墜落感抓著她。
不是往下掉。是往四面八方扯,往所有能想到不能想到的地方拋。一股蠻不講理的力氣撕她,扔她。時間沒了快慢,空間沒了大小。意識在徹底的亂里被碾成粉,又被硬捏在一起。
蕭時鳶覺得自己成了口被砸爛的鐘。
嗡鳴不在外頭,在靈魂里頭震。慕容澈掐斷她脖子那下的疼和冰還沒從神經上褪干凈,跟這會兒被“拆碎”的疼攪在一起,快要把這點剩的意識逼瘋。
恨是這片混混沌沌里唯一實在的東西,是能拴住她的樁子。
像燒紅的釘子釘進靈魂最深處,一直扎著疼。就這疼提醒她——她“在”,她“記著”。
慕容澈!
這名字不是想起來的。是從每塊碎了的靈魂渣子里吼出來的咒。那張笑著的、沾著她血沫的臉,那雙冷得狠的眼,那雙掐斷她氣的手……好多帶血的畫面像沒完沒了的圈圈,在她“眼前”瘋了似的閃,炸。
為啥?
為啥死了都不能好好的?這沒頭沒尾的地獄,這永遠熬不完的罪,就是她最后的地方?
老天多不公!讓壞人坐在高堂里享福,讓受欺負的人永遠掉在泥里,連忘都忘不了!
不甘心!
她不甘心!
要是有神仙在上,要是能聽見這小魂靈帶血的喊,她愿意燒光所有,換個重來的機會!就算最后魂飛魄散,再也不能投生!她也要……也要……
烈得像風暴的情緒在這片空里掀大浪。那股拽著她的力氣好像也更瘋了。
忽然,前面有個光點。
特小,可在全黑里,亮得扎眼。
光點漲得快。不是暖的、救人的光。是亂的、吵的、裹著好多顏色好多聲音的洪水!像張大嘴,一下把她這沒處去的魂吞了!
“……寧帝姬……永寧……”
“鳶兒……看母后給你備的……”
“臣等賀永寧帝姬殿下生辰……”
“阿蕪,及笄喜樂……”
好多聲音一下子涌進來,疊在一起,像千萬根針扎進腦子里!有父皇沉的慈的笑,有母后軟的低的話,有太監尖的唱禮,有百官雜的道賀,有兄弟姐妹鬧的叫……還有琴瑟笛子的軟音,杯子碰杯子的響,甚至……還有她自己以前那銀鈴似的、啥也不懂的、沒愁沒煩的笑!
這些聲音遠得像上輩子的響,又真得像在耳邊。
跟著是畫面。
建章宮琉璃瓦上流的金太陽,太液池邊被春風吹的綠柳條,上林苑里開得紅通通、像云彩的桃花,母后鳳冠上掛的、亮閃閃的東珠,父皇龍案前飄的、香的御茶香……
錦繡、熱鬧、暖和、疼惜……所有她有過又全沒了的,所有她在狄戎冷夜里嚼著回憶、用來騙自己不疼的東西,這會兒像決了堤的洪水,更猛更兇地把她淹了!
不——!
假的!都是假的!
是騙術!是這沒完的地獄生出來的、更狠的罰!要用這好得很的從前,比出她這會兒多疼嗎?!
停下!快停下!
她的意識在喊,在掙,想擋住這甜卻能殺死人的洪水。她寧愿一直泡在恨的毒火里,也不想再碰這一會兒的假暖和,那只會讓后來的碎更疼。
可洪水的力氣太大,擋不住,沖得她啥都能感覺到。
身體的墜落感忽然沒了。
換成了……實在的碰著的感覺。
底下是軟的、帶點雅香的錦緞,滑溜溜的涼。后背靠著啥硬的、雕得細的東西(是椅背?),指尖碰著的是潤的透的玉(是桌面?)。
鼻子里繞的不是血味、臟味和冷氣,是甜的酒香、濃的花香、還有各樣好飯菜冒的熱乎氣……
暖和。
一種快忘了的、包著全身的、讓人懶得動的暖,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輕輕抱著她快凍硬的魂。
這感覺……太真了。
真得嚇人。
耳邊的聲音也清楚了,不再是亂的響,變得有條理,雖然還吵,卻能聽明白——
“……陛下仁德,天下太平,真是百姓的福……”
“永寧帝姬殿下今日及笄,真是天生麗質,心眼好……”
“臣敬陛下、娘娘一杯,祝帝姬殿下生日好……”
永寧帝姬?
及笄?
生日?
這幾個詞像重錘,一下下砸在蕭時鳶渾的意識上。
她猛得想睜眼。
這回,眼皮不再重得像山。
長的、密的眼睫毛烈地抖,像快死的蝴蝶,掙了好幾下,終于……掀開條小縫。
一下子,太亮太艷的光涌進眼里,刺得她當時就流出眼淚,眼前一片花。
她下意識想抬手擋,卻發現胳膊沉得不聽使喚。
她使勁閉眼,再慢慢睜開。
看的東西一點點清楚。
先看見的是頭頂上好看的藻井,畫著龍鳳在一塊兒的圖,四周掛著好多琉璃宮燈,把整個地方照得跟白天一樣,金黃金黃的亮。
她的眼慢慢移。
描金畫彩的柱子,掛著的、繡著細云紋的輕紗帳,亮得能照見人的金磚地……還有,眼前密密麻麻坐滿人的酒席。
男人們穿晟朝文官武官的紅袍、紫袍、青袍,女眷們戴滿珠翠,穿好衣裳,有說有笑。太監宮女端著好的食盒酒杯,輕手輕腳地來回走。
正前面,高高的龍椅上,穿明黃龍袍,臉威嚴又帶慈笑,正稍側頭聽旁邊太監低聲回話的……
是父皇?!
蕭時鳶的氣一下停了!
她的眼珠子差點瞪出來,死死盯著那張臉。不可能!絕對是騙術!父皇他……他明明已經……血濺了金鑾殿,她甚至……
她的眼猛得轉向龍椅旁邊。
鳳冠霞帔,端莊大方,眉眼間帶軟笑,正得體地受著命婦們敬酒的……
母后?!
心像被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渾身一縮。
不……不要……
她不敢再看,眼慌地往下移,掃過席上那些熟又生的臉——那些以前活蹦亂跳,后來有的死在打仗里,有的跟她一樣成了奴隸,有的……投降了的皇親國戚、文武大官。
每個人都穿得光鮮,臉上帶著正好的、配這酒席的笑。碰杯,說話,一派唱歌跳舞的太平,繁華的樣子。
這是……
她的及笄禮宴?
她十六歲生日那天,在皇宮太極殿辦的大宮宴?
記憶的門被這熟的、好到極致的景象猛得沖開。是,沒錯!這場景,這人物,這氣氛……明明就是她及笄禮那晚!
可是……這怎么可能?!
她不是剛還在狄戎王庭那帶血的臟地牢里,被慕容澈掐斷脖子嗎?不是作為個孤魂野鬼,飄了那么久嗎?
難道……那三年國破家亡、當牛做馬、慘死的經歷,才是一場長的可怕的夢?
現在夢醒了,她還是那個被好多人疼、不知啥是愁的永寧帝姬?
一股大的、快暈的喜,像巖漿似的從心底猛噴出來,一下流遍四肢,快要把她化了。
是夢!
原來那一切都是夢!一場真得嚇人的噩夢!
父皇母后還活著!晟朝沒亡!她還是尊貴的帝姬!
喜的浪太猛,快要淹了她的腦子。她差點忍不住笑出聲,差點跳起來,撲進母后懷里,說那“夢”多可怕。
然而——
就在這喜快要占滿一切的時候,一股極冰的、尖的感覺,猛得扎進她的知覺里!
是脖子。
那被慕容澈狠狠掐住、甚至聽見骨頭碎了的脖子,這會兒,正傳來一陣清楚的、剩下的、像真疼似的冰和喘不上氣的感覺!
同時,鼻子里那香的酒香花香底下,好像隱隱約約,又纏上了一絲……咋也去不掉的、淡的血腥味和她在地牢里聞見的、冰的鐵銹味!
還有耳邊那些歡聲笑語,仔細聽,在那片太平的吵底下,是不是……藏著北狄騎兵踏碎江山的響?藏著宮墻塌的巨響?藏著好多百姓慘的哭嚎?藏著慕容澈那狠的笑?!
“既然你想死,我就成全你!”
那冰的惡的聲音,像鬼,又清楚地在她耳邊響!
轟——!
喜的浪一下被這冰的實在感砸得粉碎!
那不是夢!
那三年亡國當奴隸的經歷,那透骨的辱,那啃心的恨,那被掐斷脖子的疼……怎么可能是夢?!
哪場夢,會真到連靈魂都發抖?哪場夢,會讓恨燒得這么記在骨子里?
那么……現在呢?
現在這又是咋回事?
她猛得低頭,看自己。
身上穿的,是她記的、用最好的云霞錦做的宮裝長裙,紅的底色,上面用金線銀線繡著繁的纏枝牡丹,在燈底下閃著光,美極了。手腕上戴的,是父皇在她及笄禮上親給的、一對透亮的翡翠鐲子。細的手指上,紅指甲亮,沒有任何傷和繭子。
這是雙屬于永寧帝姬的、養得好的、不干活的手。
她抖著,極慢地抬手,摸自己的脖子。
皮膚滑嫩,沒有任何傷,更沒有骨頭斷的樣。
可是……那像真疼似的冰和喘不上氣的感覺,卻這么真地剩著,提醒她那“夢”的每個小地方。
一個荒唐的、卻又唯一能說通的念頭,像閃電,劈開她亂的腦子!
難道……她不是從噩夢里醒。
而是……從那個血淋淋的結局,回到了……噩夢開始前?!
像民間故事里的……借尸還魂?不,是……重返過去?!
重生?!
這詞冒出來的瞬間,蕭時鳶只覺得全身的血好像一下沖上頭頂,又猛得落回去,讓她一陣天旋地轉的暈,臉白得像紙,差點從這寬大舒服的椅子上滑下去。
“殿下?您咋了?”旁邊伺候的大宮女覺出她不對,連忙彎下腰,低聲關心地問,“是不是身子不舒服?臉咋這么難看?要不要奴婢去告訴皇后娘娘?”
宮女的聲音軟又熟,帶著真的擔心。
蕭時鳶猛得一顫,像被這聲音燙著似的,倏地抬頭,看身邊的宮女。
是云芷,從小伺候她,對她忠心,最后在城破的時候,為了護她跑,被狄戎士兵亂刀砍死的云芷!
活的云芷!眼亮,有精神,還沒經過那場慘事,沒為她流最后一滴血!
大的酸和喜又涌上來,但這回,被一股更大的、冰的理智硬壓下去。
不,不能慌,不能亂。
如果……如果這真是重生,是老天給她的一次極寶貴的、不敢想的機會,那她絕不能浪費!絕不能!
她不再是那個天真、只知道玩的永寧帝姬了。
她是從地獄爬回來的鬼,是帶著三年血和淚的記憶、刻骨的恨的蕭時鳶!
慕容澈!狄戎!還有那些通敵、賣主求榮的壞東西!他們都還活著,還在享他們的富貴,甚至還在暗地里計劃著咋滅了她的家國!
而她,知道將來!
她知道災難會在啥時候、以啥樣來!她知道誰是忠臣,誰是奸臣!她知道慕容澈的壞主意!她知道這場繁華酒席底下,藏著多少能死人的危險!
恨像冰的血,在她血管里重新流,卻不再是剛才那毀人的瘋,而是變得靜、變得深、變得……滿是算計和力氣。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差點抽抽的指尖慢慢松開,緊緊抓住膝上滑溜冰的云霞錦。那真的觸感,讓她一點點信眼前的事。
她緩緩地、極慢地搖頭,對擔心的云芷,使勁扯嘴角,想擠出個合“永寧帝姬”身份的、帶點懶的笑。
“沒……沒事。”她的聲音出來,帶著一絲自己都沒覺出的啞和抖,但很快被她硬穩住,“許是……多喝了幾杯果酒,有點上頭。不用驚動母后。”
云芷仔細看她的臉,雖然還白,但眼好像清楚了些,不像突然生病,便稍放心,低聲說:“那奴婢給您換杯醒酒茶來?”
“……好。”蕭時鳶微微點頭。
趁云芷轉身去拿茶的空,她再次抬頭,眼看向這吵的繁華大殿。
眼神,已經徹底變了。
不再是剛才的驚、喜、慌和茫。
而是像淬了冰的刀,冷靜地、不聲不響地,掃過在場的每個人。
她的眼掠過那些說笑的官。那個正捧酒杯,對父皇說好聽祝酒詞的胖戶部侍郎,一年后,會第一個打開京城城門,接狄戎大軍進來。
她的眼掠過武將席。那個看著豪爽、跟人拼酒的能喝的武將,其實在后來的仗里,會不打就跑,讓邊關重鎮輕易丟了。
她的眼掠過那些戴滿珠翠的女眷。那位正拉著母后說貼心話的國公夫人,她的娘家兄弟,早被慕容澈用重金收買,傳了好多情報。
鬼鬼怪怪,亂成一團。
而坐在這酒席最上頭的父皇和母后,卻還對要來的滅頂之災,一點不知道。
心像被只冰的手緊緊握住,疼得悶。但她臉上,不能露一點。
她必須笑。
必須像以前那個天真的永寧帝姬一樣,享這場為她辦的酒席,受所有人的夸和祝。
只是那笑底下,藏著的是顆已被恨和怕泡透、卻又被大的希望和決心填滿的心。
她回來了。
從地獄爬回來了。
這一世,她絕不會讓悲劇再演!絕不會讓山河碎!絕不會讓親人死!絕不會讓自己再當奴隸!
慕容澈,還有所有欠她、欠晟朝血債的人……
等著吧。
她會把他們一個個拖進她為他們備好的……地獄!
就在這時,她的眼無意間掃過靠殿門的、不太起眼的席。那里大多是些年輕的世家子弟和品級低的官。
忽然,她的眼定在一個人身上。
那人獨自坐在一角,跟周圍的吵不太合。穿一身月白錦袍,料子好,做得合身,卻沒太多繁的裝飾,顯得雅。
他沒跟人說話,只是微微垂著眼,長手指無意識地摸著手里的白玉酒杯,好像在想啥。側臉的線清俊溫和,燈在他長密的睫毛下投一小片淡的影,讓人看不清他眼里的樣。
氣質溫,像雕過磨過的,好像一塊好的暖玉,跟這金黃金黃、吵吵鬧鬧的宮殿氣氛,形成一種怪的反差。
謝聿衡。
蕭時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這個男人……
在她前世的記憶里,關于他的事不多。只知道他是百年世家謝家的嫡子,有才,在京城有名,是好多姑娘的心上人。但在那場國破家亡的禍里,他好像……沒鬧出太大動靜。有人說謝家早去南邊避禍了,也有人說他拒絕給狄戎當官,回山里了。
總之,是個看著跟那場血腥亂世沒關系的、像仙人一樣的人。
可不知為啥,這會兒看見他,蕭時鳶那被恨和冰填滿的心湖,竟泛起一絲極微的、說不清的波紋。
是一種……莫名的、說不出的感覺。不是男女的情,更像一種……直覺?一種從靈魂深處來的、模糊的提醒?
她總覺得,這個男人,不像他表現的那么簡單。那溫像玉的外表底下,好像藏著某種……深不見底的東西。
就在她眼停在他身上這一會兒,謝聿衡好像有感覺似的,忽然抬起眼。
一雙清得像寒潭的眸子,準準地,穿過吵的人群和搖的燈,對上了她的視線。
四目相對。
蕭時鳶心里猛得一緊!
謝聿衡的眼神很靜,像深水里的石頭,看不真切。他沒有驚訝,沒有探究,甚至沒有絲毫波動,就那么淡淡地看著她,仿佛只是無意間與陌生人對上了視線。
可蕭時鳶卻覺得,那平靜的表面下,有什么東西在暗流涌動。他的目光像一張無形的網,看似輕柔,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仿佛要將她此刻所有的偽裝都看穿。
她下意識地想