物,為什么底層指令會是如此冷酷徹底的自毀?而他的絕望,為何會引動那種…仿佛來自宇宙誕生之前的、純粹的“虛無”力量?
科學無法解釋。至少,他已知的科學無法解釋。
這個世界的力量體系,遠比他想象的更復雜,更危險,也更…古老。魔法并非簡單的能量操控,它似乎觸及到這個宇宙更深層的、某種關于“存在”與“虛無”的法則。而星辰魔法,尤其是他所觸及的那種,更像是一種禁忌,一種連這個世界本身都感到恐懼的力量。
議會囚禁他,不僅僅是因為無法掌控他,更是因為…害怕他?害怕他所代表的那種“虛無”的可能性?
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冰冷的戰栗。
時間失去了意義。不知過去了多久,也許幾分鐘,也許幾個世紀。在這片絕對的靜滯中,唯一在流動的,是他無法停歇的思緒和越來越沉重的恐懼。
直到——
一絲極其微弱的、與這片死寂虛空格格不入的波動,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輕輕觸碰了他的感知。
那不是聲音,不是光,更像是一種…意念的漣漪。輕柔,帶著試探,如同初春融雪時第一滴滑落的水珠,小心翼翼地穿透了那厚重凝滯的結界壁壘。
萊一星猛地“抬頭”,盡管在這個沒有方向的空間里這個動作毫無意義。他集中起全部的精神,試圖捕捉那絲轉瞬即逝的波動。
波動再次傳來,比剛才清晰了一絲。它繞開了結界的直接封鎖,仿佛是從那些被凍結的星辰光點的間隙中滲透而來,帶著一種獨特的、讓他感到莫名熟悉的頻率…像是…
“…星光…詠唱…?“
一個模糊的詞語在他意識中形成。
是伊莉安娜?
不,不像。這波動更微弱,更古老,更…悲傷。它沒有攜帶任何具體的信息,更像是一種純粹情緒和狀態的傳遞——一種被漫長時光禁錮的孤寂,一種深切的、無法言說的哀傷,以及一絲…極其微弱的、對同類的呼喚。
它來自下方?左方?方向在這里毫無意義。但它確實存在,如同黑暗海淵中另一盞即將熄滅的孤燈。
萊一星屏住呼吸,如果他能做到的話。他嘗試著,將自己的一縷意識,一縷同樣浸滿孤獨和恐懼的意識,小心翼翼地延伸出去,如同伸出一只顫抖的手,試圖觸碰那絲來自未知遠方的漣漪。
“……誰?“
他無聲地問,用他全部的精神凝聚成這一個最簡單的念頭,投向那片無盡的、冰冷的、星辰囚籠的深淵。
寂靜。
那絲微弱的波動停頓了片刻。
然后,一股強烈了數倍的、帶著驚愕、難以置信、以及巨大悲傷的意念流,如同決堤的洪水般猛地沖擊而來!
“……*新的*……星辰……之子……?“
“……為何……*也*……被囚禁于此……?“
“……逃…………必須……逃…………在他們……將你……也……徹底……遺忘……之前……!“
信息破碎而急促,充滿了難以言喻的緊迫感和絕望,如同瀕死者的最后囈語。在那股意念流的深處,萊一星清晰地捕捉到了一幅一閃而逝的畫面:
一雙眼睛。一雙巨大、美麗、卻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如同蒙塵琉璃般的眼睛,凝固在無盡的紫色虛空和冰冷星光之中。眼睛里倒映出的,是另一片同樣死寂的“群星之間”。
萊一星的血液仿佛在這一瞬間徹底凍結。
他不是這里唯一的囚徒。
在這座名為“群星之間”的永恒監獄里,還囚禁著另一個……或者更多個……像他一樣的“星辰之子”?
而議會囚禁他們的目的,似乎并非研究或控制那么簡單。
“……徹底……遺忘……“
那股帶著巨大悲傷的意念流在傳遞完最后一個破碎的詞語后,如同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驟然減弱、消散,重新被死寂的虛空吞沒。無論萊一星如何集中精神試圖再次感應,都再也捕捉不到任何痕跡。
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他被極致的孤獨和恐懼逼出來的幻覺。
但那雙蒙塵的、凝固在虛空中的眼睛,卻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海里,比任何真實的景象都要清晰。
冰冷的恐懼依舊包裹著他,但此刻,這恐懼之中,悄然混入了一絲別的東西——
一種冰冷的、堅硬的、如同深海之下凝結的黑曜石般的決心。
他必須出去。
不僅僅是為了回家。
更是為了弄清楚,這個世界光鮮的魔法文明之下,究竟埋藏著怎樣黑暗的秘密;為了知道,那些被遺忘在星辰之間的囚徒,究竟是誰;為了明白,議會……到底在害怕什么。
他緩緩地在這片凝滯的虛空中,試圖再次彎曲自己的手指。
這一次,動作依舊遲緩,卻帶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力量。
寂靜的囚籠里,某種東西已經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